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落长安 上——水仙已上鲤鱼
水仙已上鲤鱼  发于:2015年11月01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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神策军数千精卫沉默站立落雪之中,昏蒙天地之间唯有黑白双色泾渭分明惊人心魄。

无数双眼睛锤击在鱼之乐胸口与天灵盖上,大石碎裂雪山崩塌令他快要当场跪倒在地,哭喊“殿下恕罪!大人恕罪”了!

片刻寂静之后,李元雍终于按捺不住,沉声开口:“你……”

他想说拉拉扯扯成何体统,简直让本王当着众多同僚极为难堪——温王最重脸面之事他这是要发难了!

鱼之乐心思灵活熟稔温王脾性,立刻想到李元雍所思所想。他微微躬身抱拳说道:“殿下恕罪!臣向来听殿下教诲。庙堂高义、江湖智略自问学之皮毛,然而体君爱国绝无二心。永光公主身居高位却不能反省克身,致使铸下这等大错。臣心中常常扪心自问,绝不能辜负殿下信任之情知遇之恩!”

李元雍错愕看了身旁李南瑾一眼。他不知是否自己耳目幻觉听错了,及至看到李南瑾也是一脸错愕的表情才堪堪相信:鱼之乐义正言辞掷地有声,是在表肝胆之意,是在发自肺腑的诉说他的忠君之心么?

李元雍难以置信,他缓缓开口说道:“你——”

鱼之乐立刻截住他的话语,肃声回答:“臣在公主——不,钦犯府邸之前克己悔悟,自问为人行事问心无愧。恰逢国舅爷与臣论及古今圣贤之人。言道商贾亦有忠君爱国之举,屠夫流徙之徒亦要孝悌为君,是以心神激荡与国舅爷把臂言欢相见恨晚。”

他说到动情处竟然眼泛泪花声音唏嘘:“真是高音谁能享,知音世所稀。”

李元雍眼冒金星真真要被他气背过去了。他还没有追究他与胡不归的苟且之举他竟然摆出一副大义凛然的表情说辞,牙尖嘴利一张口活生生将自己架到了众人仰视的高度。好像他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一般。这厮前科累累劣迹斑斑,遇到事情最会推诿责任——还有没有天理了!还有没有王法了!

温王手中陡然发力,马缰将骏马勒的倒退一步。他颤巍巍开口:“你——你——”

鱼之乐声音铿锵:“臣感慨万千心思不能自已,是以情态外露殿前失仪,臣不能妨碍殿下与大人公务,臣先行告退!”

他扭身就走。身形潇洒步履矫健,颇有北疆行军万里奔袭大将之风。

他不敢回头心里只有一个念头就是要速速逃离这是非之地。他貌似步伐稳健实则狼狈落荒将李元雍活活晾在了众人面前。他拿着冠冕堂皇之言堵得他有口难言有志难伸,堵得他胸口窒息身体都颤抖。

堵得他颜面无存。

他这是活腻了才敢这样胆大妄为对待温王。

然而鱼之乐也是有口难言心脏窒息。他死都不会想到李元雍竟然与鞠成安还有……还有那刑部尚书崔大人一同出现在昭国坊煌煌门庭。

他心中存了不敢说也不能说的心思只好佯装游荡不羁转移自己心神。然而纵使天上明月高雅静美,九重天阙光华婉转世间珍稀异宝都堆积在眼前,也骗不了瞒不了自己的心——鱼之乐心事重重垂首看自己的胸口。抬起左掌捂住了自己的心脏。

他听着胸腔中心脏沉稳跳跃缓慢有力。他愕然第一次发现,原来自己也有心。

他转身一步一步仿若走在针毡刀丛里,走在那人寒冷复杂莫测的眼光之下。每走一步都踏裂自己的温热心脏,脚下明明没有血迹却已经血流遍地,直直模糊了眼睛。

他身后有人清冷开口,飞雪如絮难以描摹他的动人身姿。那人说道:“殿前侯留步。本官奉命查抄永光公主府邸,循例受敕陛下手谕,必要请殿前侯鉴证监察。侯爷,这厢请吧。”

鱼之乐彻底僵立在寒风素雪中。

他从头到尾都不敢看崔大人面色不敢想象他开口会说出怎样的诛心之言。崔灵襄声音清雅面容平和,偏偏行规道距连说出的话都四平八稳不带有任何情绪。

他看见了仿佛没看见。他听见他向李元雍胡说八道之词仿佛没有听见。他始终如一甚至稳稳立于马上身形没有任何改变。越是如此越让鱼之乐心惊胆战不敢抬头。

他第一次知道什么叫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所谓的自作聪明不可活呵。

鱼之乐转身垂首抱拳道:“臣——谨遵圣谕!”

