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弗高手捧沉檀木盒走至崔灵襄身旁,笑道:“崔大人。”
崔灵襄微微颔首:“赵翁。”
赵弗高陪伴皇帝经历风雨位高权重。手掌后宫与半个朝堂,满朝官员迎迓来往须执子辈礼。驸马外戚在城中相见必须下马称一声赵老。
赵弗高满面笑意,恭谨说道:“生受了,不敢不敢。咱家皇命在身不能多礼。陛下亲书一封对联,命我交给崔大人。”
崔灵襄接过木盒沉吟不语。
皇帝垂垂老矣然在皇位浸氵壬数十年,帝王心术娴熟于胸。
苍虞山下御驾遭谋刺。禁宫哗变。诸多人暗中窥伺为的是东宫立储。皇帝心头一清二楚,恐怕他连是谁暗中策划,有谁牵涉其中都了然如胸。
皇帝按兵不动,为的是以一派牵制另一派。如此拖延时间,可让李元雍渔翁得利。
温王。——鱼之乐。此人出现的时间、地点都极为巧妙。
岷州城中屠杀朝廷命官。
亲信棒杀御史台刘刺史。
汾阳侯郭府数十位女眷伏剑而亡,人口数点,恰恰少一个周岁婴儿。
这一桩桩,一件件,都有殿前侯的身影。鱼之乐泪洒刑场,揽住他腰侧泪水打湿他衣衫。
他在惶恐什么?在害怕什么?
皇帝命他追查刘御史之案,却又张口赞许鱼之乐勇猛救主赤胆忠义。甚至夸赞鱼之乐字写得好,要他写刑部楹联。
这天下最不缺的,就是写字写得好的书法大家。
皇帝这番曲折心肠可真是令人难猜,这份委婉算计可真是令人悚然而惊。
殿前侯,鱼之乐。
而鱼之乐身后,还站着一个面目不明心机难测的鞠成安——鲜红火舌汹涌烧灼夜空星斗,映照崔灵襄面庞如玉又似阎魔罗阇静静屹立,赵弗高袖手在侧并不敢催促。高门阀阅世家大族在朝为官者数不胜数。唯独崔灵襄秉性刚严手段圆智,既处庙堂中又置身事外。他不与宦官折节下交亦同满朝官员距离甚远。此人胸中丘壑万千难以琢磨。性清看似温润下手擅长酷刑峻法,所谓壁立千仞无欲则刚。
最是滴水不漏毫无破绽的一个人啊。
崔灵襄掂量手中檀盒恍若无物,他思虑极重不肯轻易吐露心肠。他站立寒风火焰旁边,良久启唇,声音平常:“陛下——”
陛下心中纵有千般不舍,然而国法难为律法苛刻,纵使帝王如此极尽偏袒之能事,起了怜才惜才之心要为李元雍保全鱼之乐,但若要他蔑视法令矫枉放纵,也未必堵得住这天下悠悠众口——他只说得出两个字,转眸间看见殿前侯躲在游廊廊柱后探头探脑。
殷商随他目光看去又看见了这躲不开撕不去沾衣十八跌沾之即倒霉的鱼之乐。他眼巴巴藏在柱子后头举止鬼祟像是要靠近又害怕崔灵襄威势踌躇不前。
他看见崔灵襄黑瞋瞋目光扫来便举起手指向天指了一指,又向着他讨好的笑了一笑。
崔灵襄心念转得极快瞬间明白他这是在说天冷雪寒,嘱他勿受了寒气。
这人多情似有情,有情似无情。
这人有心似无心,无心之中偏偏又有那多情之举,真真假假信手拈来,难以甄别。
殷商火冒三丈。这厮一味跟在他身后打转,从公主府颠颠跟到皇宫,又从皇宫摇头摆尾趸回公主府,不要以为他不知道他是什么意思什么企图。殷商立时脸色阴沉喝令四周侍卫将这厮撵将出去。
这厮上次受了教训不敢乱出现刑部左近,逮着机会又来恶心人。温王这等放纵此人行径,莫非,此事根本就是由他授意?莫非他以为崔大人是他一个小小的郡王可以拉拢得住的么?
