董之武更为诧异,说道:“殿前侯昨夜不在府中。不是说昨夜轮值宫中,一晚上都与温王殿下在一起吗?”
在一起。
这三个字颇耐人寻味。秦无庸袖了手唇角下垂退到一侧。
他身后站着面色阴沉一言不发的温王。鱼之乐彻夜不归便罢了,还敢在府中胡吣什么在一起一晚上之类的混账话。
好好的名声,就被这厮糟蹋了。
李元雍冷冷说道:“本王有要事立即召见殿前侯。速令鱼之乐前来复命。”
董之武汗水沁出额头,抱拳说道:“殿下恕罪。侯爷若不在崇文馆,则必定去了刑部。末将即刻派人去寻。”
李元雍紧紧抿住嘴唇缓缓点头。他没有破口大骂反而笑了一笑。他怕一张口喷出一嘴血腥。
董之武立即垂下眼帘。他心道这传闻中的东宫储君长得可真是国色天姿。这等比女人还要令人垂涎的好相貌简直就是鱼之乐的克星。
妖孽尽出。看他脸色苍白笑容中有些凄楚,就不知道谁到底是谁的妖孽了……
温王直奔侯府后堂,鱼之乐的寝室。他眼角扫过路旁无数士卒唇边笑意更甚。上次来喝醉了未及查看,这次在府中转了一转,竟然发觉合府上下没有一个女人!
竟然全是孔武有力肌肉遒健的男子汉!
他端坐正堂不言不语,门外呼啦啦跪了一地不敢抬头的亲兵近卫。
还有一个人呆立门旁垂手而立浑身颤抖,站不知道该去哪里站,坐不知道该怎样坐,跪不知道是否该跪,瑟瑟成一团,却不是新收入府中的伶人鹤龄是谁?
董之武暗暗心中叫苦。
温王抬头环顾四周,只不见吃得好睡得暖一身肥膘四处浪荡的鱼之乐。
鱼之乐性喜渔猎最爱相貌堂堂的英俊少年,怎么不知何时,府中添了个不男不女不雌不雄长相妖媚毫没有男子之气的唱戏的小倌!
这氵壬魔!这轻薄子!这混账!这一府的乌烟瘴气,传到别人耳朵,会如何编排他教下不严!
好你个殿前侯!好你个闭门不出间履凫的鱼之乐,原来千方百计避开本王,私筑金屋藏着这等贱奴,嚷的长安城大街小巷无有不知,千瞒万骗就糊弄本王一人而已。本王日理万机还要对你嘘寒问暖关怀备至,你真是烂泥扶不上墙枉费本王的提携扶持!
他枯坐半日也未等到一个传令斥候前来复命。看来红粉帐,温柔乡,这厮写诗写的快活,只怕都写到了尚书大人的床上,都自荐枕席了吧!
李元雍目光凌厉,向着董之武冷笑道:“殿前侯真是古道热肠才情不凡。三请四请也不肯前来。怕是刑部招待热情,殿前侯嫌我崇文馆管束太严失了自由,索性改弦易辙投靠刑部尚书了罢。”
董之武听他言语讥诮不敢反驳。他站在门外伸着脖子,恨不得立时把鱼之乐抓过来塞给这个善于记仇言辞刻薄的温王殿下才好。
李元雍冷冷道:“都下去吧。看来本王必须亲自走一趟刑部,才能见到崇文馆的家将,本王的属下之臣了!”
潮水般的亲兵向外散去,人人如同避遏妖魔鬼怪。董之武撂着蹶子溜之大吉,比谁跑得都快。
巳时。
殷商匆匆迎出刑部正堂,向着满脸煞气的李元雍禀道:“殿下!我家大人辰时时分蒙陛下召见便已进宫。殿前侯却随千牛将鞠将军先行一步。不知去了何处。殿下请回。”
李元雍连扑了两个空早已烦躁不堪。他吩咐车辇起行却听车驾外殷商继续道:“若是殿下因为殿前侯触犯宫规私自出宫则可吩咐宗正寺捉拿归案,审明后即刻押解刑部,下官自会秉公执法决不轻饶!这厮惫懒耍滑有空就溜进刑部,下官等均是一清二楚,可作殿前侯渎职之人证!如今还要殿下车马劳顿亲自垂询,下官亦替殿下不值!”
他字字句句诚挚无比:“但凭殿下一句话,下官便将这尸位素餐欺上瞒下之徒押回刑部,予以重重惩治。若有别的罪愆一并让他交代出来,唐律国法三千一百条,绝不会矫枉放纵一人!”
