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笙过年就满二十,尹子骏大了他八岁。他来一念楼那年,尹子骏十五了,说高到胸口,已是抬举他了。
师父是个不靠……不拘小节的人。人领来了,便甩手不管,巫觋之事,和唱戏跑堂,其实差不了多少,你先有样学样,学不好老子再教你。师娘却不同。唐笙进门那日,沈容坐在屏风边上绣着花儿,有一眼没一眼,瞅了半晌,待唐笙亲娘再三告礼,一步一回头地走了,才搁了绷子,对眼泪在眼眶里打转的唐笙柔声道,小哥儿莫哭,过来过来,师娘变个戏法你看。
沈容自家秘制的燕几图,往桌上一撒,道,你猜这是个什么。唐笙吸了吸鼻子,看她一眼,伸出两个指头,慢慢地一片一片,拣花瓣儿似的,拼出来一个方胜。
沈容又一溜儿排开三个茶盏,抹下耳上珠环,一叩桌子,翻了茶盏,将耳环罩了,运指如飞,掉了一轮个儿,问,耳环在哪里呀。
唐笙想也不想便答,中间那个。
沈容牵了他手,从指头慢慢扫到肩膀,又蹲了身子,对面瞧他,他也不怯生,直直地看回去。师娘鸦鬓上一支雪柳穗儿,在他乌溜溜眸子里颤巍巍地摆了几摆。
直到唐笙也满十五,也从楼里接了刀,师娘还常常和师父念叨,你收的这些个,要么盯紧了还指不中,要么一看便是瞎猜,再就疑心藏在我手里,长大了也就跟你看看鬼罢了,真要百步穿杨,十里点兵,一对好眼,七分是老天赏饭吃,要不是阿笙,我这弓弦儿就断了。
那天沈容径直绕出去,对卫珠庭道,这一个伶俐,我满意,你要懒怠教,让他跟我。
来一念楼前,唐笙不认字儿,来了一念楼,开蒙不学三百千千,念《射艺准的》。
心平体正,持弓审固。平居无事,可以观德。
谁说当小坛保就只学念咒唱经了。谁说唐笙和谁急。
十一二岁的时候,唐笙偶尔还偷溜出去和外面农家孩子玩儿,他生得秀气,又机灵,倒没人笑他是小坛保。只有一次,东村小胖子趾高气扬地带了把新弹弓,牛筋的,男孩儿挨个抢来试试手,往水塘子里打石头。唐笙觉得太小儿科,只是没说出口,争来抢去,不知怎么就到了他手里。小胖子起哄道,小唐你打俩弹子,我许你打,偏不给二狗子玩。
结果唐笙一弹子,把人都打跑了。
刚好有条鱼儿出水翻了筋斗,个头还不小。师娘常常拿绳子拴了毽儿让他打,唐笙打惯了活靶,见机一抬手。
半截鱼尾巴蹦到岸上,扑腾了几下,不动了。
小孩儿哇地一下散了。另半截鱼儿翻着眼睛,缓缓在水面上漂着。
前年唐笙随大姐去东村走动,还遇了小胖子,已经当了爹。见了他,喜笑颜开道,小唐你大了还是这般俊,娶媳妇没有。一眼瞥到他背后弓箭,咽了咽唾沫,道,原来你在楼里学的这个,难怪小时那般厉害哈哈哈。
一个一个记性都好。唐笙恨恨地想。
狄良的记性其实不太好。
小时师娘天天抓着唐笙背书,他天天在旁听着,记得最深的也就那一句,射中则得为诸侯。
他性子沉,师父让他跟邱盈和尹子骏一样,练下盘功夫。唐笙在院中背书,盯靶子练眼力,他便在旁站桩。终于有一天,他鼓起勇气问唐笙,明明射不中才是猪,为啥师娘反而教你,射中了才是猪?
唐笙道,你才是猪!
于是两个人扭打起来。
沈容站在月台上叉着腰骂:干甚么干甚么,不练功想翻天了?
