绞索向后猛力一拉,李元雍身形阻滞摔在了地上。他迅即转身一滚滚到了纱帐之后。他口不能言泪水直流看不清楚,绞索缠身令他无法再逃,他听到刺客——死神的脚步越来越近。
鱼之乐听到李元雍喝问听到刺客出手。他愣在当场不敢出去。
那是突厥人。那人用弯刀身周有淡淡的膻气。他在无数的草原民族男人身上闻到过这种味道,根本不需要仔细分辨便能够知道他来自草原荒漠。这人于此时机渺然出现,恰恰天子病重去往太极宫,满宫禁军无人在旁,李元雍成了落单的孤雁。鹰擒孤雁机会稍纵即逝,于是悍然出手丝毫不为奇!
李元雍适逢其会,算他倒霉!若他被诛杀则可趁乱寻找鞠成安,温王一死无人追究程门寿之事,当可安然回归北疆!
他救过他两次,算是够义气了!这人心胸狭窄睚眦必报不是什么君子,他救过他两次已经足够报答他的大恩大德,他还记得头悬梁锥刺股,一顿皮鞭一顿廷杖,打得他一佛出世二佛升天——还有一个必欲杀之而后快的鞠成安。
李元雍看见弯刀闪过寒冷光芒,破空而来。他避无可避闭上了眼睛。
弯刀抵住他喉头再不能前移半分。一柄匕首剑身短薄恰好挡住刀刃。
刺客满心惊慌根本料不到这样空旷黑暗的大殿中,原来还掩藏着一个人!
他身为杀手反应极快,右掌横砍那人手腕左手夺剑,弯刀收回角度诡异,飞旋到半空再向那人身后突袭。
鱼之乐单膝跪倒右腿横扫他双腿,用的是摔跤的手段,那人手势一顿呆了一呆顿时明白遇到的是行家里手,半空一跃堪堪避开,绞索一抖席卷李元雍脖颈。
鱼之乐手中匕首割裂纱帐如灵蛇吐芒鬼魅缠住他的手腕。弯刀回到刺客手中,他根本不管自己手腕拼命一刀砍向鱼之乐肩膀,竟是要两败俱伤玉石俱焚。
鱼之乐收卷软纱滑身避开,他刚想张口大喊救驾见那人手中蓬涨无数粉雾立刻掩住面孔就地一滚。
刺客趁他闪身之际绞索一抖,将向外跑去的李元雍卷住腰际再向后一拉。
鱼之乐扑身过去赤手握住绞索与他抗衡。刺客身形闪到宫殿墙壁一角掷出手中弯刀,刀舞成一个锋利的光圈直奔鱼之乐左手臂。
鱼之乐被迫放手转身自救,刺客长索一卷将李元雍拉向身侧,他身后墙壁忽然洞门大开,他钳住李元雍连人带索一起扑进夹壁!
鱼之乐拼却全身力气扑向李元雍握住了他的手。弯刀倏然卷过在他右边脊背血肉绽开。幸亏刺客只为逼他放手飞掷弯刀,若是直刺鱼之乐胸口角度一偏此时他就已经身首分离了。
三个人噗通落进狭长幽暗的夹壁之中。刺客在前,李元雍居中,鱼之乐殿后。
鱼之乐心中一怒又一惊。
怒的是李元雍拼命拉住他的手将他活活拽进了夹道。惊的是这夹道只容一人侧身而过。三个人挨挨挤挤连转身都不能,更逞论逃跑。贴身缠斗李元雍最为苦命,他就夹在两者之间。
刺客武器已失仅凭一双肉掌,鱼之乐手中提着匕首顾忌李元雍根本不能施展,两人你一拳我一脚有来有往,刺客掌掌不落空只要当场击毙鱼之乐,鱼之乐偷袭功夫高明也没有落在下风。
刺客狠辣招式都落在李元雍身上,鱼之乐顾此失彼阻挡之中不免狼狈,硬生生不知道替他受了多少拳打脚踢,李元雍咬紧牙关左冲右挡,三个人难以转圜俱是狼狈不堪。
黑暗中刺客手指如铁戟插向李元雍双眼。
鱼之乐听音辨位揽住李元雍腰身将他向后硬生生拉了半寸,左掌偷袭那人肋下。
刺客横砍李元雍颈脖,鱼之乐握拳阻拦,恍惚之际刺客声东击西,将鱼之乐手中匕首抢夺了过去。
唯一的一把武器是他手中的匕首!
