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头戴玉冠腰缠金犀贵气逼人。端坐车中长眉一挑,英气勃发。
萧卷敛袖微礼,说道:“好久不见。广平王。”
广平王笑道:“故人难得相见,不如寻个清净去处,与君小酌几杯如何。”
萧卷咳嗽几声,说道:“在下遇天寒则肺气受凉不能饮酒。况且此番前来皇命在身,要诛灭叛党。既有重任则自顾不暇。尚请广平王见谅。”
广平王脸上关切忧虑之色一闪而过。他笑道:“皇命二字,尚待商榷。本王却能力证叛党一说纯属子虚乌有。”
萧卷袖中滑出浅黄手谕,端庄小楷字句清楚,正是温王授意侍读萧卷可便宜行事,彻查叛党余案。萧卷说道:“陛下许温王参知政事。谋逆之事蛛丝马迹均指向东都。殿下不敢掉以轻心,派在下前来查证此事。”
广平王毫不掩饰眼中轻蔑,说道:“是查证还是想要矫诏行事,其心昭昭路人皆知。党同伐异铲除异己,也要看看他有没有那个本事。”
萧卷仍旧心平气和说道:“陛下昔年命广平王一生驻守洛阳,谕诏亲笔藏于神宫殿匾额之后,写道永世不得入长安。广平王是否真的无违陛下意旨,一查便知。”
广平王紧紧盯着萧卷,萧卷面色苍白强抑咳嗽,体虚病弱似是难以为继。广平王咬牙说道:“你莫要逼我。”
萧卷看他目光毒辣握拳置于膝上,蓄势待发。他目中悲悯之色又慢慢显现,说道:“你也莫要逼我。”
广平王放下车帘说道:“果然还是故人最了解本王心中所思所虑。亦最了解本王心中为何惧怕。今日是本王僭越了。神宫殿中诸人是杀是留,全凭萧大人一人之意。本王尚有要务在身,先行告辞了。”
车轮沉重碾压青石街道。萧卷忽然伸手握住雕花车棂低声道:“广平王。”
广平王隐身车帘之后,声音沉稳冷淡,说道:“敢问萧大人还有何指教?”
萧卷嗓音透出忧伤低沉,说道:“昔日陛下曾同日赐死两位皇子,将长乐宫付之一炬。自古帝王心意最是冷酷难以揣摩。他其意已决不可更改。广平王你……好自为之。”
广平王垂眸看着他修长手指紧紧握住车窗泛起瘦弱苍白,仿佛一折即断。
他心思忡忪恍惚之间,温暖手掌已经覆盖了他的冰冷指尖。触感温润,一梦经年。
广平王慢慢说道:“萧卷。”
他静一静心神,续又说道:“萧卷。我心意从前未变,以后也不会变。萧卷,青青子衿,悠悠我心。”
他手掌中握住的手指蓦然一僵滑滑如游鱼般遽然撤走。温雅药香犹自沾惹掌心,那人清淡身影转瞬不可见。
萧卷揣摩利用人心已臻化境。他懂进退知取舍。岁月漫长,衣衫凉薄。层林染火,琼壶藏万丈尘埃。边塞古城虚幻苍野。世事沧桑浑噩不自知,最难将息的,是人心二字。最叵测的,也是人心二字。
第三十九章:置腹
人心二字,倏为叵测。
崇文馆惯用寿阳公主梅花香。博山香炉似山峦叠嶂,周有云气仙人依附。沉香龙脑袅袅提神,粹静麝香镇神宽怡。
秦无庸手捧火漆密函进入殿中,禀道:“殿下,洛阳书信。”
信函为松涛密云火漆封住纹路俨然。题跋清癯蕴含七分风神。信纸之上惟有一首短诗:苍苍竹林寺,杳杳钟声晚。荷笠带斜阳,青山独归远。
为防止他人窥视信件泄露机密,他在迁安王府闲来无事与萧卷自创书信体式。此既是诗,又是密钥。李元雍信手翻过《史通》,对着诗中嵌字一字一字解读信函之意。
广平王。
他心中默念过这三个字毫无犹疑也没有半分情绪波动。一切恰在意料之中。
令狐詹正坐在温王对面,捧着皇帝赐下的书稿,声音缓慢讲解帝王心术。
令狐詹道:“殿下可知,帝王御宇之道,除了权衡臣民王土,首重的,是什么?”
