扶棣+番外——萍翳
萍翳  发于:2015年11月04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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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笙见他又动气,劝道:“实在是都不如你像。”

狄良道:“像而已,不是。”

唐笙道:“那衣裳脱了给我穿穿,你看像不像。”

狄良起身,摔门走了。

唐笙看着他出门,也不动不笑,靠在枕上,若有所思。

窗外轻轻响了一声。

唐笙耳力极好,顺口便道:“妍姐。”

华妍径直开了门进来,也不避嫌,就在床尾坐了,替他掖了掖被子,叹道:“这人恁地钻牛角尖。”

唐笙道:“从小便这样。”

华妍道:“那你还闹他。”

唐笙道:“不闹他,钻得更厉害。”

华妍道:“你那日究竟见了甚么?”

唐笙不答。

华妍又道:“你不说,他心里有疙瘩。”

唐笙道:“我说了,就没有了?”

华妍抱着手臂,忽而上下打量他:“他为何见的是你?他见你做甚么了?”

唐笙道:“他也不曾和我说。”

华妍欲言又止,道:“你……你们没有怎地罢?”

唐笙一顿,方明白过来,哭笑不得道:“没有。”

华妍道:“真没有?”

唐笙索性道:“姐,烦请睁一睁眼,我哪儿打得过他,要怎地,也是他把我……我能把他怎地,他见了我怕?”

华妍走了神,大约想了想唐笙压在狄良身上的样子,打了个抖。

唐笙本皱着眉,却忍不住“嗤”地一笑,牵动伤口,赶紧坐了坐正。

华妍瞪他一眼,道:“说正经的。这事儿,没完。大姐……你知道罢?”

唐笙道:“我知道。”

华妍烦躁道:“你快些儿好,老三要气你,没准就是气大家都多疼你些。”

唐笙不语。

狄良进了正厅。褚霖正坐在桌前看一迭纸,见他来了,起来唤了一声三哥。

狄良道:“看帐?”

褚霖道:“大姐回家前,都嘱咐明白了,不过再对一遍儿。”

褚霖年纪虽不大,却比他们几个精乖能干。唐笙有伤,这几日的事务往来,皆是他跑前跑后,助着邱盈和华妍办了。狄良看他神情疲惫,精神不振,歉然道:“三哥不中用,却辛苦你。”

褚霖道:“都是自家人,三哥说哪里话。”

狄良坐了,道:“你累,告小武一声,明儿再去罢。”

褚霖应了一声,道:“大姐交待了,西城地保那边不着急,等做了七……过了上元再去。上赶着去,倒让人觉得太当回事了。”

狄良“嗯”了一声,摊手在膝上,握了握拳。

他不是不懂,不过素来内向,不爱周旋这些,只觉这个行首接得心虚。

褚霖转了转眼睛,看着他,道:“三哥且宽心,无非就是这些事。大姐若在,也不过走个场罢了。”

狄良仍是“嗯”了一声。

褚霖看了看外间,低声道:“三哥……我还有话,不知当不当说。”

狄良诧异,道:“你说。”

褚霖道:“二哥……这事蹊跷。”

第七章

狄良回屋时,屋内没点灯,影影绰绰地看到,唐笙仍拥衾坐着。

狄良道:“药换了没有?”

唐笙道:“小武给换过了。”

狄良道:“怎不睡?”

唐笙未答。

狄良一顿,道:“睡罢。”

他走到自己床边,东厢一隔为二,他二人睡一间,两床相距不远,对面摆着。只听唐笙在黑暗中道:“哥,你知道那日我见了什么?”

狄良道:“我怎么知道。”

唐笙道:“和你一样。”

狄良道:“见了你自己?”

唐笙道:“不信?”

狄良道:“你见到的,真就是你见到的?”

