扶棣+番外——萍翳
萍翳  发于:2015年11月04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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玉玲轻叹一口气,也低声道:“一年就在家几天,谁想寻不痛快。”

唐笙同情道:“就是,不与他们计较。”又道,“那猴头不晓事,要敢来烦你,和我说。”

玉玲眉眼缓和了些,道:“没他的事。”

七小子八姑娘年纪就差一个月,一齐进的门。八年前二月十九观音诞,卫珠庭一眼相中了圣驾两边铁枝上站的善财龙女。博古架上怎么少得了联珠瓶,卫珠庭去寻问了,都是小门小户,敬神如神在,两家还是通家,高高兴兴将孩子送了来。小武机灵省事。玉玲却话少,冷冷的竟有点儿仙气。两人越大越标致,坛保带一对金童玉女出门,别的不说,气势。

既是金童玉女,在家出门,自然都有人说合。小武倒似没甚么不愿,叫人打趣了,不过挠头憨憨地笑,玉玲却脸也不红,横眉淡淡扫一眼,对方登时就闭了。邱盈当家以后,悄悄问她,满意不满意,一句话,大姐给你做主。

玉玲道,没甚满意不满意,只是麻烦。

邱盈便不再多问。私下和尹子骏说起,尹子骏道,是不是中意了别个。邱盈道,看不出,也不见和外人来往。尹子骏笑道,看不上小武,多半喜欢老实的,说不准是老三。

邱盈嗔道,管得倒宽,怎不说看上了你。

尹子骏二十好几,出迎入送的人,竟一下红了脸。

路口又来了婷婷袅袅一袭红裙,刀和包袱扎在背后。

幺妹昭昭,门口停了,和尹子骏招呼。

进了院,听得西厢有声,也不进去,包袱连刀一甩,径直坐在了廊下发呆。

唐笙悠悠踱步,挨到她身边坐下,也不说话,只看着院里。昭昭从来不爱说话,也不理他,两人一道坐了半晌,唐笙从怀里掏出四枚涂红了的羊拐骨,抛一拣三,抛二拣二,抛三拣一。抛过一轮,推到昭昭那边。

昭昭瞥他一眼,道:“小儿科。”

唐笙笑道:“丫头如今大了,怎么不痛快了,说来四哥听。”

昭昭又瞥他一眼,没说话。

唐笙道:“四哥以前虽有娘,和没娘也差不多。不大懂这些,也不敢说天下做娘的都疼孩儿。”

昭昭道:“我娘命苦。”

唐笙道:“那更不可走她的老路,我幺妹儿有福相。”

昭昭道:“师父说了,咱们楼不看相。”

唐笙:“……”

他素来伶牙俐齿,少有接不上话的时候。

昭昭“扑哧”笑了。

昭昭娘厉害,也刻薄,早寡,凭两亩果园拉扯大四个孩儿,太过硬气了些,悍名在外。好歹家底殷实,三个男孩儿,两个娶了亲,却无人来说昭昭,她不思自己刻薄,反怨昭昭学艺,乡邻牵的线,连带一块骂了进去。

年前邱盈送她归家,眼圈红了一红,回头便对尹子骏道,再大些,想个法子留下好了。

尹子骏不自觉抬手,想替邱盈抹一抹泪,却讷讷地又收了回来。

路口来的还是婷婷袅袅一袭红裙,刀和包袱扎在背后。

六姐华妍,门口停了,与尹子骏招呼。

“哈哈哈哈哈,二哥想我没有?”

进院对月台上:“三哥瞧甚么,等我来是不?”

转头向廊下:“哟,左拥右抱,小唐好艳福啊~”

“……”三人嘴角都微微抽搐,玉玲和昭昭一左一右笑得花枝乱颤。

“两个丫头怎么哄,我一路盘算,不想你都哄好了。”

华妍在屋里坐了,将刀往桌上一拍,劈头便道,“你个小断袖,倒挺会哄女孩儿啊。”

九天神雷一声响,唐笙心内焦黑,僵着脸道:“甚么断不断,六姐说笑。”

华妍算来还是邱盈的远亲,家里开镖局子,双亲老来得的幺女,掌上明珠一般,惯成了舞刀弄枪、敢说敢做的脾气。入门晚,年纪却大些,自幼又三教九流见惯了,有决断,是故尹子骏以下数她大,都唤她六姐。

华妍饮了一口茶,白他一眼,道:“再装,你道我看不出来?”

