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禀大将军!鱼将军还偷了您仅剩的半册诗集《玉台新咏》,言道将来认领骨殖,此书便是凭证!”
“……”
“召军医!速为大将军端一锅蟾宝黄芪败火汤来!”
番外二:燕然
鱼之乐伏在马背缓辔而行。大漠沙如雪,道道黄沙梁如龙骨波澜起伏。燕山钩月孤悬墨蓝高空,一人一骑渺如尘埃行于黄沙之上,宛如画境。
鱼之乐虚弱睁眼,嘴唇爆皮皲裂。他说道:“别再跟着我了。你都跟了我三天了。”
少年靠近他脸侧,修长手指抚摸他脸庞。笑道:“不跟着你,谁能给我酒喝,还把我抱在怀里,念诗给我听。”
他二人距离极近瞳孔映出彼此面容。少年眸光极冷如刀锋,只消一寸便可割裂肌肤见血封喉。
两人气息暧昧呼吸缠绵。
鱼之乐偏转过头,苦笑道:“你若是要钱,可去折冲府报我名号……”
少年嘲道:“一边做一边念诗给我听的时候,可没提起你要给我多少钱。”
鱼之乐无奈闭眸,说道:“你若是不要钱,那你要什么。我无权无势,无家无业。不过是个流浪的武夫。你便是跟着我,也榨不出一丝油腥来。”
少年眼眸更冷,道:“怎么,鱼将军,你吃饱了拍拍屁股就要走人,上完了就装醉糊涂不认识,我这个当债主的,还不能跟着你讨债是吧?”
鱼之乐头疼欲裂,头埋在马鬃中呵呵苦笑。
他闷闷说道:“我什么也不记得了。”
少年嘲道:“偷袭室韦焚烧粮草记不记得?单枪匹马斗殴沙匪记不记得?跟人赌博赌输了,拿我当彩头记不记得?”
鱼之乐说道:“那——跟你说一句对不起?”
少年冷道:“对不起留给死人去说吧。”
鱼之乐说道:“那你想干什么。有话直说。别像个女人似的唧唧歪歪纠缠不休。”
少年深邃面容慢慢绽开微笑,拇指轻轻摁住他双唇,声音暗哑:“你不应该问我想干什么。而应该问我想干谁……”
他倏然住嘴。
漆黑沙海凉风拂面。漫漫黄沙翻涌波涛,天地寂静却显得沙沙声空旷刺耳,杀机弥漫。
少年脸色凝重侧耳细听,道:“共十三匹马。马蹄裹布阵势不乱。他们追上来了。”
鱼之乐扪心长叹:“还有完没完了。”
少年踩镫跃上马匹,从他后背抄过弓箭,说道:“有人欠下风流债,用情偿还。你欠下的风流债,别人要你用命还。怎么逃?”
马蹄陷沙吃力颇重。鱼之乐身形猛然后躺,少年扶住他双肩半空一翻,已然跃至他身前扣住马缰。两人配合默契瞬间转换位置。鱼之乐接过弓箭取下箭头,说道:“看北斗七星方位,朝沙梁之下跑——驾!”
月光下骏马四蹄生风快如离弦向北方奔驰。鱼之乐舒展身形平躺马背,看也不看双臂平伸向着无边黑暗引弓射出一箭!
十三匹骏马穿越黑暗于月色下疯狂追赶而来。利箭刺穿阵阵沙雾陡然射中马腿关节处,庞然大物轰然倒地伴随阵阵咒骂声清晰传来。
那一箭击碎了追赶最前的骏马腿关节。
鱼之乐哈哈大笑。少年向身后抛出酒囊鱼之乐探手捞住,猛然灌了一大口。
酒香四溢。鱼之乐喃喃道:“好酒。葡萄美酒夜光杯。古来征战几人回。”
少年笑道:“你好歹毒。骏马关节破碎只能沦为废物。也许与放牧的牛羊一般任人宰杀吃肉。”
十二匹骏马散成半圆向鱼之乐两侧包抄而来。转眼间成包围圈将鱼之乐锁在中心。
鱼之乐向左侧缁衣骑兵再射一箭意图杀出缺口,那人腰身柔软迅速滑落钻入马腹,躲过了这一箭。
少年哈哈大笑。他身体一晃自鱼之乐短靴旁拔出一把匕首,倒钩马镫右手做投石状猛然掷出,刀光贴着沙面旋转而去将前方迎面扑来的骑兵坐下骏马前蹄瞬间削去。
追马由于巨大惯性仍迎面冲来不可阻挡。缁衣骑兵足尖一点猛然跃起向沙漠中扑去。
双方距离极近无法躲闪,两匹马迎面撞击力道之大可令人断手断足甚至命丧当场。鱼之乐大吼:“你他妈疯了!”