李元雍漫不经心翻过手中书卷,目光一转却盯着鱼之乐。他有意栽培他使之文武双全类同汉魏名将。他开恩特许这泼猴站在帐侧听令狐詹讲解权谋之术,这厮却抓耳挠腮不甘不愿,比走在烧红铁板上的肥鸭还要痛苦难耐。
令狐詹清清喉咙,说道:“殿下……殿下?”
李元雍倏然回神,他声音诚恳,说道:“请老师赐教。”
令狐詹起身施了一礼,回道:“不敢。乃是深自砥砺,矫情自饰。昔日曹操意嘱曹冲为王。奈何冲王太过聪慧少年早夭。众人拥立曹植。曹操曾以这八个字评价植王不通政术,若是为君则必被臣僚欺瞒酿成大祸。故而选了曹丕。殿下当引以为戒。”
李元雍手中书卷密密麻麻皆是皇帝御笔小字。他垂眸回答:“是。谨遵皇祖父教诲。”
他心思翻腾,看见殿前侯脚边卧着校司空波斯猫儿,手捧着鹞鸟玩的正欢。胡不归不日前巴巴寻了玄色凶猛鹞鸟进奉温王眼前,为温王闲暇助兴。这活物鹰喙枭眼桀骜不驯难以降服,反倒勾起了殿前侯万丈热情。不过五日便将这一员猛将训成了画眉张敞,他口中低低哨音不时命令鹞子用尖喙梳发、挠痒,一脸享受满足看的令人生厌。
令狐詹继续说道:“帝王心智通彻天地,亦要恭谨孝敬,眼光长远。殿下可知为何司马炎选中何不食肉糜的司马衷为帝?”
李元雍说道:“请老师赐教。”
令狐詹又起身施了一礼,回道:“不敢。司马衷为人痴傻白痴,膝下一子却聪明过人,名叫司马遹,遹者音玉,是美玉无瑕意也。曾有禁宫失火,武帝司马炎登高观望。司马遹年仅五岁,却懂得调兵布防,并与皇帝言道:‘救火时仓猝之间,秩序混乱,皇上不可轻易暴露,要防备不测之事发生。’此子聪慧过人,是以晋武帝力排众议选中司马衷为帝,留下遗旨却是令此子继承大统,是为国家长远打算啊。陛下今如此悉心传授,亦是此意。殿下当戒之。”
李元雍震慑心神,说道:“皇祖父宵衣旰食为我谋划。我……受之惶恐。”
令狐詹对温王诚心感激之言并不予置评,声音一如平常说道:“殿下聪慧过人。当知走一步观三步,权衡取舍,在乎一心而已。”
李元雍心神不定轻轻嗯了一声。他向来最恨苦寒喜炭火酷热,岂料鱼之乐自身便如火炭耐受不住这等高温。那鹞鸟似通人意谄媚张开翅膀为其打扇。一人一鸟竟也情意绵绵……再照这样发展下去,说不得喂水喂饭洗漱起卧都在一处,还能为殿前侯按摩筋骨生一窝小鸟雏儿了……
温王身上微微沁汗,扯了扯衣袖唇角微抿颇有些烦躁。
令狐詹察言观色见李元雍面露疲乏立知其意,敛袖道:“臣老迈不堪,讲了这半日竟然觉得乏困,还望殿下恕老臣不敬之罪。”
李元雍温声说道:“令狐丞相字字珠玑,本王恭聆教诲受教不已。既然丞相神思困倦,便请回府,改日再为本王授课。”
秦无庸搀扶令狐詹缓步退出殿外。
殿中只剩二人面面相觑。鱼之乐看着温王眼神不善似是又要生事,索性转了脸仔细梳理着手中鹞鸟的羽毛。
那泼贱鸟便伸了脖子极为享受的双翅微颤。
李元雍于凝冰一般的沉寂中开口,他声音低沉萧瑟:“鱼之乐。”
鱼之乐“嗯”了一声才觉察不妥,立刻左手一扬将那鸟扔出了帐外。
鹞鸟长长惨鸣一声,扑簌羽毛从天飘落。殿前侯佯装无辜立时侧了头去看他。
这厮又在装可怜装无辜。
李元雍靠住铺错灵芝雕漆的匡床,目光遥远似是迷茫,良久说道:“你救了我两次。我心里承你的情。”
鱼之乐看他微微怔神精致侧脸惊心动魄。唇角带一丝迷人而不自知的微笑。他低低嗯了一声。
李元雍说道:“千军易得,一将难求。我皇祖父曾与我说过,他所倚靠者,唯我一人而已。他却不知道,我能依靠的,还多一个人。”