唐笙道:“是什么,不要紧,只是得知道,究竟为何见了。”

狄良站在自己床边,背对着他。

唐笙道:“我见我自己,就从二哥六姐小武眼前过,他们却如不曾见一般。”

狄良肩膀微微一动,仍未开言。

唐笙道:“我想放箭,怕是幻术,调虎离山,不敢,见直往下游去了,忍不住才追。”

狄良道:“那你为何见的是自己?”

唐笙慢慢地道:“我从小儿,又怕别人瞧不见我,又想别人瞧不见我。”

狄良道:“个个疼你,谁瞧不见你了?”

话里竟带了些刺,唐笙却如不闻,道:“三哥,你见他时,是甚么样子?”

狄良道:“便是你的样子。”

唐笙道:“那你为何跌了跤?”

狄良突然极烦躁,道:“说这做甚么。”

唐笙仍是平静:“哥,若不知道自己心里怕甚么,日后路便不好走。”

话音刚落,竟被一物兜头打来。他双手本能护着胸前伤口,额头上便着了一下。麸皮枕头角上包着麻布,幸而没中眼睛,只是蹭得一下疼痛。

狄良怒道:“我还不曾问你,怕人不见你,为何见了不先喊二哥知道?他从二哥面前过,二哥不曾见,为何最后合围时又见了?”

唐笙颤声道:“你这是怨我?合围时二哥是见了东西,但必定不是我。”

狄良道:“见的不是你,他为何迟疑,喊我们等等?”

唐笙只道:“昭昭见的也不是我。”

狄良道:“单我见的是你?”

唐笙道:“所以要你细想来,你见的那个我,是什么光景,咱得搞清楚了,螣蛇主虚,究竟怎么弄得人心乱。”

狄良双手发抖,几日来他一直拼命忍着,不去想。他怎么也说不出口,那个唐笙甚么也没干,只是冲他笑了一笑。更不愿意去想,为何他心里怕的是唐笙。

房门“吱呀”一声开了,一人持灯怒道:“干甚么!”

华妍挽着头发,站在门口,道:“半夜三更,吵甚么吵?”

必是隔壁褚霖小武听得这边声音高了,又捶床捣枕的,不敢过来劝,去对面喊了华妍。

“为的甚么事,我给你们评理!”

两人都不说话。华妍道:“从小长到这么大,甚么不能好好说?分家产打秋风了?杀老子抢媳妇了?”她是镖局子出身,自幼叔伯兄弟,走江湖的混在一处,虽是姑娘,嘴上厉害,没有不好意思说的,是故都怕她。

狄良道:“对不住六姐。”

华妍缓了口气,看看床上唐笙,他上身赤裸,包着绷带,虽已数日,又换过药,激动之下,又有血渗了出来。

华妍本欲发作,一想向着唐笙,狄良又要不悦,只道:“阿良打盆热水去。”

狄良看唐笙一眼,应了一声,去了。华妍道:“药在哪里?”

唐笙示意,华妍找了,在床尾坐了,看他额上一块红,“嚯”地又站起来。

唐笙一手拉了她,道:“丢了个枕头,不是故意。”

华妍坐了,怒道:“发疯了这是。”

唐笙摇头:“再怎么闹,何曾动过我一指头。”

华妍道:“他到底见了甚么?”

唐笙停了半晌,道:“和我一样。”

“我们眼里,总是瞧不见他。”

那晚狄良做了个梦。

梦见了他到一念楼的第一天。

是家人嬷嬷送来的。

卫珠庭推推他肩,瞧瞧他手,逗他说了几句话,还算满意,回头看看沈容,沈容坐在屏风边上绣花,眼也没抬一下。

那会儿沈容那张长弓还挂在房里,没人敢动。

他学艺慢,不笨,只是生来就迟缓些,卫珠庭也不苛求。他说话晚,也不是笨,家里太安静的缘故。一念楼也安静,那会儿只有邱盈和尹子骏,对他皆好,倒无甚不习惯,比在家还自在些。