火把下鱼之乐嬉皮笑脸左躲右闪。举手投足躲避的恰到好处又游刃有余。偏偏还有闲心直勾勾看着崔灵襄,待他目光扫视便又做出摇尾乞怜的没用嘴脸。
崔灵襄听闻他奔雷一箭射杀挟制宗正寺卿的叛军乱党,箭法绝伦气势如贯长虹,震撼人心。口耳传说最易神乎其神失了根据,然而他衷心肝胆为李元雍身陷死地却是铮铮的事实。
崔灵襄目光倒映澈红火焰唇角绽出半丝微笑。他缓缓说道:“陛下心中所思所想,皆为珍惜国之栋梁。”
赵弗高察言观色立即笑道:“崔大人心思通透,为陛下最倚重的股肱之臣。咱家来公主府前,陛下曾言知我心者谓我何求。果然与崔大人心有灵犀。”
崔灵襄这才真正笑了起来。他身负刑法不苟言笑,为的是维持仪表与肃整堂威。这一笑便如满天星斗滑落银河光芒淡淡荡漾。眼角风流宛转面容魅惑人心,不似刑官倒像是翩翩浊世佳公子了。
殷商与这厮缠斗久战不胜,心头怒极钢刀一横机括轻响出了鞘。鱼之乐翻转左手背轻轻一碰又将刀撞进了刀鞘。
殷商立刻拔刀。鱼之乐手指点他右臂曲池穴迫使他手肘后缩,左手背再一撞,又将钢刃撞进刀鞘。
夜色掩映身后灯火辉煌,殷商背对火焰无人看见他额头一粒粒冷汗潸然落下。他心中震骇更落了下风。
这厮仅凭左手便令他手中长刀拔都无法拔出。他腿脚功夫又灵活,专攻下三盘力度刁钻,连消带打令侍卫们施展不开无法腾挪,在这狭长走廊中占尽地利,以少攻多轻松自如。
他第三次拔刀却看见鱼之乐怔了一怔,手掌垂下卸了力度似是呆了一般望着自己身后。
殷商刀背横掠收势不及将鱼之乐踉跄击退,一干侍卫立刻连锁带拿将鱼之乐手脚封住,架了出去。
殷商回首,只看见崔灵襄垂眸打开木盒拿出一张纸条。他凝目看着字条并无表情。
殷商心道这鱼之乐算是疯癫入骨入髓不可救药了。
鱼之乐也心道自己算是疯癫入骨入髓无药可救了。方才崔灵襄看他与殷商过招似是看出了妙趣,朱紫官袍映衬身姿瘦削,眉眼清清亮亮,嘴唇弧度弯如恬静的新月。微微一笑就像是漫天银河倾泻下来,天地一下子就灿亮如银了。
他被侍卫扔进雪地心思恍惚爬起来,蹒跚转过前殿。
温王清点财物、人犯完毕,正率众启程回宫。
公主府中男女老幼被锁到了前殿庭院中,衣衫首饰全被剥光,刀剑横架颈上,手脚捆缚沉重枷锁,由神策军监押只着中衣赤脚行于凛冽寒雪中。
他稳坐于马上居高临下看着他。
鱼之乐逃无可逃避无可避,兜兜转转,垂头丧气踯躅上前,佯装漫不经心看了看他手掌,在他阴霾目光中牵住了马缰绳。
温王心中一暖。他掌心勒出道道红印仍有些疼痛。白天被他当场抢白又被他一番言辞伤了元气未能恢复,如今见他做小伏低不再张狂的样子,心情却一时好转起来。
鱼之乐倚在马侧,明亮烛火中偶尔目光与门外鞠成安交错而过,便立刻扭转了头不愿再看他。
鞠成安眉眼嚣张微微哂笑,拇指向下,做了一个鄙视的动作。
尘世情仇,北疆中的青葱岁月,与他的缠绻情缘多年相伴,都像是昨天,也像是永无法追回的永远。
一念起,已过万水千山。一念灭,争如恍如隔世。
番外一:边城
“君子驰骋田猎,猎之有方,不得滥伤无辜。不得捕幼兽。”
“诺。”
“膘肥体壮者可猎杀。不采鸟卵,不杀有孕之兽,不伤母子,不得破坏鸟巢洞穴。”
“是。”
“要围而不合,留有余地,不得一网打尽,斩草除根。此种做法有伤阴德,违背自然造化。”
“嗯。”
“还有……”
“知道了知道了!”