李元雍气的胁下疼痛难忍。左侍郎明明大义凛然,实际句句挤兑他耳目不明被鱼之乐蒙在鼓中,看这厮腆着脸皮偷来刑部不知多少回,刑部卖他面子才不能追究。如今还说是为了他体面威严才暂且按捺,言他若是不能管教则刑部可代为施以酷刑狠狠言周教。
他被人说到痛脚上偏偏做不得声,独坐车中又气又急,受人讥讽也不能拉下脸与他计较,无计可施只得命令车辇赶回大明宫。
午时一刻。
温王一腔恼怒发作不得。岂料车驾甫过宗正寺府邸右临的木樨巷,便与鞠成安撞了个正着。
李元雍滔天怒火瞬间冲天而起。他扶着秦无庸下车,转过巷口却见程门寿颈侧被利箭划断血涌如江,双眼暴突双手捂住脖颈,口中嘶嘶,片刻倒地而亡。
他心头一颤登时紧紧握住了秦无庸的手腕。
三人都是一怔。
李元雍心念闪转爆喝出声:“鞠成安!天子脚下,你敢杀人?”
他怒道:“左右何在!来人!千牛将鞠成安当街谋害人命胆大包天,与我除下他的官袍符带立刻拿下!本王现在就去面君,要将这大胆狂徒严查法办!”
崇文馆云羽卫齐声轰然应答,持刀剑向前团团围住鞠成安。
鱼之乐踏前一步。
李元雍眸光狠烈生生将他脚步钉住,不容他出声,喝道:“杀害人命为本王亲眼所见!若有求情便是同党,以杀人论!左右还不与我拿下!”
神策军方才止步三丈之外不知发生何事,此时见长官受缚立即驱马向前拔刀相向。
小小巷道皆为昔日同袍,此时兵分两派刀戟凛冽登时挤得水泄不通。
鞠成安目光低垂微微一笑束手就擒,似是根本不在意发生何事。
鱼之乐目光惊恐再踏前一步。他左袖微微一动。
李元雍语气透出狠毒令人不寒而栗,他一字一字说道:“殿前侯,你若再敢上前一步便是公然抗命。来人!褫夺他鱼符解下他的佩刀!此人腰中有软剑一并解下!押回殿前侯府严加看管,未有我命令不得踏出一步!”
众军面面相觑一时踌躇。随军诸侍卫与鱼之乐相熟者不在少数。温王这般心狠手辣发落鱼之乐却是第一次。
李元雍语气冷峭如雪窖冰河:“怎么,你们要抗旨不从,是要与鱼之乐沆瀣一气,共同包庇犯罪吗?”
众侍卫齐声应答,一拥而上将鱼之乐捉拿在旁。
情形太过诡异。死尸倒卧鱼之乐身侧不清不楚,千牛将鞠成安却被温王下令擒获。当案者两人均是沉默不言,令众军心头疑惑。
无人敢发一声。听得马蹄轰鸣阵阵逼近,有侍卫翻身下马禀道:“殿下!陛下急召!北疆军情爆发!请殿下与——与鞠将军即刻回宫!”
李元雍狞笑道:“来得正好!本王正有滔天大案要向陛下禀报!这就请鞠将军与我一同进宫觐见陛下!”
第四十三章:刺杀(上)
殿前侯被铁索捆缚重兵把守押送回府。数千羽林郎奉了严令将殿前侯府围的水泄不通。
崇文馆云羽卫果毅都尉柴卢站立中堂,公事公办吩咐道:“奉温王令,将殿前侯锁在后堂禁足十五日。所有亲军侍卫全部除下刀甲等候发落。”
“无诏令则不得出府,不得私相授受。所有书信往来俱被禁绝。”
“殿下特意分咐,殿前侯牵涉要案,关系重大。身为人证当谨记谨小慎微四个字。”
他环顾四周见董之武等人面含愤懑横眉冷对,有胆大者按捺不住颇有反意。
鱼之乐眸光垂地却一直沉默颇似垂头丧气。
柴卢抬手令众军解下殿前侯周围亲兵武器利械。又笑道:“殿前侯,你我同为温王臣属,我向来拿你当兄弟对待。今日奉命而为不是有意冒犯。殿前侯一向深得殿下信任,此事不过是权宜之计。来日望殿前侯宽宥则个。”
鱼之乐双手背在身后,抬眸一笑,说道:“冒犯?”