第二年唐笙来了,方热闹了些。尹子骏带着他俩睡东厢,唐笙与他一张床。

头两年过年,他和唐笙皆有家人来接。师父师娘带着大姐二哥站在门口送,一家人一般。

第三年,回家的却只有他一个。师娘怕唐笙想家哭闹,早早让尹子骏带了别处去玩,不叫他看见,自己和邱盈在厨下忙活。师父送他出门,将包袱递到家人手里。他在车上撩了帘子,回头看一念楼,师父已经关了门,进去了。

他突然有点难过,就难过了那么一小会儿,回了家,便是别的事情了。

后来弟妹多了,高兴的,难过的,便都不那么明显了。

褚霖小武来了,尹子骏又搬去带那两个,他俩才分了床。

等那两个大了,沈容去世,卫珠庭有大半年身子不大好,尹子骏才搬到正厅后面,照顾师父。他俩便一直一间屋睡了下去。

邱盈和尹子骏是长姊长兄;唐笙是师娘的宝贝,沈容偶尔也出去走动,向来只带他一个;褚霖精乖能干,又是药师娘子的孩儿;华妍最厉害,都叫她六姐;小武玉玲是金童玉女;昭昭是幺妹,可人疼。

只他什么都不是。

一定要说,他也有些与别人不同的,但他不愿提,宁可没有。

他没甚么不好,却也没甚么特别好的。

没人待他不好,却也没人待他特别好。

除了唐笙。也不是待他特别好,只是最黏他,和别人不同。

唐笙刚来有些怯,久了,见两个哥哥均老实和善,就淘气起来。而狄良从来没怎么与同龄男孩儿玩过,尹子骏又大了他们六七岁。唐笙和他打闹,他只懂有样学样,如尹子骏一般,笑笑便罢。是故年纪相若,相处起来倒似比唐笙年长了许多一般。