第三十六章:抄家(下)

永光公主圣眷最盛之时,皇帝钦赐长宁、安仁二坊,并宫城左近的长寿坊为她府邸。大明宫落地黄叶铺满园林,灞水一脉吟唱流淌入宅;华清池月光掬手在怀,数千亩花木流霞绚烂于高墙之内。宝马香车清渭滨,红桃碧柳禊堂春。是为长安最奢华浮生的贵族宅第。

这个“鉴证监察”做得极妙。

鞠成安命神策军守住豪奢府邸四周角门,独自沿着花园抄手游廊,踏雪踟蹰而行。

鱼之乐无处可去始终默不作声跟随身后。他走的厌倦五指搭住他肩头,微微用力,嗫喏开口:“阿炎。”

这一声称呼令两人心生悲凉竟有些恍惚。他与他踏入京城各怀心思渐行渐远,纵使少数晤面时机也总是心机深沉莫测沉重,似这等默然随行更是少之又少。

鞠成安漠然道:“侯爷请自重。本将奉命巡查府中人犯,职责所在关系重大。侯爷莫令本将雪上加霜,处境艰难。”

鱼之乐扣住他肩膀将他推到柱侧,手掌钳住他咽喉劲道微吐,说道:“阿炎,听我一句。长安城人心难测海水难量,万不可失足太深。永光公主受如此宠信一朝兵败便是如此下场。你与我不过是一介武将,若有人别有用心要对大将军下手,我们根本无力反抗。你到底是想要什么?”

鞠成安定定看他,眼中悲伤如银河浩荡流逝。他手掌冰冷握住他手腕,嘲道:“鱼之乐,你想不到我要的是什么吗?你想要的,是别人的心。我想要的,是你的心。你能不能给我?”

鱼之乐瞬间缩手却被鞠成安牢牢握紧。鞠成安道:“长安城翻天覆地,我却毫无依傍。鱼之乐,京城虽云乐,不如早还乡。这皇宫,还有这公主府,藏污纳垢包藏祸心令人防不胜防。鱼之乐,你跟我回北疆好不好,我们以前的日子多快活。”

他情思悠远漫漫被纵马草原无拘无束的快意生涯牵动,他眼角虽有忧愁,却笑道:“阿乐,年已过完,军中诸事也早已交割完毕。大将军书函早至,你为何扣而不发?你是在为谁迟疑,又为何不能去向陛下请辞?你若是现在就走,我立刻抛下一切跟随你回北疆。什么千牛将什么云羽大将军,哪有在草原上喝酒猎鹰来的舒坦呢。”

鱼之乐不敢看他炙热眼睛明亮笑意,心中仓惶悸动只得别转了眼,咬牙不语。

鞠成安眼中笑意转瞬颓败。他推开鱼之乐冷冷道:“殿前侯若贪恋繁华富贵,本将自然也是志向远大不肯屈居人下。长安冠盖如云,名利令人欲罢不能,你想要的,我自然都想要。鱼之乐,咱们来日方长。”

他大步流星英挺身影消失在皑皑白雪之中。

鱼之乐面容颓丧,唉声叹气出了花园,一路迤逦缀在李南瑾属从之后,随着宗正寺卿抄查库房。

他看着一箱一箱金珠宝贝被抬到马车,九十八抬后还未完毕,而马车已不堪负重。

宗正寺少卿站立库房左侧手捧着长长清单卷轴,四平八稳念道:

金锭一万八千两;托舍古玉佛三十五尊;玉方龙觥八件;玉蕉叶花觥五十二件;小玉罄十五件;玉太平有象六十九件;玉松梅瓶三百七十一件;玉狮子玉羚羊玉鸣凤蛤蜊玉子儿无算;