唐笙看窗外无人,便把脸一抹,道:“少废话,唤我甚么事?”

“哄完女孩儿了,把你的本事再拿些出来,去哄个男的。”

唐笙双手抱胸,作惊恐状:“小的卖艺不卖身。”

华妍道:“不闹,和你说正经。”

“你一会儿去找二哥,不可直接说,装作无心,提一句。”

唐笙不解:“提一句甚么?”

华妍道:“大姐要晚几日回来。”

唐笙奇道:“为何?”

华妍道:“订亲。”

唐笙叉着手,趴在窗台上,下巴搁在手肘上。

狄良抱着胳膊,靠着窗扇,一条腿横在窗台上,另一条腿垂在屋里。

尹子骏仍在门口坐着,天有些暗了,头上红顶巾叫风吹了动,有点落寞。

唐笙摇着头,叹道:“多情却被无情恼。”

狄良面无表情道:“酸。”

唐笙:“兔子不吃窝边草。”

狄良:“……”

半晌,狄良道:“要是师父在就好了。”

唐笙甚少见他如此,强笑道:“师父那人,也没个正形。”

狄良又道:“若二哥也像师父,那就好了。”

唐笙倒不料他说出这么一句话来,又沉默半晌,方道:“我原以为,二哥这样实在人,说一是一,即便不说,大家也都瞧得出,总比师父那样,指东打西,不知道想些什么,去了哪里,要更让人快活些。结果,看出他不快活,我心里更加不快活。”

狄良闭了目,道:“无心而已,介尔有心,则具三千。”

唐笙道:“二哥说得对,天下这么些人,谁没有几段说不得的苦处。”

狄良闻言,忽又睁开眼,透过窗扇的小格子看他。

唐笙忽道:“三哥,你什么时候订亲?”

狄良:“……”

路口……居然又是婷婷袅袅一袭红裙!刀和包袱扎在背后!

后面……居然又跟着一人!

唐笙站了起来,狄良从窗台上翻身跃了下来。两人对视一眼,一起飞奔下楼。

邱盈带着褚霖,长驱入了正厅,尹子骏跟在最后。两厢的姑娘小子都出来了,唐笙和狄良奔下楼时,邱盈站在厅中,喘息未定,厉声道:“都带了刀,须去南山走动一遭!”

第四章

保角依边,处山营也;隔道相望,夹水兵也。

狄良侧身半踞在山涧边的数块大石之间,左手持弩,右手握刀,敛神屏气,后背紧贴石壁,紧紧地盯着涧水。

南山涧长年不断,此刻仍然水声潺潺,一勾弦月碎在涧中,细浪将岸侧厚厚的腐叶一拍一打,一片褐色的暗光隐在夜色里。

他们赶到之时,附近村落已经高烧火把,将山围了个严严实实。见坛保来了,自动让开一条路。邱盈领头,九人武服列队进了山,步履之间弓弩刀剑相击,轻响不绝。唐笙忽唤一声大姐,摘了长弓递上,众人一看,弓身上下血光流转,如数点赤星行空。