鱼之乐心中翻滚过滚烫酸痛滋味,掩住目光中晦暗情绪,垂眸不言。
李元雍说道:“是裴嫣。我在迁安王府独居多年,皇亲贵戚无人问津。若是比照古人说来,便如同魏无忌与赵胜一般危难真情,独善不容。裴嫣——像是我的哥哥,也像是我的朋友。我在世间,唯一可信任的,大概只有这样一个人了吧。”
心沉深潭碎地无声。鱼之乐微微苦笑,他抬手抵住眉心,手掌挡住自己眼睛,有无形酸涩不断涌出,令眼眶灼热。
李元雍仍不看他,只是沉沉说道:“封疆列侯,留名青史。为将之人,最希冀的,应该是马革裹尸还,建功立业战死疆场了吧。”
鱼之乐长吸一口气,回答:“不错。”
李元雍说道:“你要是能记住你那日公主府前说的知遇之恩,我必不负你。鱼之乐,你若不负我——我必不负你。将来史书刀笔忠臣录里,一定会有你的名字。”
鱼之乐漆黑眼珠斜斜一掠,见他独坐匡床,以手支颐惊鸿翩翩气度高华。艳丽面容蕴染淡淡光彩令人忘却呼吸。
鱼之乐转眼望向窗外枯枝阴天,冷淡回答:“臣谢殿下另眼相看一心栽培。殿下大恩大德,臣铭记五内,定当肝脑涂地鞠躬尽瘁。”
他冷冷说来这样的忠君报国言辞,话里没有半丝不耐不屑之意。李元雍心底笃信他字字道来毫不掺假绝不欺骗。他本来应当甚感欣慰心满意足才是。
然而为何心底被他字字冷漠之言重重锤击,以致悄无声息裂开条条不易觉察的裂缝,便渗透了难以诉说的哀伤,透入骨髓甚至令他感到软弱令他心中抑郁。
他别开眼看着殿中炉火熊熊燃烧。心情如坠云雾,为何他说出口中最可依靠之人是裴嫣之时,眼前飞掠过的,却是他独立宫墙阴影中缠绕自己右臂创伤,身姿沉稳刚健从容。对着他相貌悠悠出神,眼神探究藏着不知名的情绪。泼皮无赖妄图逃脱惩罚的种种情形呢……
这种软弱而又难以拔除的残酷的阵阵伤恸,究竟是从何而来呢。
第四十章:楹联
屋漏偏遭连阴雨,破船又逢顶头风。
鱼之乐悻悻出了宫门恰遇见殷商好整以暇站在崇文馆殿外石阶下,恭候多时了。
秦无庸正背对着鱼之乐,抄手说道:“殷大人来得太不巧,殿下读书疲倦正要安歇片刻,殷大人且回,若是殿下醒来,咱家立即……”
殷商越过言辞寒暄的秦无庸直盯着迎面而来的鱼之乐。
殷商凉凉说道:“陛下命殿前侯为刑部书写楹联。尚书大人今日拨冗,有请殿前侯前往退思斋,完了这桩差事。”
鱼之乐满脸热切两只招子放出晶亮亮的贼光,说道:“果然一日不见,如隔三秋。尚书大人定是听到了本侯夜夜祈祷上苍,感知了本侯的思念之情,这才专程派大人借着写楹联的名义,前来请本侯前去相见吧。”
殷商呆了半晌,对这厮向自己脸上贴金的厚颜无耻本领极为叹服。他顿了片刻才说道:“崔大人公务繁忙不劳侯爷这般惦念。再说宵小之徒夜晚不睡到处装神弄鬼,也最易扰人安眠。侯爷还是少挂念为妙。”
鱼之乐与他勾肩搭背,浪笑道:“殷大人情窦未开。不若跟我厮混两日,管教你情思销魂,尝遍人间极乐。”
殷商一脸嫌弃的躲开,说道:“殿前侯唾面自干气度不凡。本官不需要这种情窦,侯爷还是省省吧。莫要被温王逮住,再揍一个屁股开花可就不妙了。”
鱼之乐与他一径斗嘴一径绕过丹凤楼出了皇城,过鹿泉坊便到了刑部大堂的门前。
刑部与大理寺皆为镇国重器,建筑高大耸峙庄严震撼。獬豸立于照壁之上映照贪官本来面目。正殿大门矗立数十级台阶之上。布局方正而对称,线条笔直,棱角分明。偏偏带着森寒阴狠的气势,令人望而远之。
殷商率众拾阶而上,奔正殿而去。鱼之乐心中疑惑,他低声问道:“崔大人不是说在退思斋召见我吗?”
