忍不住一笑,半个多月前的事,像昨天似的,又似……已过了很久很久,全然换了光景。
“你怎在这里?”
“来看看他。”
狄良稍稍动容,真是个痴情的,但旋即一惊:“你怎知他……”
“天地有气,杂然赋形。想寻他最后一口气,总是能寻到的。”
他说话声气亦是飘飘摇摇,如娇嗔一般,与那日在唐笙身上差不多,狄良心中一恸。
“你有不解。”
狄良苦笑:“太多了。”
那边仿佛想到了甚么,轻轻一叹:“来处来,去处去。你再想想,他如何来,如何去,总能有些眉目。”
如何去……如何来……狄良忽而睁大了眼。
天下这么些人,谁没有几段来历。
我竟不知道二哥是这么来的。
尹子骏来时,正是被上了身,正是卫珠庭斩蛇,负了蛇骨回一念楼的那夜。
二十年前那夜,便有东西来寻过蛇头。
白骨流光,色空不二。是以卫珠庭答他,背篓是空的。
那东西退了,却不是悟了道,只是不见蛇头。
狄良忽失声道:“二哥他看得见!”
卫珠庭让他看蛇骨,他亦答,空的。那便是生来以目观心,照见五蕴。
只是看得见又如何?狄良掌心出汗,他必是一眼破了螣蛇本相,却为何让他们等等?
那边见狄良神色一变,却只悠悠道:“看得见甚么?”
狄良只道:“蛇。”
“恐他人又见,杀而埋之矣。”那边轻轻摆头,又是一叹。
狄良不解:“你说甚么?”
“过去,有个圣人,”那边似乎有些嫌弃,却不厌其烦道,“小的时候,有一天,回家对娘亲大哭。他娘问他做甚么哭,他说,见了一条蛇,不吉利,怕自己要死了。”
“他娘问他,那蛇呢。他说,我怕别人看见,也不吉利,便把蛇杀了,埋了。娘亲说,你做了这样好事,老天自会奖励你,不要你死。后来,他果然做了大官儿。”
“圣人的故事,听听就罢了。各自有命,当不得真。”
妖怪不可怕,就怕妖怪有文……有学问,狄良望天,还知道这些,一套一套的。
“若是见了蛇便不吉利,”狄良苦笑,“那我们这些人,早就……”
“那可不一样,”那边负了手,道,“孙叔敖他见的,是条两头蛇。”
狄良心里豁然如一道闪电划破,照得雪亮。
他一语不发,掉转了头,没命地向山下奔去。
“嗯?”柳树并未明白,却似乎并不想要多么明白。
楼空人去,此地曾经别。垂杨系马,镜里花难折。
又负手原地立了片刻,方摇了摇头,无声隐没。
狄良喘吁吁回转时,远远便见一念楼正门大敞,行人绕道,乡邻皆未出来,于自家门户往外张望。
左右站了把守,皂衫皮帽。狄良心里“咯噔”一下,不敢径直进去,掩面绕行,转到楼后小巷夹角,寻了处邻人堆垛,一脚踹上砖壁,借力一踏,鹘纵攀了耳墙墙缘,往院里一张。
唐笙与华妍立在月台上,身后褚霖护着昭昭。
院内领头的道:“你们不过是子弟,和同受诱,科罪减等,若不务悛改,便说不得要撕破脸了。”
唐笙道:“一念楼不请神,不问卜,更没有开坛宣众,庸医杀人。敢问是甚么说法?”
华妍道:“我们师父在时,从无劣迹,半年一度,约束检点,城守发的名牒敕令,在库房里放着。提辖要看,现拿出来你看。”
领头的道:“你们若不曾惑众,查明了,最多不过勒令改业归农罢了,关我甚事?现是来收缴禁具,上头有令,邪器魂裳,都不可留。”
唐笙道:“既不曾惑众,哪里来的邪器魂裳?寻常人家,香花宝烛,念珠卦镜,也要缴不成?”
对面正要发作,只听墙头一声咳嗽,轻飘飘翻下一人。
左右兵丁欲上,领头的却双手虚按,示意不动。
华妍微微一动,却教唐笙拉住,打了个噤声手势。
狄良径直上前,抱拳缓声道:“劳动提辖了。”
领头的上下一打量他,竟也抱拳道:“不知是小公子修行处。”
狄良淡淡道:“弟妹不懂事,冲撞了。怎么说,我来张罗。”
领头的道:“上头要检会条法,师巫一道,最近盘查得紧,便是公子修行处,也得交些物事出来,我好和上头交代。”
狄良道:“不瞒提辖说,这边师父去世了,要寻物事,稍待,我进去寻些。”
那领头的看众人皆素服,廊下挂的也是白灯,便道:“出了这事,便该早做打算。往上报了,也免得他人冲撞。”
狄良道:“提辖说的是。眼下子弟都各干各的去了,剩这几个小孩。现我做了行首,正想回家说了,好好遣散,也不枉在这里一场。”
领头的听他“回家”也说了出来,再看看月台上四人,确实皆是妇孺少年,心里也明白,只得道:“既是如此,我且留了封条在这,改日再来。还请公子整饬整饬,最近风头甚紧,莫吃了亏。”
狄良道:“自然要整饬,也不能让提辖为难,若不忙,随我进去先看一眼。”
领头的道:“没有邪画符水一类的便罢,别的也无甚可看。”
狄良道:“这些哪里敢有,这倒没有。”
华妍低低对唐笙道:“老三这是?”