凶险。

邱盈守上游,狄良守下游。褚霖带着玉玲、昭昭三面缓缓围抄。其余四人,待在外圈合击。

邱盈布的阵。尹子骏听了便道,包抄疏漏不得,年纪大些的来。邱盈一摆手,道,这次不同,心思太活络的,莫要进来,若不是阿霖熟识南山,也不要他站里面,外圈也须由你镇着。

若是往常,唐笙必然要嬉笑道,聪明竟也是错,怕叫妖怪拉拢了去。

而此番众人无话,皆知不是戏言。

祛邪除障最怕的便是,反教对面的乘虚而入。

螣蛇善水,性柔口毒,司惊恐怖畏,主心机夸饰。

尹子骏点头道,理会得,阿笙阿妍小武跟我走。腰间探了一柄短剑,反手抛给褚霖。阿霖切莫大意,刀若实在不中用了,人要紧,不可硬抗。

褚霖接了剑,道,不妨事,二哥小心。

方才一念楼厅中,邱盈一声令下,众人纷纷惊道,是什么东西。

邱盈并未答话,向身后褚霖一示意。褚霖反手腰间,抽刀出鞘,往厅中长桌上一立。

执刀吹角,本是巫坛本等。而一念楼子弟,除非临阵击邪,从不轻易出刀。刀刃窄窄,非金非木,其色竟是一片凝雪,又无玉料石英的光泽,却如白森森的骨头一般。

上面赫然印着三枚齿痕,黑气隐隐,几透刀身。

厅内顿时一片寂然。

三年前,卫珠庭遗下的短剑上,亦是四枚齿痕裂了钢身,旁边滚着一枚蛇牙。

褚霖肤色偏黑,长眉隆准,也是英俊少年,眼下却巾发散乱,惊魂未定。

一念楼九人,本属他与巫行渊源最深,学艺拈轻就熟,从不见慌乱。亲娘就是南山有名的药师,一带村落,疑心中了瘴毒恶蛊,总是先寻褚家娘子。

昨日初七,人日,安身心,本来家家闭户,却有一痨病乞儿叩门求医,口不能言。褚娘子一看,已无甚可救,想着大年下,多少生了怜悯心,在柴房搭了个铺。结果天将明时,忽然惊恐大呼如梦魇,看时已是黑气笼身。

褚霖知是邪障,让父母兄妹避了,持刀相斥,耗了半日,扎挣起来要逃,褚霖出刀欲击,“铿”地一声,竟然迸了虎口,几乎震出一口血来,刀身裂如蛇啮,却让那乞儿跃窗走了。

追出时,见向着南山去了。便赶紧报信封山,念及邱盈未及回坛,又直奔邱家去报。

能与一念楼巫刀相噬,不是魔高一丈,便是卷土重来。

那九柄刀,本就是卫珠庭斩了九转螣蛇,剔骨炼就。

北面空中响箭咻地一声,又近了些许。狄良已蹲守了半宿,未敢松懈丝毫,暗夜里,只听得三面令箭不时合围,却一直未有动静。

上一次这样九人齐出的阵仗,简直不记是什么时候了。

邱盈怕懈怠,每旬余便带他们打围,竟比师父师娘在时还整饬些。而毕竟不是临阵。

每次打围回来,唐笙和褚霖拎了山鸡野兔跑在前面,小武粘在玉玲背后,邱盈和华妍拉着手,最后是尹子骏背着昭昭,昭昭的小辫子垂在他肩膀上,头一点一点的。前两年她还小,不大走得动,来了不到两年,师娘师父都不在了,大半的本事,倒是邱盈和尹子骏教的,长兄如父,长姊如母。

狄良不太记得自己总是走在哪里,好像每次都不同,而眼前景象,却仿佛永远一般无二。夕阳西下,影子长长,一条道心满意足,走也走不完。

狄良想。这样真刀真枪,已经太久不曾历过。虽然总与看不见摸不着的东西打交道,但一念楼的日子其实很简单。

他生来木讷,惟愿这样简单。这便是家了。上有兄姐,下有弟妹,中间还有个唐笙叽叽喳喳地成日闹他。似乎往者来者,长长久久的一生,都可以这样简单。

即便三年前师父失踪,也是悄无声息,恍如一梦。一夕不告出门,便未再回转。

除了丢在门口的剑和蛇牙,没有线索,无迹可寻,无仇可报。

他们都心知肚明,依师父这人的性子,不会要追根究底,但还是得了空便四方探查,大半年,一直问到无人可问。

于是日子便照样过下去。

师父待他们如己出,却从来捉摸不透。邱盈甫接了行首,他们遇事无措时,亦会想,若是师父,会如何如何。他们都知道答案,却说不出所以然。

一念楼虽号“一念”,咒出佛典,卫珠庭其人却不僧不道,不伦不类,也没教他们读多少佛经道藏,不过借一句话头儿。

观一念之心而具三千诸法,起一念必落一界。

许多号称惹了邪障的,其实是中了自己的邪。诸性自尔,非作所成。所以他们的刀不常出鞘,多时是言语相遣,甚至要先与精鬼之属软磨硬泡,毕竟先礼后兵,说到底,再如何厉害的东西,还能厉害过九转螣蛇?