刺客再不迟疑挥剑直刺李元雍胸膛。鱼之乐不躲不避反而将李元雍狠狠前推,李元雍惊骇欲绝未料到鱼之乐竟要他死!
匕首刺破肌肤直入腠理。鱼之乐右手掌平抬护住他心脉,那短剑无比锋利竟然刺穿了他的手掌。
血液迸散,剧痛连心。鱼之乐猛推手掌握住剑柄使其不能动弹半分。
利刃刺穿肌肉骨骼这人都没有闷哼出声。刺客没想到他这般不要命以肉身相博即刻拔剑,鱼之乐同样左手声东击西,抛出绞索套住了刺客的脖子。
那绞索一端紧紧缠住李元雍腰身。李元雍心念一动握住绳索向外狠命一拉,登时将那刺客勒的不能呼吸。李元雍面色狰狞在黑暗中根本看不出半分,他双手用到了最大的劲要将那刺客活活勒死。
鱼之乐灯尽油枯已然握不住绳索。他双手血肉模糊眼前一片昏暗。伤疼迷离令他渐渐委顿在地。
那刺客双眼暴突停绝呼吸良久李元雍才慢慢放开绳索。他摸索着墙壁找到了机关拼命按住,夹壁之门缓缓打开。
李元雍身上溅了无数的血迹,他忍着喉咙疼痛将鱼之乐拖到殿中。
鱼之乐声息全无仿佛伤重不治已然死去。
李元雍心头震惊泪水连连落下,他扶着鱼之乐试探他的呼吸却没有感觉到半分热气。
他低声抽泣,双手流淌过他的温热血液。他摸索着鱼之乐紧闭的双唇轻轻吻了上去,他想要撬开他的舌头给他渡一口气。他从书中看过这样方法却不知道是否可行。
他断断续续的沉默的吻着鱼之乐。
他在黑暗中紧紧拥住身体软瘫的殿前侯,将他活活的勒醒了。鱼之乐喉头甜腥低低咳嗽,他双手双肩俱是血腥伤痕根本抬不起手臂。
一个是伤重不能言,一个是失声不能言。
潸潸的泪水滑过他脸庞,香暖的热吻落在他的眼眸上。那个人一边吻他一边流泪,喃喃低语竟连出去呼救都忘记了。
鱼之乐痛苦蜷缩冷汗淋漓。伤疼令他意识有些模糊言语混乱。他说道:“伤着了没。”
李元雍抱着他胡乱摇头,脸颊挨着他的脸颊,泪水流过腮旁渗透鱼之乐的唇中。
鱼之乐轻轻侧首捉到了他的双唇。他轻轻反吻他,李元雍心中掀过滔天巨浪微微愣怔却没有躲避。黑暗中他力道柔弱轻轻触碰,似是极为小心又似是甘愿沉沦。原来温王唇瓣柔软,竟是这般绝佳的触感。
李元雍忘了呼救,呆呆搂着他,嗓音嘶哑,问道:“你怎么会在这里。”
鱼之乐喘了几口气,气血涌出口唇,说不出话。
李元雍低声说道:“你是为了我——对不对。”
鱼之乐意识昏眩无法作答。
李元雍复又问道:“你——为什么要救我。”
鱼之乐昏迷之际喃喃说道:“我也不知道。我……我不能看着你死……”
他只是明白,他看着他束手待毙便觉得他的心像是被一把钝了的锉刀残忍地割开,弯刀划开他衣衫鲜血却撒落在他的眼前。
如此浓稠,瞬间模糊他的眼睛。如此血腥,瞬间爆发了他心底的狂性。他看着他闭眼待死那种滋味竟比自己死了还要难受。
他彻底昏晕不知道李元雍脸上带着泪水的笑意在微微的呆愣之后,有多么的璀璨夺目。
李元雍在他耳边轻轻说道:“我知道,我怎么会——不知道。”
李元雍低低浅笑,脸上虽有泪水却遮挡不住倾国的笑靥绽放。他说道:“总有一天,你也会知道。你来救我,我很高兴。鱼之乐。”
第四十五章:依偎
“董将军,鱼将军衣服被鲜血浸透干涸。没有办法脱下来,怎么办?”