柴卢笑道:“正是,还请——”
鱼之乐蓦然欺前抬右手取他双眸,柴卢一怔随即抬手一挡,鱼之乐左手抽出他佩刀寒光凛凛架在了他脖颈之上。
董之武等人早收到他手势暗令,与他同时而动立时将身周侍卫尽数擒拿。
柴卢微微侧脸看着颈侧钢刀,笑道:“殿前侯这是何必。殿下临行前吩咐我等不能对你不敬,亦不能伤你一点毫毛。但你若是动手挟持朝臣,罪名重大。”
鱼之乐眼神如寒潭碎冰,冷道:“我为什么要挟持你?”
他横刀在他脑后一拍将他拍晕在地。随即动手剥下他甲胄披上自身。
鱼之乐说道:“关紧府门许进不许出。将这位将军抬到我的卧室。看他醒了再把他揍晕。其余众人押到柴房,好吃好喝的供着。”
董之武说道:“鱼之乐,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鱼之乐匆匆道:“鞠成安出事了。”
董之武恨道:“又是你惹的祸!”
鱼之乐身形一滞,回首说道:“现在我就去把这祸害给平了!斩草除根永绝后患!”
天色堪堪入暝,殿前侯府未点灯火。光影昏晕下他面色沧桑颇有鱼死网破的架势。
鱼之乐大摇大摆出了府门无人敢阻拦。他手持柴卢鱼符进了大明宫,一路直奔含元殿。
有司勘狱铁证如山。要等到劫鞠成安的法场已经迟了。兵贵神速他一定要趁这种时机才能乱中求胜火中取栗。
至于是一同被俘,还是引颈就戮全然不在鱼之乐的心思考虑之中。
鞠成安追随他数年托付生死。袍泽之义情意之恩深重如山。他唯有以死相报。
丹凤门前宗正寺卿李南瑾车驾赫赫前簇后拥招摇而来。有内侍匆匆迎上,与李南瑾隔着车窗耳语几句,便见他摈退众人,由内侍驾车改了路线,向上阳宫疾驰而去。
鱼之乐站在猎猎寒风中惊疑不定。皇帝召股肱之臣商议北疆军情,参详军队调防,为何不在正殿含元殿,而是在自己寝宫?
此事颇有可疑!
他望向首阳山最高处的宏丽殿堂。未宣召而擅自入上阳宫,是刺探君情,是抄家灭门的大罪。他手中符节为崇文馆专用,级别甚低经不起盘查。若被发现必将置李元雍于不利之地。
鱼之乐心中一横脱了甲胄潜身避开三九巡防的北殿军,倏然转入麟德殿侧殿偏僻书房,隐身重重纱帐之后,听着众人低声议论。
正值光禄寺卿传膳,流水价的宫人脚步匆匆经过他身旁。
片刻宫门阖闭,久久沉默。
皇帝与三省官员枯议了半天边疆乱事,早已疲惫不堪。
令狐詹握着绝密情报,说道:“灵州刺史杜忠嗣又命人传来羽书密函。铁勒酋长利粟毒伙同其他部落起兵犯境,铁勒九姓拥兵十几万,凭借天山之地利,攻破吐谷浑,吐谷浑王曷诺率残部逃到灵州,向大唐求救。铁勒俘虏的是——曷诺王妃,大唐宗室女宣化公主。陛下,边疆虽未告急,但公主危难,救还是不救?”
皇帝沉吟良久,说道:“铁勒九姓向来狼子野心,路人皆知。偏偏春天大旱,灵州千里之地雨贵如珠。于这初春耕作之时开战,正是我方军事人心思归、情绪浮动的时候啊。滋糜费巨,这场仗,若能不开才是良策。至于宣化公主——”
鱼之乐呼吸粗重陡然捏紧了拳头。他几乎瞬间就冲了出去请求一战。
吐谷浑正处北国原野与突厥铁骑之间,是为朔方的缓冲和铺垫。
出乌鞘岭人人传诵这位深明大义以稚弱身躯力撑吐谷浑王室数十年的宗室公主。
出乌鞘岭便是戈壁大漠,黄沙飞扬,战马厮烈,刀光剑影,血流成河。大漠风尘日色昏,红旗半卷出辕门。
数十万将儿浴血沙场,正和铁勒十五部厮杀得昏天黑地。
令狐詹说道:“如果不救宣化公主,则尚有另一事难以搁置。若吐蕃起兵呼应,以小勃律进入西域,北行数千里,与突厥连兵攻北庭,这可如何是好?”