唐笙低低应她:“装。”
华妍:“……”
眼见狄良拱手,将领头的送出门外,又向他们这边一示意。褚霖机灵,忙奔厨下寻了些茶糖饼果,出门分与方才把守的。
待人都走完了,狄良独自进来,看也不看他们,径直进了东厢,将门一带。
华妍对唐笙道:“老三这是?”
唐笙叹道:“钻。”
华妍:“……”
唐笙道:“无妨,昭昭不怕,你们先回屋,我去收拾他。”
褚霖也关了门进来,唐笙微微瞧他一眼,便捂着胸口,装作疼痛,向屋里去了。
收拾人,原是唐笙的本等,更不要说收拾狄良。
“三公子。”唐笙才喊出口,便举手一挡——
这回倒没有东西丢过来。
唐笙在桌边挨着他坐了,道:“可有发现?”
狄良看他一眼,不语。
唐笙也不催,只是坐着。
狄良道:“小武玉玲呢?”
唐笙低声道:“往常走动的大家子送帖子去了,顺便去大姐那问问消息。”
狄良道:“你告他们了?”
唐笙摇头:“不曾,只说大姐还挂心。”
狄良又道:“妍姐呢?”
唐笙叹道:“甚么瞒得过她。不说她都知道。”
他这是切肤之叹,狄良听在耳里,却又想了别的,闷声不语。
唐笙看他这样,心里更是明白,只道:“你可有发现?赶紧,莫耽误了。”
狄良被他一催,也知不是赌气的时候,便将山间悟到的事,一五一十说了。
唐笙听罢,恍然道:“这便对上了。你那一刀,说不准正是将它……它两个砍了开来。”
狄良想到那一刀的手法,心有余悸,点了点头,噤然道:“那阿霖和他娘……”
唐笙沉声道:“正是这个难办……”
狄良喃喃道:“若真是如此,这十天半个月确是好不了,只是一旦缓过来,阿霖岂不……琉璃弓亦要显灵,到时……”
无论褚霖有何分说,到时必是一场恶斗。
狄良看向唐笙,唐笙眼里亦是闪烁不定。
褚霖是老五,子弟九个,正在中间。尹子骏曾经笑说,师父一连收了三个老实厚道的,憋坏了,只好又一连收了三个精灵古怪的,好容易匀了过来,只看三个小的将来怎么样,阿霖便是戳在最中间,稳秤杆儿的那一颗星。
他出身近,懂事早,最有眼力见儿,最会说话,年纪不高不低,比尹子骏和狄良机灵得多。论精乖讨喜,不如唐笙,却比唐笙圆滑周全,虽不出风头,里里外外,都少不得他,多他就多一份儿妥帖,人人有数。不见他和谁特别好,也不见谁和他过不去。逢年过节,褚娘子来一念楼走动,除却身怀技艺,看着也不过是寻常妇人。
这却是为何。
唐笙又叹了一口气,低低道:“刚来时,师娘让我瞧耳环在哪里,我瞧中了。后来,师娘说,逞强瞧错了的是妍姐;花了眼随便猜的,是小武;疑心她把耳环藏起来的,是阿霖。”
狄良道:“所以如今,他便也藏了东西?”
唐笙摇摇头,道:“一个人是怎样的人,心里想甚么,和别人无甚关系,可能就连他自己,也不那么清楚。”
狄良看着唐笙的侧脸,他觉得,自己确是这样的,而唐笙不是。
唐笙小时很不快活,都不要他,亲娘也不要他。喜欢说笑,喜欢闹,只是为了让人看到,不让人觉得他不快活。如此而已。
再大些,高兴不高兴,欢喜不欢喜,皆写在脸上。想说的说,不想说便不说。旁人别扭疑心了,甩脸色拿他撒气,他比谁都明白,却并不往心里去,该如何还是如何。
明月本无心,行人自回首。
光风霁月,可人疼。
他喜欢唐笙,也嫉妒唐笙,却都与唐笙无关。
三界无别法,原是一心作。狄良想,以前,他自己也不那么清楚。
唐笙见他出神,知他又多想了,故意叹道:“三公子,怎么办,你快回家说说,把我们遣散了罢。”
狄良怒,抬手要打他,硬生生收住。
唐笙:“三公子今年过年不曾回家,旧部竟然还认得你,光这,就合该加俸禄。”
狄良怒,忽想到他伤好了,霍然起身,胳膊勾着他脖子掐。
唐笙笑道:“哎哟!哎哟!谋杀亲……弟弟了。”
狄良松了手道:“你若是我亲弟弟,舍到一念楼来的就是你。”
唐笙:“我不是你亲弟弟,还不是一样到一念楼来了。”
狄良:“……”
唐笙正色道:“我说真的,恁大的事,你不和家里说一声儿?”