“拿剪刀给我。”
锋利铁剪一片一片将衣衫剪碎,有人伸手唰的一撕连皮带肉揭了下来。
鱼之乐伤重昏迷亦难捱这剧痛,全身微微抽搐,不自觉呻吟出声。
“殿下!殿下!军医!”
“殿下脉象平稳……只是受惊过度,心神不稳。此处血腥,殿下可要到中堂休息片刻?”
“无妨……本王熬得住。他怎么样。”
“右掌溃烂。背上几可见骨。取刀创药来。”
“这药效力如何?”
“内服外用,药效十分霸道。此药为凌大将军与本军医专为刀创伤所制,军中伤药顾不了那么多。恐怕创伤并发致使高热,若是烧到明日说不定烧成了个傻子。一定要让他醒过来。”
“董将军,鱼将军牙关紧闭无法喂药。”
“拿匕首来。撬开。必须给我灌下去。”
“……”
“殿下不要害怕,军中救治伤患别无他法。我们有一次还捉了白蚁啃食骨上腐肉……”
“……”
“殿下。鱼将军一直抓住你的手,无法松开。还请殿下松手。待会怕他……伤着殿下。”
“无事。让他握着便好。”
“嗯……来人,给我摁住他。”
冰凉药膏猛然贴在鱼之乐背上狰狞伤口,药力刺激带着烧灼痛苦如同巨鞭绽裂血肉直接抽打到他的骨头上。鱼之乐全身肌肉绷紧低低嘶吼出声。四人拼尽全力摁住他手脚令他无法挣扎,伤口再度炸裂血流脊背。
薄薄眼皮下他眼珠剧烈颤抖。额头汗水渗进他眼眶。更多的泪水瞬间流淌在他脸侧。
如此滚热,令心底有些微妙的熨帖。
“鱼之乐!”
仿佛黑暗深渊有人急急呼喊,带着焦灼带着惨痛的期盼。
梦境支离破碎他在凄凄沉重雾气中转身四顾。空无一人。
他五指蜷曲握着一把漆黑的匕首。他张开五指发现那把匕首坠入深重深渊。他低首发现铁链刺穿自己腹部血滴不断滴落,他大声嘶吼挣扎如同垂死的猛兽。
“苍虞山下,第三辆马车中……坐着的,到底是何人?”
“我五皇叔,广平王。”
鱼之乐倏然睁眼。
眼前灯火辉煌侍卫急遽来回,无数人扑在脸前高声呼喊,声浪震耳欲聋。他看见李元雍缓缓起身心中焦急,不知何处迸发力气陡然吼道:“别走!”
李元雍俯身看他。
他握住他的手,急急说道:“不要走!跟我回北疆!我可以护你一世安全!别去崇文馆——宫中有诈,提防突厥人仍有内应!”
李元雍面带笑意眼含一丝不屑,说道:“我在宫中,在皇帝身侧,谁敢害我?”
“你莫要担心。陛下与六军武卫定能护我安全。你放心去吧。”
鱼之乐眼前面容渐渐模糊,他喃喃说道:“我怎能放心。留你在这,我怎么能——”
声浪倏然远去灯火暗淡。暗淡中却有人声音清越,低声安抚他:“我不走。我在这里。鱼之乐,是我。”
鱼之乐睁眸定定看着枕头鸳鸯戏水绣图,片刻后长吐一口气,低声道:“谁给我……敷的药?”
董之武粗声粗气回答:“正是末将。鱼将军不用客气。人说大恩不言谢。况此乃末将分内之事。”
鱼之乐全身汗湿。高烧令他虚弱不堪。他慢慢道:“你妈。你就不能告诉那混账军医,别再拿我试药。你妈……每次都是我……”
混账军医手中正娴熟施展一百单七根长短银针,闻言一针刺进背后大穴,刺得鱼之乐右腿猛然一阵抽搐。
鱼之乐面孔扭曲呲牙咧嘴:“千万……不能得罪……”
他侧过脸视线一转才发现李元雍目光灼灼坐在床榻之侧看着他。更要命的是自己一直握着温王的手。他慌忙尴尬松开,李元雍却五指绞住了他的左掌,他手掌缓缓覆盖他的手背,扣进了他的五指。
指节修长白皙,温暖干燥。带着某种笃定。
有士兵拍门而入,禀道:“董将军!偏房那位果毅将军醒了,现在干呕,该怎么办?”