“本将还未曾烦你倒嫌我罗嗦!左右,与我跟紧了,若鱼之乐稍有违背即刻军法处置!”
“诺!”
三个时辰后。
军曹踌躇上前,抱拳禀道:“大将军!邯章将军已请出军法,将鱼之乐绳之以法以儆效尤!”
“可是这厮违背我军中戒令,伤了幼兽?”
军曹垂首面红耳赤,咬紧后牙槽声音越来越低:“回禀大将军,却不是。而是——鱼将军专挑那正在交酉已的雄兽下毒手,手起刀落去了势(阉割),邯章将军阻拦不及,只好将他捆绑起来——”
“噗——”
“召军医!大将军吐血了!”
……
“箭术第一要义,乃是气势威猛刚毅,精神神俊飘逸。抬起头来!”
“以手指箭,是为下乘;发乎于心,箭随心动,是为中乘;神思合一,渺茫无忌,箭随意动,是为上乘。——射箭!”
一点流矢光芒反射晶莹阳光,迅即消逝于茫茫天野。
弓弦嗡嗡作响。鱼之乐眼睛半眯笑容倜傥,引弓姿势阳刚潇洒。
“……”
众人引颈望天:“箭——呢?!”
凌朝暮立于中军大帐后一声爆喝:“鱼之乐!你平日疏于马术骑射,就是为了今天让老子人前出丑是吧!”
年长校尉驻守帐前,与身侧新调防众军交头接耳:“凌大将军发火有三重境界。第一重,为帘卷北风,人成咆哮兽。”
清朗刚毅声音从军帐后传出:“举弓时左臂下沉,肘内旋!左——用右手!右手虎口推弓左手扣弦,打起精神来!你两眼无神一脸纵欲,昨晚去哪里鬼混了?”
有人强词夺理铮铮有词:“我若跟人鬼混天打雷劈!身边人死得一个也不剩!”
哐当一声巨响。“我让你顶嘴!”
帐外众军:“……”
片刻后继续交头接耳:“那第二重呢?”
校尉一手拈起须子,颇有成竹:“怒发三千丈,黄泉似个长。”
“有种你别打我!没有就是没有!我句句实言,若有半分瞒骗不得好死!”
哐当又是一声巨响。“你还敢砌词狡辩!”
军帐后声音逐渐变为怒火连连,声震三军:“你这混蛋又去勾引谁家的小公子了?节度使亲笔书函来质问我!你——我且问你,为将之道,乃是刚毅、儒雅、仁德、礼让!事先士卒体恤同袍!做人根本,乃是恪守古礼君子有道!这几条你占哪一点?!”
声音嘎然停顿。似是有人长长吸了一口气,暗自压抑住满腔怒火。
“昨夜让你背的兵书背熟没有?有制之兵,无能之将,不可败也;无制之兵,有能之将,不可胜也。是何人所言?”
油滑声音颤颤响起:“西巷口的……桂花油小郎中?”
“你妈!混账小杂种你个王八蛋!都给我滚开!拿鞭子来!我今天替天行道抽死你个王八蛋,你个狗日的!”
众军立于帐前视线阻隔面面相觑。凌朝暮滔天怒火令人不敢出面劝阻,人人只求自保噤若寒蝉。
“第三重境界是什么?”
校尉继续拈着须子,啧啧道:“——撕书。”
“……”
牛皮鞭呼呼成风不断炸响,皮开肉绽之声不绝于耳,帐后顿时响起鬼哭狼嚎。怒吼声暴躁如雷:“关内盐池使的三公子真是痴情,今日竟敢逃婚前来军帐,说要跟你长相厮守不离不弃!要奔逃沙漠,要去敕勒大草原!你这小杂种,在外招摇撞骗则罢,你竟敢窜用我的名号,说你是凌朝暮!我今天不打死你,对不起天地祖宗,对不起你死去的爹娘!!”
那鬼哭狼嚎之人泼了胆子,索性喊道:“我本来就没爹没娘!犯不着拉着死人来吓我!他要跟我私奔与我何干!我又没有说要跟他私奔!你就想知道我跟谁鬼混去了是吧?我告诉你,我连灵州刺史、朔方军节度副使杜忠嗣都睡了!你从灵州问到安北都护府,跟我有一腿的没有一千也有八百!个个都知道我叫凌朝暮!”