皇帝沉默不语,李元雍却已按捺不住,抢道:“为何我们不能兵分两路,离间吐蕃,同时坚固边城严密防御,分化而攻之?”
鱼之乐躲在暗处皱眉缓缓摇头。灵州刺史与朔方节度使向来不睦互有掣肘。孤军千里深入后援必须源源不绝。若有人生异心断其后路,则朔方甚至整个西北道危殆矣。
皇帝亦慢慢摇头,手掌捂住腹部神情难忍痛楚。片刻后说道:“你们思虑的是。此战,是打也得打,不打也得打。若我宗室子女被俘而遭受凌辱,是朕的耻辱。千秋万载后世说起来,会说朕是个任人宰割的无能之君。就命凌朝暮为瓜州长史,授右领军卫将军、检校代州都督,前往灵州整顿军务,出击突厥部阿史那策兰,务必救回宣化公主。”
皇帝手捂腹部汗水潸然。李元雍端过一盅清水,皇帝就着他的手喝了,又断续说道:“新城郡王虽然谋逆,但他毕竟是朕子侄。他血嗣不继,女儿宣化当年又一直伴随朕左右,孝心拳拳。后来和亲,又挺身代替了永光……朕身体不适,有些乏了……”
他一言未尽便觉腹中坠痛,如遭千斤巨石重锤。他手掌紧握住李元雍手臂。李元雍见皇帝面色惨白身体蜷缩,心中一惊遽忙起身道:“皇祖父!您怎么样?快召御医!”
赵弗高慌张跑到殿门处,一叠声高喊道:“起銮驾!快去太极宫!快诏袁天师佐备药丸!”
皇帝声息渐低手掌无力垂下。
李元雍心中疼痛泪水不断滚落,轻声唤道:“皇祖父……祖父……”
身侧重臣惊惧不已,人人屏息看向皇帝。皇帝唇色发青眼睛血红,举动间已然风烛残年,脸颊带濒死之象。
皇帝慢慢喘息,虚弱道:“你阿翁死不了……服一丸药便好。你在此执笔,为朕拟旨吧。”
片刻内监纷乱抬进辇驾,皇帝扶着赵弗高踉跄而去。满宫北殿军侍卫俱随之起身。
三部官员纷纷起身告辞,转去政事堂。
第四十四章:刺杀(下)
麟德殿重宫深寂人声杳然。
李元雍独坐大殿,研了金墨提笔写诏书。他唤了秦无庸更衣续茶,久无人应。心中疑惑,前往侧殿查看究竟。
鱼之乐听的人都散去,巡防侍卫敲击金匮等待轮值换守。他刚刚站起身便见到李元雍脚步匆匆赶过来,吓了一跳,连忙藏到红柱后面掩住身形。
他本意是挟天子以令诸侯。结果这“献帝”突然转到偏殿倒吓得他如同墙角小鼠惶恐不安。
鱼之乐咬了咬牙。今日事势必不能善了,鞠成安锁在何处只有李元雍知晓。李元雍性情奇倔不能哀求,越是求他他越是置之不理。便是豁出命去,也要惹一惹这个睚眦必报的混账储君了!
此时诺大个寝宫偏殿一个人影也没有,鱼之乐慢慢转出纱帐灯火突灭。
李元雍转过梨花木长案几见黑暗中人影幢幢,喝问:“何人在此?因何擅闯皇帝寝宫!报上名来!”
那人不答话,袖中银光一闪,一柄弯刀已然出手,直奔向李元雍喉咙刺去!
李元雍急速后退,张嘴要喊有刺客——一捧粉雾迎面而来吸入肺腑。他五指握住喉咙顿时嘶哑不能出声。原来那人暗藏搜神花粉于十指指尖内,随着他的手势铺散在李元雍面前。温王呼吸之间喉咙剧痛眼泪长流,却是一个字也说不出口了。
他陡然意识到,花粉有毒令他失声不能呼救,这人是来要他的命的!
他转身向殿外跑去,那人弯刀飞过,他听得刀剑呼啸向一旁急忙扑倒,弯刀锋芒斜斜飞过耳际,长长血痕划开在背后。
血湿罗衣流于地。
李元雍求生意志强烈迸发,他竟然抱起了殿中沉重不堪的柚金高足案几,举过头顶向那人所在的位置砸去!椅子出手他只盼能够挡得一挡,他转身就逃却没有听到半点木头撞击金砖的粗重声响,那人肯定是于瞬间接下了!李元雍心头剧骇纵身向外扑去,刺客手中飘过长长绞索缠住了他的腰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