军医闲闲道:“是否伴有谵语、眩晕,并怒火攻心,言道要将你送交有司法办,却站都站不稳?”
士兵钦佩之色溢于言表:“将军真乃神人也!”
众人默然。任谁醒了又被拍晕,晕了又醒,都会语无伦次颠三倒四怒火攻心罢。
董之武作贼心虚,说道:“末将先行告退!请殿下与鱼将军好好休息!”
军医手中尚有数十根银针,他磨磨蹭蹭站在床榻之前不愿离去,被董之武扯了圆领揪出门外。
门扇啪嗒并紧。军医说道:“夜已深,是否要为殿下,唔,再寻一张床?”
董之武仍旧粗声粗气回答:“休得多管闲事。跟我去看那果毅都尉去。”
房中惟剩二人四目相对。片刻后鱼之乐精神难以维持缓缓闭上双眸。
李元雍手掌试了试他的额头,仍旧滚烫高于常人。
丝被半滑,鱼之乐衣衫褪尽露出斑斑伤痕。他常年在军伍中行军打仗,身上新伤叠着旧创,累累深刻令人不忍多看。
其中后背淡的几乎看不出来的鞭伤,乃是拜他所赐啊。
李元雍手指拂过道道伤痕,心中悲痛难以抑制。
鱼之乐头埋在枕头中低声道:“鞠成安……”
李元雍收回手指,沉默片刻,说道:“晚了。我已将所有事情禀报陛下。他当众杀害朝廷命官狼子野心。果然是非我族类其心必异。陛下自会圣裁。你死了那条心吧。”
鱼之乐强撑精神,说道:“你将他关在哪里?”
李元雍看他身上汗水滴落面带不舍,心中烦躁不堪,直想拍案而起破口大骂。皇帝服过药丸早已歇息在太极宫,刺客一事并未敢惊动圣驾。他在宫中遭刺关系重大,原本今夜该大肆搜捕余党趁机铲除异己。是他死死拉住自己的手,反反复复说什么要提防宫中还有余孽,自己能保护他要带他回府云云,他只好暂命韦三绝处理尸体镇守宫阙,以防有人趁机再兴风作浪。但此人伤重垂危面带凄楚,说什么怕他再遭毒手自己无力护卫周全,却原来真实目的在于向他求情,是求他放过鞠成安呵。
这厮里外亲疏分得真是清楚。
李元雍冷冷说道:“关在甘露殿中。此人辜负皇恩胆大包天,死有余辜。更何况程门寿为朝廷官员。陛下定不会轻饶。”
鱼之乐默然半晌,说道:“我能不能……见见他。”
李元雍语气尖刻道:“禁军将领身犯杀人重罪,自有皇帝诏三司推事主持廷辩。你若是真想看,便等伤养好了,教你看看触犯国法的下场。”
鱼之乐慢慢吸气已近昏睡,喃喃道:“他说大将军给我写了信。我以为大将军……不愿再理我了。”
第四十六章:贬谪
温王遭刺次日,皇帝明发诏书,循旧例开科取士。恩准温王以“纳卷取士”之权,一时天下士子咸集人人争相拜倒门下。诗卷着作充盈公车,在崇文馆中堆积如山。宫人索性将其堆积在道州府与十节度经略使擢拔的东宫伴读人选名录上,连篇累牍可一路踩着攀到屋梁之上。
隔日又有旨意倒下,国子学中太原李氏宗亲、六部尚书、功臣勋贵子弟即刻选拔学生四十名,设崇文馆为学堂,陪伴温王读书。
皇帝始终对李元雍遇刺一事三缄其口。并未诏三司推事也未举行廷辩,而是密令韦三绝暗杀当夜北殿军所有值守侍卫与内监侍女。贬逐岷州一州官员,赐死岷州司马至城门守将数十人。
皇帝召近臣至寝宫议事,龙目亲阅过崇文馆中新调防的官员、将领、宦官名单。
他沉疴难治精神疲惫,向身侧赵弗高招了招手。赵弗高立时捧着紫玉盏走至近前,皇帝从身侧荷包中捻出三粒金光灿灿的药丸,投入盏中。
麟德殿中香烟缭绕灰雾朦胧。袁道士扶占设香案捧了桃木剑画着数十道旌天符在皇帝面前焚烧。又化了符水倒入盏中融了药丸,方捧至皇帝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