唐笙怕师娘,先停了手,狄良一巴掌本来要拍到他头上,硬生生收住。
卫珠庭闻声出来,问了经过,不靠……不拘小节地哈哈大笑,道:莫争莫争,你俩一个是猪,一个是猴儿。
两个小孩和沈容一齐无语望天。
卫珠庭继续道,为师便是那往西天取经的东土圣僧唐玄奘,娘子,你就当那多情的女儿国国王可好,哈哈哈哈哈。
沈容揪着卫珠庭的耳朵进屋去了。
狄良稍稍控制了一下力道,一巴掌拍在唐笙头上。
尹子骏的记性其实也不太好。
他不大记得自己原来姓什么,叫什么。
二十年前,也是这么个腊月,卫珠庭在南山走动罢了,急着往家赶。
官道上徒步行了一二里,忽然停了步,微微侧头道,小子,跟着我做甚么。
枯草丛里一阵响。卫珠庭慢慢抬手,按着腰间的短剑,侧身一看,小男孩跌跌撞撞,手脚并用地爬出来,站在路当中,道,要你背篓里的东西。
声音冷得像一块铁,上面还蒙着一层冰凉的雾气。
卫珠庭见惯这种事,登时明白了,只淡淡道,我这背篓,是空的。
那小孩冷然道,沉甸甸,怎么是空的。一双眼睛深不见底。
卫珠庭并不转身,伸手到背后,缓缓拉开篓盖上绳结,将篓盖掀了,慢慢蹲下,道,你自己看,是不是空。
小孩站在原地未动,一阵冷风吹来,忽然一头栽倒。
卫珠庭抢上前把住,翻翻他眼底,又揉揉穴道。小孩儿一阵咳嗽,醒转过来。
卫珠庭待他缓过气来,扶着站起,拍拍他满身尘土,道,小哥儿不怕,叫什么名字。
小孩答,小马儿。
卫珠庭道,是姓马?叫什么?
小孩答,不知道。也不知道不知道什么。
卫珠庭没脾气,道,住哪里,我送你家去。
小孩答,八蜡庙。
卫珠庭摸摸他背后,单衣,触手肩胛骨如翅膀棱一般。
卫珠庭心里有点不忍,道,平日跟谁过。
小孩答,没谁。
那跟我走?
好。
卫珠庭本是信口一问,没料到答得这般痛快,一时迟疑。心下一盘算,道,不急,先考考你,你站远些,别害怕。
他取下背篓,掀了盖儿,问,这是什么。
小孩看看篓里,又看看他,道,空的。
空的?
空的。
卫珠庭把背篓盖上背好,拍拍掌,向小孩伸出一只手,道,来罢,和师父回家。
开门的是沈容,想来是卫珠庭平日异想天开胡闹惯了,大年下见带了个小孩回家,竟然一句没多问。
他跟着沈容上了楼,沈容踩了凳子去柜顶上找衣裳给他换。他长到这么大,没见过普通人家的屋子,眼睛一时不知道往哪里看。猛一眼瞥见榻上坐了个小姑娘,一声不响,盯着他瞧。他看着沈容一踮一踮的绣花鞋帮,那小姑娘却只是盯着他,看得他心里发慌。他不知怎么想的,抬头挤了个鬼脸儿。
据他人生七八年的经验,换作别的女孩,哇地便哭起来。
那小姑娘却笑了。
他以为是师父的女儿,后来才知道是寄名女孩儿。邱盈那年才四岁。但先入门者为大,他一直唤做盈姐,二十年来不曾改过口。
可大家不能总叫他小马儿。
姓是师父给的,百家姓百家姓,数到第一百个,和穆萧尹。
名是师娘取的,小马儿小马儿,天子八骏,马之良材。
“我竟不知道二哥是这么来的。”狄良抿了口杯中酒,伸手一摸吊子,暖的,又起来给尹子骏和唐笙都斟满了。
尹子骏披着袄儿盘腿坐在榻上,笑道:“天下这么些人,谁没有几段来历。”
此刻三人已经都沐浴更衣,在二楼房里围饮。对面香案上摆满供品,烛影摇红。窗外已飘来了隐隐约约的阵阵炮仗。
狄良道:“那……师父那背篓里,当时装的是什么?”