帐后那声音顿时嘶哑:“杜——我日你个仙人板板——都给我放手!滚开!我今天一定要杀了你,我要剥皮抽筋,把你挂在灵州城门,我不杀你誓不为人!”
仓啷一声利刃出鞘。
帐后顿时乱哄哄响成一片,劝阻声怒骂声皮鞭声吃痛声沸反盈天,吵闹不休不堪入耳。
有偏将回禀:“将军息怒!昨夜鱼将军始终与我等在一起,并未有任何不轨之事,还望将军明察——”
“你们去哪里了?”
纷杂粗豪声音又响成一片:“噤声!别说!住嘴住嘴!”
偏将声音期期艾艾:“昨晚——我等与鱼将军,前往室韦一部,打家劫舍,嗯,伸张正义,杀了他们个措手不及——”
帐后顿时没了声音。
“大将军不可撕书!这套元稹诗集只剩这一册了!”
“滚开!罔顾军令擅自出征,你要惹得边境祸乱生灵涂炭,这次放过你你迟早也得自讨死路!我今天不把你五马分尸,我就不姓凌,我他爷爷的跟你姓!”
鱼之乐简直该下拔舌地狱,他冲口而出:“你爷爷姓什么?”
“姓鱼!”
“……”
沉寂中不知是谁吼了一嗓子:“胖头鱼快逃!”
“快拦住将军!”
轰隆一声巨响鱼之乐被人踹的直飞起来,越过中军大帐,飞掠帐前诸军眼前,撞上了粗壮旗杆而后滚落沙地,全身瘫软没了声息。
……
日光暴烈。
董之武一身戎装,翻卷衣袖站在点校场上,威风凛凛提了精沉长戟,喝道:“折冲府用兵之道,首在于纪律严明,令出必行!刺杀战退,列兵布阵均以军旗号令为准!传令兵听令!骑兵结雁行阵,步兵居中成玄襄阵,展翼而行!”
话音未落见半空中银光一闪,厉芒直奔塔楼之上传令士兵而去。
指挥旗兵手忙脚乱打出旗语,随即身形一闪翻身跳下塔楼,身形娴熟似是演练过千万遍。长箭流星闪过刺穿他手中金丝麒麟旗,将之带向远方,铛的一声击中塔楼远处传令金鼓。
董之武目瞪口呆听着巨鼓余音袅袅回荡在三军大帐之中。
参军上前问道:“董将军!方才旗兵却是何意?”
董之武鼓着腮两眼圆睁如铜铃。他抑住气血翻涌一字一顿咬牙说道:“鱼之乐!”
参军倏然明白,说道:“妄自敲响军鼓按律该斩!这厮箭法不知是准还是不准,十次有八次击中军鼓迫使咱们鸣金收兵。这次被咱们抓住了痛脚,非要去大将军前重重参他一本不可!”
传令士兵不懂旗兵此番旗语何意,点校场中顿时情势大乱。前军纷纷后退后军却结成锥形向前推进,人群密集撞做一处士兵相互踩踏人仰马翻乱成一团。
董之武皱眉看着数千士兵变做无头苍蝇,仿佛感觉全身血液灌进脑海快要炸出一道血泉,暴躁不已猛然喝道:“骑兵向两翼散开!步兵听令!即刻收阵!解散!”
数千士兵顿时轰然散去,寻午饭去了。
灰尘漫天灰头土脸中,只剩董之武握着长戟站在猛烈阳光下气得肺都要爆炸。
这厮胆大妄为难听教诲,每逢大将军考校功课便要射一箭直中军鼓早早收兵好逃了处罚,大将军并未起疑,真真恨杀人也。
他看着邯章将军手持竹筷串着两只烤雀,悠然而过。怒道:“鱼之乐呢?!”
“鱼之乐呢?!”
“禀大将军!鱼将军抢了箭壶弓箭并一匹骏马,说道要前去沙漠自生自灭,此生绝不劳烦大将军再顾念半分情谊!他若死在沙漠也为大将军节省棺椁,正好两下清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