……

陶渊明归去来辞手卷一件;僧衣德白描罗汉一件;怀素藏真帖真迹一册;沧海麻姑图一轴;泥金佛经五千册;雨过天晴唐三彩无算;蟹爪冰纹官窑瓷器无算;

……

金银珠宝、绫罗绸缎、田地契约,各种物品东西折合银钱九千万贯——

古戍黄沙迷断砖,羊裘坐冷千山雪。

永光公主富可敌国,富得可以组建一支军队秣马厉兵。这里的宝物若是有一半送交北疆,则千万将士可不再忍苦受饥,武器装备若能更换,那草原铁勒十五部至少能与之一战。何必惧怕突厥回鹘焉耆等部的侵扰,有这些银钱,一定能将他们打过天山、打过阿尔泰山,赶到无边无际的荒凉大沙漠中去。

杀气三时作阵云,寒声一夜传刁斗。相看白刃血纷纷,死节从来岂顾勋。

他想得太出神并未听到身周士兵呼喝不已,片刻沉重铁闩被取下,八人驱使马匹合力拉开高耸木门。鱼之乐未及反应便看到黑漆漆无数麦粒当头砸下,铺天盖地灰飞烟灭瞬间将殿前侯掩盖其中。

香料特有气息充斥天地,原来不是麦粒,而是胡椒。

李南瑾亦是目瞪口呆,忍住笑忙命人手刨脚抗,刨开那胡椒山将灰头土脸被腌好了的殿前侯及时救出。

殿前侯衣衫袍履中满满都是胡椒细粒,脱了长靴单脚站立一旁,气急败坏抖着靴底。

人人哄笑之余,脸上俱是稀奇神色。

原来唐人极重丹药,善“香修”。贵族偏信方士之言,认为多吃香料滋补元气,可延年益寿。沉香、檀香、麝香、木香等均在此列,坊间更有传言有助历代皇帝成仙入道。是以胡椒之类调料也水涨船高价值若城。永光公主囤积居奇倒也颇有精明头脑,只是这四座库房存满胡椒,几乎将全国的储量都私藏到她府中了!

刑部并大理寺足足清点三天才称量完毕,七百石胡椒(约五万公斤)堆积大理寺庭院尚不能全部承载,更堆满了整个刑部大堂,香飘京城人人称绝。皇帝亦觉得难以想象且莫名其妙。

殿前侯垂头如丧家之犬在众人讥笑目光中掩面而去。他遥遥看了眼前殿,见温王长身玉立,正站在公主府堂皇朱红正殿台阶上,身侧云羽卫刀戟鲜明屹立左右,宛若凶神恶煞簇拥着十殿阎罗一般令人望风而逃。

鱼之乐干脆破罐子破摔,随着殷商穿堂入户捉拿钦犯。众多男女奴仆惊慌失措鬼哭狼嚎,有胆大反抗者立即被刑部侍卫当场屠戮。

血腥之气渐渐飘满天空。殷商站在公主寝宫珠楼贝阙之前,手提滴血长刀,话语言简意赅:“陛下有旨。不甘擒拿者视同犯上谋逆,可当场诛杀不必留情。公主府中武将文臣务必仔细审问。知公主谋反不报者五马分尸。涉案同党一个也不能枉纵。”

他狠狠瞪了鱼之乐一眼,喝道:“总有大胆狂徒心存侥幸,以为可以瞒天过海瞒得了自己的滔天罪行!却不知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本官今日就要看看,是他的舌头硬,还是刑部的刀快!”

话音未落寝宫菱格窗中飞出凌厉暗器,啪的一声不偏不倚正击中殷商脑门。

殷商霍然一跳猛然暴喝:“何方女干佞!竟然使这偷袭手段!”他扬起手中长刀又倏然背在身后。惶惶然住了嘴。

地上之物珠贝锦绣娇俏可爱,却原来是一只女子的绣鞋。

鱼之乐被他凛凛爆喝吓了一跳,知道他又翻出他旧案做那无谓之举。

及至他看到地上女子精美绣鞋与殷商额头青筋,立时落井下石笑的肚子都要破了:“左侍郎大人还等什么!有这等大胆狂徒竟公然对朝廷命官下毒手,是可忍孰不可忍!户部可忍刑部不可忍!大人,立即点兵点将,待本侯——”