或许正是螣蛇骨厉害太甚,他们仗得了一时,仗不了一世。

如今到底还是来了。

天边仿佛已有了一丝光亮。又是一声响箭,已然近了。

平时走动,邱盈和尹子骏往往分头,一个出去,另一个便留在楼内。以防万一,无人主事。这一次却不同。

许多事不去想,便不那么害怕了。

狄良紧了紧手中短弩,调换了脚下,抬头转了转眼睛,复又盯着涧水,缓缓吐出一口气。

头顶枯木参天,如手爪一般。涧水依旧潺潺不歇。

狄良凝神静听,上游南岸沙沙有声,似折枝分草而来,便慢慢立起了身子,一手扣弩,一手收紧了刀。

而那声陡然止了,也不闻令箭。狄良微微偏头,风中似有丝丝腥味,他心下还不及反应,便听得不远处少女声音“啊”地一声。

狄良一声“昭昭”险些便大叫出口。而上游响箭陡然连啸两声,听得真切,是邱盈让下游与外圈不可妄动。狄良强自按捺,咬牙一低头,又几乎惊呼出声。

天已现白,他眼力不弱,看得真切,涧水浑了。

他四下一望,于石堆中找了掩体,纵身攀高,踩着凸石,从缝隙间循声望去。

有人。沿涧摸索而来。短打装扮,包头背弓。

是唐笙。

如何乱跑。狄良心下焦躁,又不敢出声,待他十分近了,将刀一衔,抓一把石子掷去。

他只为呼唤,并未使力,更无甚么手法。唐笙却轻飘飘一旋身,动作不小,接连避了开去,一脚踩在半浸在涧水中的一块圆石上,摇摇晃晃地站住了。

狄良索性立了身子,一招手,咬牙道:“快过来!”

唐笙却只是低着头,站在那里不动。

狄良怒道:“你干甚么?”

唐笙依旧不动。狄良急待纵身,欲从石上跃下,却只见唐笙抬了头,冲着他一笑。

唐笙颊有梨涡,小时如个小姑娘一般,长大消瘦了些,骨相分明,才不甚明显。平日爱说爱笑,忽喜忽嗔,却也是干脆利落。而这一笑,半明半暗之间,竟如鬼魅一般,沾丝带絮,媚气荡骨。

狄良只觉颅后如临一记重击,足下一滑,死抓住刀弩未离手,人却重重跌落涧边。好在背后弩袋护住了,不曾撞到头颈。挣扎欲起,眼前却一片恍惚,只见唐笙一步一步近了。

对岸红光一闪。

狄良眼前陡然一明。唐笙抬手掩面,踉跄数步,又退回了水边。

狄良头顶石缝间接连炸开数朵火花,一支青色箭杆钉着,还在微微颤动。

沈容秘传,五莲燃灯箭。箭体镌咒,药石破空,中的则燃,洞镇阴邪。

对岸山涧窄处的一块大石上,长弓遍体隐隐朱光,唐笙依然拉满了弦,指着这边。

狄良把视线收回来,看着面前的这一个唐笙。

这一个身形忽然一晃,左摇右摆,竟从水面上直掠过去!

唐笙连发两箭,都落了空,反手抽了刀,斗在一处。

狄良挣扎起身,拼命奔向山涧窄处,向天连打三支响箭,将弩一抛,纵身攀岩涉水,摸上大石去助唐笙——

哪一个唐笙?

狄良心念电转,向着负弓的那个身后一刀斩去,竟像砍破了极光滑极细的一层壳子一般,铿然一划,随后一软,力道顿时泄了个空。

见那个一步踉跄,他俯身抽了短剑,又飞扑上去,却遭一股无形力道扫开,重重摔落。耳里听得唐笙一声大叫,也跌在旁边。狄良咬牙翻身,一滚一跃,双手刀剑相交,挡在他身前。

面前顿时一团黑气,狄良几乎抬不起头,更看不见是甚么,只觉得身前上下左右,极强的力道一起压来,他护着身后唐笙,以剑架刀,死死顶住。

又是一阵簌簌轻响,狄良忽觉虎口上力道一松,开眼看时,六柄晶亮小刀齐齐打在他身前地上,是华妍的明咒刀。四面一圈白光闪烁,邱盈的声音大喊:“诸行无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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