他本能要弃马而逃。少年揉身搂住他足蹬马腹借反冲之力向沙海中坠去。
沙尘参天中两匹马收势不住堪堪撞在一起,一声骨头断折巨响之后,骏马濒死惨嘶声遏长空。
两人直直滚落一道高耸沙梁,大头朝下栽到沙堆中才停住身形。鱼之乐狼狈不堪满头满脸嘴中都是黄沙。他从沙漠中勉力爬起,啐了一口,骂道:“你这个疯子!想死你自己去送死,别拉着我!”
少年一路只顾护住鱼之乐胸腹无暇顾及自身。手脚俱被粗糙沙砾狠狠摩擦,狭深伤口血液不断迸出,头脑轰鸣,肋骨几乎要刺穿肺腑使得他呼吸艰难。
他蜷曲在侧挣扎了几下爬不起来,索性躺在沙堆上呵呵干笑。
追赶之人驱马四散立于不远处,看似门户大开却守住了鱼之乐必逃方向。
一人策马缓缓行到他面前。那人白衣飘逸青丝凛凛。眉眼狭长,五官妖娆绝艳。
鱼之乐抱拳挡住自己脸面,尴尬笑道:“末将——末将参见节度副使大人。”
这人面相过于阴柔他慵懒一笑更显得妖媚如蛇。他说道:“抬起头来,看着我。”
他声音低沉如箫,自有音韵和鸣性感动人,却又暗藏灼烈热血令人不敢轻视。
鱼之乐头垂得更低:“末将蓬头垢面不敢唐突大人!请杜大人恕末将死罪!”
杜忠嗣微微一哂,道:“唐突?鱼将军红口白舌说谎不打磕绊。整个安北都护府都知道你鱼之乐做了我的入幕之宾。污我清誉毁我名声,令本府做了整个北疆的笑柄。本府应该如何报答你这唐突二字?”
鱼之乐讷讷摸着鼻子不敢争辩。杜忠嗣性情如蝮蛇变幻莫测城府深沉,一句话说错便千里追杀不留活口。心狠手辣惹不得。
杜忠嗣手提马鞭说道:“这人是谁?”
鱼之乐呐呐道:“……一个朋友。”
少年捂着胸口站起身,慢条斯理拍了拍衣袍,盯着鱼之乐跋扈反问:“这人是谁?”
鱼之乐面皮不住抽搐,声音含一丝犹疑:“本将……我的……上峰。上峰。”
少年冷笑,左臂微抬,道:“在下鞠成安。乃是鱼之乐的情人。”
鱼之乐张嘴就想说我不认识他。鞠成安目光毒辣随即扫来,鱼之乐闭上了嘴,干脆把臂望天,假装与己无关。
杜忠嗣微微一笑。
他性情幽静曲闭笑起来却诱惑无比带着异样勾人风情。
杜忠嗣说话绵声细语从不高声张扬。他低语道:“情人。嗯,很好。情人。”
声音极低飘散于沙漠清风,鱼之乐距离如此之近也才将将听清楚他的自言自语。
杜忠嗣眼神斜睨带着丝丝邪凉之气,他说道:“鱼之乐,别让我再见到你。”
鱼之乐心头一震面带喜色,心道他这总算是放过自己了!
杜忠嗣拨转马头转身离去,声音仍旧很低难以听清楚:“若你再敢出现在我面前,我就把你做成佛陀干尸,令你千年不朽,陪侍本府左右。”
鱼之乐激灵灵打了一个冷战,他想起杜忠嗣于沙漠深处铸造的沙洞,洞中摆满虎狮狼豹几十种食肉猛兽干尸标本。毛发宛然张着血盆大口,栩栩如生仿佛要扑上来撕食血肉一般。
他背后也冒起丝丝凉气。想起那洞中唯一缺的物种好像便是活人了。真是吃了雄心豹子胆才敢跟他在那洞中偷情……
鞠成安冷冷说道:“想什么呢?人都走远了。要不要再去追回来?”