“猪猴”一类典故,实属罕见,所以人人都记得清。

平时起居,也学着尹子骏照顾他们的样子,起早睡晚,穿衣叠被,打水铺床。

也没人笑他,更没人说唐笙。他做来顺手,唐笙也心安理得受着宠,好像本来就该如此。

除此之外,他在一念楼,似乎也没有其他特别的可做。

这一做便是十多年。

十三四岁时候,有天早晨,他喊唐笙起床。唐笙赖着不动,裹着被子,脸上泛红,他问怎么,唐笙不答。他半哄半扯,好容易掀了被子,见他裤裆一片湿,床上也落了滩印渍。

狄良毕竟大了一点,比他早懂些,没说什么,开箱柜找裤子床单与他换。唐笙少有这么安静,倒似吓着了一般,乖乖由他换。

狄良忍不住道,莫怕,不是尿床。

唐笙道,你才尿床。

狄良道,二哥与我说过,水满则溢,男孩儿这般,就是大人了。

既是大人了,出去走动,总惹人多看几眼。卫珠庭虽不多管束他们,也嘱咐过私情上万万不可随便。

狄良更不曾与同龄女孩儿打过交道,看几眼便要红脸,自然不敢有甚么。小武没来时,小子里数唐笙最俊,而唐笙似乎也不留心这些。

姑娘看他,他直直看回去,眼睛干干净净的。姑娘便跑了。

狄良偶尔隐约觉得,唐笙好像有哪里与他们不一样,只是怎么也说不上来。

而唐笙说“和你一样”时,他心里一下炸开了锅。

从小儿,又怕别人瞧不见我,又想别人瞧不见我。

所有人都疼唐笙,师娘宝贝弓儿都传了他,他哪里懂得。

狄良几乎有些恨恨地想。

邱盈回家前,唤他去了楼上,取了行首戴的黑花顶巾与他,对着灵位道,师父师娘,我不在,如今便是阿良最大,弟妹交与他照拂。

狄良惊道,大姐这是何意,我……便照拂,也只得一时。

邱盈淡淡道,子骏不在了,总有这么一日。

狄良道,大姐,你不是不知,往来决断,六姐……都比我强些。

邱盈摇摇头,笑道,都不如你,你最像。

狄良不知说甚么才好。

邱盈扶了他肩道,阿良,自己这一关过了,便无甚可怕。

邱盈带着他下楼,众人看见他手中捧着黑巾玄服,便都明白了。

狄良觉得,那是第一次,一念楼的所有人都瞧着他。

梦里的最后,他还是爬在山涧旁的地上,天光半明半暗,唐笙一步一步朝他走过来。

没有人放燃灯箭,他看见唐笙还是那样笑着。

他对自己道,这是假的,是梦。

师娘坐在屏风旁边绣花儿,不看他,却带着唐笙去了里屋说话。

他和唐笙各自坐车回家,向着两个不同的方向,回头互看了一眼。

师父在他身后关上了门,唐笙在门里面。

他掀了被子,看见唐笙的裤裆湿了,满脸惊吓,像小兔子。

他开了窗子,看见唐笙站在院子里,拉满了弓,蜂腰猿背。

陶家的女孩儿坐在那里,神情动作,却俨然是个男人。

唐笙从树上荡下来,情诗呢情诗呢。

他把唐笙按倒在床上,想打他耳光,又下不去手。

唐笙笑着道,干甚么摸我。

唐笙靠在他肩头喘息不止。

唐笙赤裸的胸口齐齐划开两道口子,流着血。

唐笙按着他发抖的手。

若不知道自己心里怕甚么,日后路便不好走。

他抬起头,去看唐笙的脸。

却只觉唐笙的两条胳膊搂了上来,长年开弓的,纤长有力的少年胳膊。

狄良陡然惊醒,一室黑暗,天仍未明。

伸手一探,刀在枕下。

对面床上,唐笙呼吸有点快,受伤的缘故,但显然睡熟了。

他放松身子,复又闭上了眼,马上又睁开,坐起,一把摸向身下。

第八章

狄良弯腰,将一碗清水放在香案前。

玉玲和昭昭已经摆好了供桌,夹着木盘,站在一边。

院内燃了灯,众人早已沐浴更衣,正开门扫地。

城内的锣鼓香车,花灯管弦,似乎隐隐从窗子里飘了些进来。附近城外一带村落,也是灯彩无眠,热闹不禁。

上元夜。尹子骏头七。

狄良点了九炷香,对玉玲道:“唤大家都来罢。”

玉玲应了,走到门边,却道:“四哥。”

昭昭忙过去,扶着唐笙进来坐下。

狄良微微一顿,却不回头看他,兀自开了柜子,拣出一个软绸包袱,解开来,里面是卫珠庭所遗的短剑蛇牙,小心地摊在灵前。

昭昭过来,拉了拉他袖子,递上沈容的长弓。

狄良无话,接了。又从壁上摘了尹子骏的刀,抽了出鞘,都安在灵前。

室内一片静,谁也不开言。

狄良站在香案前,看着卫珠庭没有点主的神位,又落到短剑身那四枚齿痕上,两深两浅,精钢上竟留了些微烧灼的痕迹,显是彼时毒液未尽。那一颗白生生的牙齿,有他手指长,断根处不甚整齐,卫珠庭不知用了什么法子,半削半崩下来的。尹子骏刀上的齿痕,便是左一右二,缺了这一枚,却仍是极深,几乎透了刀身。

首尾相寻,螣蛇自噬。那一枚蛇头,他们下山时便烧化了,但这啮痕还在,就如一口咬在了他们心上一样。

一口咬在了他心上。

狄良猛然扭过头去看唐笙。

唐笙正欲和昭昭说什么,本侧了身子,却如有感应一般,偏了头,静静地迎上他目光。

那天褚霖也是这般,偏了头,低低对他道。

二哥究竟见了甚么,大姐和四哥为甚么不提。

狄良如被火烫了一下,马上收了,转过头去。

其实他们都并不相信回魂之说。头七,不过是个生者的仪式。

出去走动对付的,多是精灵物化,他们从未遇见过徘徊不去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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