狄良坐了,道:“讲甚么,他那心疾,犯不犯都差不多。大娘还在边上庵里住着。回去也不过下房里坐坐,那几个见了,还恨不得吃了我。今年你见人来寻我了?说甚么舍了我便好了,只当没我便好了。”
唐笙几乎不曾听他提家事,其余弟妹,多少知道他是好人家发愿舍出来的,素日闲谈皆尽量回避。只有唐笙这样也无亲眷的,敢与他说这些,想他牢骚发出来倒宽慰些,便道:“甚么时候升了知州,便好了。”
狄良道:“升到宰相也不关我事,丫头养的又舍了,族谱上没我。”
唐笙见竟真是触了他的伤心事,信口岔道:“别的我不管,三公子不遣散我,那就谢天谢地。”
狄良:“再说,第一个便遣散你。”
唐笙:“阿弥陀佛,本是同根生,相煎何太急。”
狄良说不过,看着他笑,一时间,似乎又不那么清楚了。
他为何要嫉妒唐笙。唐笙与他本是一样的,只有唐笙与他一样。从小到大,所有的快活,不快活。
此刻疑云暗雾,亦只有彼此相扶。
第十一章
华妍起身,到外院里转了一圈,又进来。
狄良抱着手臂,倚在厅柱上,目光扫扫桌边坐着的唐笙,又盯着他对面的褚霖看。
灯焰跳动,唐笙微微挑眉,示意他按捺,不可太明显。
华妍道:“这会儿城门关了罢,谁家留他两个吃饭了不成?”
唐笙道:“再等等,寻也没处寻。”
话音未落,院外竟隐隐传来车马毂轮之声,唿哨一响。
众人面面相觑,狄良示意不动,自己掌灯袖了刀往外去。
隔门咳了一声,还不及发问,只听玉玲声音道:“三哥是我!”
狄良忙开了门,玉玲慌然道:“快让他们出来帮忙,小武伤了!”
狄良侧灯,照见玉玲袄儿上也溅了一片血点,大惊道:“怎么?”
玉玲道:“我没事……进去了再说……”
狄良往外望去,一辆颇宽敞的马车停在门口,车座上跃下个人,去打帘子。车舆上镌着两个金字:“仙林”。
“分筋蛊,还好解得及时,不然……”华妍坐在小武身边,心有余悸道。
玉玲颤声道:“从大姐家出来,在旗亭后巷,一句话儿未说……不是东西,是个人,穿青衣,蒙着脸。”
褚霖惊道:“青衣?”
见个个看他,褚霖道:“我和小武打听那……乞儿时,也道旗亭有个青衣人与了他钱。”
众人神色大变。唐笙道:“随后呢?”
玉玲道:“只当是劫道的,谁知三招两式,拿甚么泼了过来,小武挡在我前面,一下吐了口血……便如周身穴道都封死了一般。”
“这时楼上翻下来个人,动手间,那人便跑了。这个人道,这玩意儿厉害,他认识有人能解,便背着他去了个医馆。”
“那郎中当真给解了,只是还动不得,说先停一晚。我正和那郎中屋外说话,小武不知甚么时候醒了,一定吵着要回。我……我也不知怎办,那郎中倒应了,喂他吃了药,不知从哪找了个车,送我们回来了。”
华妍江湖事见得多,听了便道:“那车是城北仙林驿,专给道上人保驾,小武命大,遇上阴阳馆的先生了。”
玉玲道:“方才驾车的,便是撞见我们的那个,说是姓赵。”
华妍道:“这个不消说,改日登门去谢……只下蛊的这个是甚么人?”
唐笙忽道:“大姐交待了你们甚么?”
玉玲如猛然想起,从怀里掏出一个封子,半幅也溅上了血,“大姐让我们带回的。原……在小武身上。”
唐笙忙接过,略一迟疑,还是动手拆了,众人皆围上来看。
狄良本在旁立着,正要上前去看,忽见床上小武睁了眼。他一惊,正要出声,却见小武轻轻地摇了摇头。
狄良沉住了气,挪到床边,小武伸手扯了他,喘息着使口型道——
“我见到师父了。”
狄良如闻惊雷,看他虽神态虚弱,喘息不止,眸子却清明如常,不似妄语。
小武紧紧扯着他,又“说”了一遍。狄良心念电转,忙点头示意领会,小武才如放心一般,又合上了眼。
这时,唐笙缓缓站了起来,将图纸摊在了桌上。众人沉默不语。
狄良过去看时,抬头是一星桥乐正家的神官印信,正中写着八个字:螣蛇歧首,蛮触阋墙。
其下似用一枚玉玦之属蘸着印泥,盖下了一道环形图章,似龙似蛇的一物,蜷起了身子,将尾尖送入口中。最下是邱盈的笔迹:一星桥神弦验骨,获此八字,又告曰螣蛇自噬,可得永年。二十年前,为破此障,师父断其身首,剔骨为刀,两首残喘逃遁。如今卷土重来,争而寻尾,自相残杀,缠斗反覆,故我等得暇幸免。如今仅余一首,故伎重施,必喘息蓄锐,相时而返。须严加警戒,护刀为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