殷商不答,微微冷笑。
带刀侍卫与当值司隶曹属乌压压站了百人之众,人人冷若冰霜又带着“地狱无门你偏进来”与“进来容易,想走便没那么容易”的眼神直勾勾看着他,夜色中看的鱼之乐背后冷汗横流寒毛炸起。
殷商皮笑肉不笑站立正门一侧,手握刀柄向右一横,说道:“侯爷,这边请吧。”
鱼之乐一脚踏入大堂中,两旁呛啷啷刀刃出鞘,齐整整寒光闪过,便听得有侍卫爆喝:“小小六等县侯,见到尚书大人为何不拜?”
鱼之乐骇了一跳,武官本能激发立时抱拳道:“末将参见崔大人!”
他等了半晌偷偷抬头却见崔灵襄仿若未闻,案几两侧堆积厚重卷宗,崔大人凝目悬腕饱蘸朱笔判决案件。
森严大堂松柏明火亮若白昼,时已至子夜,崔灵襄身着朱紫官服坐于案前心无旁骛。
刑部审结案卷卷帙浩繁,大理寺众官员肃立堂下等候崔尚书朱笔批决。右侍郎、四门司事都官抱着案宗脚步匆匆来回穿梭,人人敛声屏气不敢打扰崔灵襄心神。
鱼之乐尴尬立于堂下面带鬼祟偷觑为人冷峻不苟言笑的崔灵襄。
他对他原本怀着别样心肠狭色之态。他经历颇多看人目光便丰富无比,由他脸侧圆润耳珠,修长脖颈一路“舔”到白皙柔嫩双手,他甚至侧了身子还要“舔舔”崔大人腰际。
崔灵襄如有所觉倏然仰脸。冷电一般的目光霍然在他脸上转了一转,又微微蹙眉看向殷商。
殷商立即挥手命人抬过长桌,铺开三丈有余的宣纸,铺陈笔墨砚台,说道:“殿前侯速速动笔。写完我家大人还要前往宫中向陛下复命。”
唐时三省中书令权势滔天。六部尚书未有资格直接面圣。皇帝独有授意刑部崔灵襄可越过中书令挟制直接面君奏事。刑部上下视为殊荣。
鱼之乐左手提了狼毫毛笔,右手虎口丈量过洁白宣纸,嘴里念念有词:“写什么好呢?”
他声音不高却足够令在场诸人听得一听二楚。诸官员瞬间看一眼凝眉深思的崔尚书。
上一个敢在崔大人面前言行不谨肆意谈笑的司曹官吏已被褫夺官服,流放去了岭南。
鱼之乐蘸着墨汁,沉思道:“新年佳节,给崔大人写一幅福庆初新,寿禄绵长怎么样?”
殷商差点一口血喷在宣纸之上。刑部楹联代表庄重刑狱震慑人心,这厮以为自己要写的,是普通百姓人家恭贺新春招财进宝的对联吗?
鱼之乐又摇摇头,自言自语道:“不好。虽然亲切,但气势不足。不如写宝鸡能僻恶,瑞燕解呈祥。”
未等旁人有所表示,他又摇首说道:“亦是不够。虽然有气势,但不够清晰。不如写门神护卫,厉鬼藏埋。”
殷商与大堂中诸官员、侍卫心中电光石火同时闪过一个念头:这厮够大胆,这厮是只身入虎穴,这厮是来砸场子来了!
崔灵襄并不动怒,淡然说道:“来人。为殿前侯磨墨。”
话音一落便有官员卷了衣袖走至鱼之乐身旁,手持墨块缓缓在砚台中滑动,恭声道:“殿前侯。程某这厢有礼。”
鱼之乐看他第一眼便如分开八片顶额骨,倒下一桶雪水来。他脸上笑意如冰晶凝结,扯一扯嘴角便觉片片冰块轰然碎裂痛楚难当。这人他在岷州见过,不仅见过,还曾经一箭射杀他的顶头上峰江淮远——这手持金丝墨的官员,正是岷州别驾程门寿。
程门寿道:“殿前侯。岷州一别,下官无时无刻不在挂念侯爷提携之恩。今日再重逢,恰如隔世重生。侯爷别来无恙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