鱼之乐倏然回神笑道:“此处离敕勒草原不远,我带你去偷猎突厥人的牛羊,饱餐一顿如何?”
鞠成安面色稍缓,冷哼道:“是不是还要大醉一场,以便慰劳情伤忘却故人?”
鱼之乐将匕首塞回靴筒笑道:“是应该大醉一场,不过是要谢你替我赶走这个大魔头。”
他心念一转又想起一事,问道:“你说我喝醉酒,给你念诗,念的是什么诗?”
鞠成安与他并肩跋涉在无边瀚海沙漠中,脸色一沉,怒道:“你若是忘了,那我也忘了。”
鱼之乐不敢回嘴,伸手握了握他左手腕,心有余悸:“幸亏你方才没有轻举妄动。你左臂上装的是弩箭。你是室韦人?”
鞠成安哼道:“怎么了?”
鱼之乐说道:“你方才若敢轻举妄动伤到他,整个朔方三十万大军,便只好倾巢而出与铁勒十五部开战,与突厥人一战不知胜负,灭掉你们全族还是绰绰有余。”
鞠成安挑眉道:“若要战,便来战。恁多废话。怕了你们不成。”
鱼之乐拍拍脑袋,恍然大悟道:“莫不成我给你背的,是长相思?”
许多年后。
少年历经生死无数征战。关山迢递不可越,长烟落日孤城闭。
暮色四合幽霜满地。鞠成安倚马而立怀抱长弓。喃喃念道:
思君令人老,轩车来何迟。
思君如流水,何有穷已时。
思君见巾栉,以益我劳勤……
黑暗中高大身影背负双手,与他续道:
安得鸿鸾羽,观此心中人。
诚心亮不遂,搔首立悁悁。
何言一不见,复会无缘因。
故如比目鱼,今隔如参辰……
那人说道:“你才年少。怎知相思。”
鞠成安问道:“大将军知道这相思二字,是什么滋味么?”
凌朝暮说道:“大约相思之苦,是天地苍茫,你却独自一人。满座高朋,你却独思一人。不想便不觉疼痛。一想到便痛彻心扉。患得患失无法与人言,亦无法释怀。”
鞠成安说道:“相思之苦,还在于对面相坐,他知你情意却不能回应。以为远离不见可以缓解痛苦。谁料走得越远,心却还在原地不肯离开。见得到,见不到都是心如刀割。有时恨不得亲手了断。有时却又希望彼此就这样维持下去,捱过这一生寂寞,也就罢了。”
凌朝暮沉默片刻,说道:“你相思的,却不值得。”
鞠成安长吐一口气,落寞笑道:“那大将军你相思的,就很值得的么?”
凌朝暮说道:“也未必值得。”
鞠成安问道:“大将军……心中所系之人,是谁?”
凌朝暮默然半晌,说道:“萧卷。他的名字,叫做萧卷。”
第三十八章:东都
东都洛阳。
洛阳为万城之城,建制比照长安。神宫殿摆列历代宗祖牌位,香火薪传肃穆庄严。
清晨寒光中马蹄散乱人声喧喝排开薄雾直涌到殿门前,绿衣侍卫执戟询问道:“来者何人?”
黑衣人首领跃下骏马,随手扔出一枚黄澄澄的螭金鱼符,绿衣侍卫伸手接过,迟疑道:“未奉召不得入内。扰乱祖宗先灵乃是死罪。便是亲王也不得……”
黑衣首领手中刀光一闪已将绿衣侍卫人头劈落。
血雾蓬出溅上高大犀兽铜环。神宫殿门哗然大开,一众黑衣人随之仓惶涌入。
薄雾之中刀甲鲜明盾牌林列,结成严密阵法步步推进,转瞬已到宫门前。
领军校尉抱拳向马上之人禀道:“大人。乱党潜伏至神宫殿躲藏。然宫殿中陈列列代先祖牌位。未得陛下手谕擅自入内,处腰斩拷掠之刑,并诛三族。该如何行事,请大人示下。”
青衣秀士仰首看着太祖亲手所写神宫殿恢弘三字。他眼中有悲悯神色忧伤。少顷说道:“召三十死士换装。许以三百金。恩恤妻子,荣养父母。我们受制皇命自然不能扰乱祖宗安宁。但乱党内部自相残杀,非我等能够预料。”
校尉应是,又道:“可要重兵合围?”