尹子骏不答,兀自饮了酒,抬起眉眼,向着左边壁上一示意。
一念楼子弟,刀在人在。这晚正是除夕,有家的各自回家,壁上只挂了三柄。
狄良一怔,顿时悟了,“原来……是如此。”
话音未落,只觉背上一沉。竟是唐笙靠着他盹着了。
尹子骏笑道:“老四不能喝,一年就喝这一回,不用三杯就睡。”
狄良轻轻扶他在另半边榻上躺好,找了个枕儿垫着,又扯了大衣服,给他盖严实了,笑道:“睡了好,睡了老实,醒着就他话多,唧唧呱呱吵得人烦。”
尹子骏道:“今年是睡了好,他睡了,还有你陪二哥说话儿。”
狄良一怔,想到往年只是他和唐笙相对守岁,歉然道:“这三年,辛苦二哥了。”
尹子骏摆摆手,只道:“天下这么些人,谁没有几段苦处。”看看对面榻上,道,“老四也是不容易。”
狄良低声道:“他娘究竟几时去的,连个信都没有?”
尹子骏亦低声道:“不晓得,那年师父还上他家去了一趟,他舅舅硬是不认这笔账。师娘疼他,火得要命。师父道当断则断,这样人家,断了也好。”
狄良无言,看看身后唐笙,脸睡得红扑扑的。
唐笙是遗腹子,全家疫病,没了大半人,外祖家本来颇有资财,娘亲带着他守节,却正白占了一份儿,不招兄弟待见。后来又走了些下坡路,妯娌更是见天指桑骂槐。他娘一狠心将他送来学艺,再没看过几回。
头两年还接去过年,后来接也不来接了。沈容只道是他娘想走回头路,不愿带拖油瓶,便也不说什么。结果年后卫珠庭上门去打听,娘家兄弟竟然道急病去了,孩子既做了坛保,就全交与师父了,将来也不要他养老送终。当场把卫珠庭气了个吹胡子瞪眼,拍案道,将来你家若着了什么东西,莫想一念楼来与你分解。
唐笙倒是早就懂了一般,不问不闹。那天沈容唤他到房里,也不告他怎么,只道,阿笙,师娘的本事,指望着以后都教给你,你若愿意,以后管师娘叫娘。
唐笙垂了眼,没说话。
沈容叹口气,道,师娘太凶,你叫不出口,心里叫,也是一样的。
唐笙忽道,师娘。
沈容应了一声,哎。
“是,当断则断。”狄良喃喃道。
尹子骏一闻便知他多心了,不好说破,只道:“你们几个,阿妍往上,都大了,不操心。师父师娘如今不在,下面那三个小的,再有什么山高水低,便是我们给他们撑着了。”
狄良道:“二哥说的是。”
外头炮仗忽地一炸,唐笙在榻上一动,似是醒了。
尹子骏笑道:“睡够了没有,要不要去放个炮仗?”
唐笙睁了睁眼,复又闭了。
两人都笑起来。狄良道:“今年幸好没回,真是开了眼了,头一遭见他这么老实。”
尹子骏道:“还是前儿陶家给的酒,你要他老实,剩下的拿去,放你们屋里,哪天嫌吵,便哄他喝两盅儿。”
狄良道:“可不敢,万一练出量来,耍酒疯,更吵了。”
尹子骏大笑。此时外面爆竹声猛然更甚,如骤雨打铜盘一般。两人说长道短,并未听更,而此时也知已是越了明年,一元复始,万象更新。
唐笙却睡沉了一般,动也不动。
尹子骏高声道:“行,暖和红火,吃的吃,睡的睡,便过了年了,好兆头。算守了岁了,你也回去歇着罢。这屋有香烛,我便在这里。”
狄良看榻上道:“我搬他回去。”
尹子骏笑道:“搬得动便搬,搬不动就放在这里,不要紧。”
狄良去榻上,将唐笙连铺盖囫囵一端,道:“搬得动。”
尹子骏至壁上取了二人的刀,与他放在怀里,开了门。
狄良正欲出门,忽回头道:“二哥新年好。”
尹子骏一愣,也笑道:“新年好。”
待得狄良抱着唐笙下了楼,尹子骏掩了门,收拾了酒水杯盘。看那香案上,红烛仍有大半,方才的香却快燃尽了,于是又添上三炷,也不着急睡,在旁边坐着,看着那未点主的灵位,听了半晌的炮,方自语道:“师父,你若未和师娘一道过年,来年便还和我们过罢。”