青衣秀士慢慢摇头,手中锦帕堵住口唇低低咳嗽几声,说道:“不必。放一人一条生路,令其向同党求救。我们等着……有人来救他们。等到乱党众匪到齐,自可全部剿灭回复圣命。将军平乱自然是大功一件。本官自会向殿下美言,加官晋爵,手到擒来。”
校尉面含喜色领命而去。
授之以渔,投其所欲。若揣摩住人心善加利用,则天下可图。
只是这天下皆为白骨累籍,腥臭腐烂令人作呕。
厮杀惨呼声与刀剑互斫声阵阵传来摧人心胆。遍地血流被宫殿高大门槛阻挡,青衣秀士踩过一地血海,身影从幽冥鬼蜮彼岸沙华薄雾中逐渐显现。步步生莲花。
宫殿之外街坊井然,商肆闭门摊贩俱无。惟有老者袖了双手,坐在八卦桌后昏昏欲睡。一本《推背图》从他腿上慢慢滑落在地。
青衣秀士停住脚步,走至老者身旁拾起那本书。
老者头点如鸡啄米,睡眼惺忪半梦半醒:“可……称骨算命,推八字,大六壬……亦可数算阴阳,安宅驱邪……”
青衣男子一页一页翻看纸页泛黄枯卷破损的书册,低声笑道:“是否还可以悬丝诊脉,施展歧黄之术?”
老者仍旧昏然欲睡声音干涩:“卜医巫毒……不分家,自古皆然。”
青衣男子掩住咳嗽,断续说道:“不知老丈能否为在下拆字……算一算运数。”
老者说道:“不敢夸海口。测字乃本卦师多年擅长。公子且说。
青衣男子说:“那就测一个‘测’字。”
老者这才微微睁眼,抖擞了一张蜡黄面皮,浑浊眼球仔仔细细打量着面前男子脸面。良久说道:“位极人臣。”
刀甲利斧反射青衣男子面上笑意,带出森森冷芒。青衣男子说道:“一派胡言。”
老者瑟缩说道:“为官为将,当然求飞黄腾达。大人处乱军屠杀之中面不变色,自然鲲鹏展翅,指日可待。”
青衣男子笑道:“老丈莫要推搪,再测。”
老者重又闭眸,说道:“测字分三部分。水火在前,刀兵殿后。中间一个贝字,暗合天下熙熙,皆为利往。大人衣着谈吐非贪图银钱之辈。想必所求为官途畅达,一展胸中抱负而已。”
青衣男子说道:“抱负?”
老者干涩说道:“大人……肺中郁积悲伤。眼神透露悲悯之色,心思灵敏却身体羸弱,所谓情深不寿,慧极必伤。如此……则逃不脱一个情字。”
青衣男子长袖垂于身侧,手指微微摩挲腰际紫铜鱼符,笑道:“老丈真是个算命的江湖术士么?”
老者将《推背图》展开盖住脸,打了个呵欠,说道:“水火刀兵之中,心神必然备受煎熬。大人身处其中情思撕扯不断,便是青青子衿,悠悠我心。倘如山人迷了眼界,自然痛苦不堪面有忧色。”
青青子衿,悠悠我心。但为君故,沉吟至今。
青衣男子站立半晌,将阿瞒这四句短诗反复在心尖掂量思量,痛楚悲酸沉凉积淀难以言表。
他从衣袖中掏出一锭赤金轻轻放在桌上,转身即离去。
无数黑衣人策马越过他身侧扑向神宫殿。精锐士兵随即在校尉指令下结成鹰阵凝神对敌。双方凛凛对视于朝阳之下,杀气腾腾。
其后跟随车马辚辚金铃轻响。有人掀起暗金蟠龙车帘,向青衣男子笑道:“朔方一别,好久不见。萧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