狄良给唐笙掖了掖被子,屋里没点灯。
唐笙忽唤了一声什么,一翻身,将被子推了一角。
狄良过去,知他是睡热了,便只替他轻轻搭上。
他在自己床上坐了,听外面的炮仗声一点一点沉下去。
第三章
唐笙叉着手,趴在窗台上,下巴搁在手肘上。
狄良抱着胳膊,靠着窗扇,一条腿横在窗台上,另一条腿垂在屋里。
“咱赌个,谁第一个回来。”唐笙道。
“往年都是我。”狄良面无表情道。
一念楼门口,摆开了条桌,卖祭星用的神码儿、灯花捻。他们在楼上看得清楚,尹子骏素襦红巾,只是坐着。来往行人自取,将钱投入系着红丝带的竹筒,当啷一响,尹子骏便微微笑着一拱手。
一念楼与其他巫坛不同,除却四礼八节,有人家相邀主祭以外,不请神,不问卜,专司祛邪,手到病除。且子弟都是青年男女,眉清目秀,袖刀入宅,询踪问由,察言观色,或言语相遣,或驱而击之,干净利落,直来直往。领了银钱,拱礼而去,倒有几分江湖潇洒。从无吹灰烧纸、击鼓扬铃的猴把戏,更不会掐指数命、搬弄是非,比那些唱经跳神、乔模乔样的腌臜僧道,顺眼得多。
只有一桩,卫珠庭在时,虽不靠……不拘小节,还算有长者主事,走动频繁,坛保子弟皆出入光鲜,一念楼名下甚至还有两处田产。而卫珠庭不在,邱盈接了行首,虽然人前老成持重,在弟妹中也素有威严,但毕竟是青年女子,来邀一念楼主祭的便少了许多。虽是坛保,穿衣吃饭,也不得做个法儿变来,九人之中,好几个尚小,只能仰赖兄姐,虽有名声底子在,度日无虞,但也须精细打算了,所以尹子骏偶尔摆摆摊。
这事他做来比较像。
几个姑娘,虽不讲究甚么抛头露面,但守摊子,总归不太像。狄良太老实。至于唐笙,用尹子骏的话说,不如铛铛铛敲个小锣,套圈耍猴,还像一点。老五褚霖,老七小武,这两个倒是伶俐,若在家,就是他俩跑个腿,料理料理。
所以睡过了初三,狄良和唐笙就帮着尹子骏早出晚收,摆的都是应景的玩意儿,年前就卖了数日,尹子骏不知几时囤下的,送火神的草替身,送穷神的柳条船,香花宝烛磨刀石,再就是扒个窗户,盼弟妹回来。
今日初八,怎么地也该回了。
路口婷婷袅袅一袭红裙,刀和包袱扎在背后。
八妹玉玲,门口停了,和尹子骏招呼。
唐笙对狄良伸出一只手,勾勾指头,道:“拿来拿来。”
狄良面无表情道:“莫急,你看。”
玉玲身后两丈地,一人刀和包袱亦扎在背后,对着手指,踩着小步,快又不是,慢又不是。
狄良不解:“小武搞什么鬼。”
唐笙叹道:“这你就不懂了,呆子。”
狄良道:“你懂。”
玉玲头也不回进了西厢,门“砰”地一关。唐笙背着手站在院子中。
小武蔫蔫道:“四哥。”
唐笙冲他打个“过来”的手势,低声道:“怎地生气了?”
小武叹气道:“还能怎地。”
唐笙道:“你莫赔小心,越赔越僵,只装不知道。”
小武道:“这要如何装?”
唐笙一敲他头:“笨。”
小武蔫蔫进了东厢,门“砰”地一关。唐笙悠悠踱到西厢窗下,叩叩窗子。
门“吱呀”一敞,玉玲在里边道:“四哥进来坐。”
唐笙隔着窗子道:“不了,就说一声,你的字儿俊,一会将丫头们八字写了来,晚间点祭星灯儿。”
玉玲道:“哎,就写。”
唐笙故意道:“不急不急,又不是媒人在门口站着。”
窗子“吱呀”一开,玉玲冷冷道:“四哥说甚么,没听清。”
唐笙低了声音道:“事宽则圆,万年抵不过一个磨字儿。话不顺耳,你八风不动就是,咱们家姑娘,怕谁,理他做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