啪的一声又是一只绣花珍珠丝履猛然飞出,正拍在鱼之乐嘴上。

鱼之乐惶惶然住了嘴,也不敢乱说话了。

寝宫殿门被侍女们缓缓打开。

柔媚少年衣衫俨然傲然坐在堂中,他粉面朱唇眼角含煞,喉中无喉结,手下不停凝神配着草药。正是鱼之乐那日见过的永光公主的假凤虚凰。

殷商目光流连片刻之后才敢确认,眼前所坐着的,是个女子。

真是骇人听闻,真是蔚为奇观。殿中仕女均做妙龄道士装扮,柔媚身影莺声燕语不知世间沧桑。个个穿了男装各有千般风情,立刻让鱼之乐瞪直了眼食不下咽。他想到若真是小道士小和尚便立刻拖到了山洞中行那颠鸾倒凤之举,如此多的英俊美貌面相首岂不是让人快活似神仙!

为何偏偏是假凤虚凰!永光公主真是性情独特深得老李家真传,这般口味奇特热衷女扮男装,莫非公主便喜欢这等情趣床榻之间亦别有洞天?

他不敢造次也不敢再乱说话,捂住嘴好整以暇站在一旁,听殷商声音磕磕绊绊:“立刻封锁寝宫,任何人不得随意进出。来人,去请——请崔大人。不,请宗正寺卿李大人即刻移步到公主寝宫。”

鱼之乐遥立殿门之外,好奇心肠不能抑制,开口问道:“你——你还记得我么?”

那华袍少年——少女搓着手里的大药丸子,一面抽冷子抬头刺了鱼之乐一眼,冷冷道:“你是什么东西,我为何要记得你。”

鱼之乐讪讪看了殷商一眼,不死心又问道:“你这是在做什么?”

少女顷刻间搓出两个黑沉沉大药丸,又取出一锭金,眯眼笑道:“古人说吞金自杀最是痛苦不堪。我想着外面裹些甘草蜜糖也许好下咽。”

这少女辛苦配着草药忙的两袖生风,凝目在金天平上码着一味一味的药末,竟是在配自裁用的药膏。

鱼之乐不由莞尔,又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少女冷冷扫他一眼。忽然笑意盈睫,清朗说道:“太原王氏女,这厢参拜宗正寺卿大人。”

太原王氏为天下王姓肇兴。代出群英,簪缨相继,乃百年望郡,自西晋以来便是一流门阀士族,从不与唐朝皇族通婚。唯一一位,便是高宗王皇后。

李南瑾正走到鱼之乐身后,听她喊出自己官职便觉不妙,眼皮抽搐唯恐祸事临头,只得敷衍道:“本官——本官公务在身,唐突小姐了。待本官回复陛下,即刻将小姐送回太原。公主行事不智,恣意妄为令小姐受惊,本官替公主向小姐赔罪。王小姐见谅。”

王琬冷冷一笑,说道:“冤有头债有主。就不必麻烦李大人替我回禀。我想亲自面君。”

她手腕皓白如玉,裹着黄金的大药丸颇有分量摊在掌心上,说道:“若不然,小女子只好吞金明志,以死证明自身清白了!”

第三十七章:推心

李南瑾拊膺长叹,暗自对着王琬掌心之上的溜圆大黑药丸运气,恨不得抢过来自己吃了而后一闭眼落个清静。别无他法,只好备了马车请这位王家十七娘子入宫面圣驾。

天色向晚,公主府书房太乙堂灯火通明,刑部侍卫来回运送火油、芒硝之物,脸色凝重忙碌异常。

太乙堂临浩渺太乙池,取天一生水之意。藏有诗书珍本万卷,更有历代名家碑帖字画无数。

公主府书房掘地三尺青石板砖全部被敲碎,拆卸的书桌窗屏并无数书稿信函整整齐齐堆在雪地之中,足足五丈高。一众侍卫手持木桶将火油细细洒遍。

皇帝有旨:此次抄查书房要严搜秘查,犹如妇人篦头。

崔灵襄一本一本仔细查点书画信件与厚厚书册,又亲自一本一本堆在雪地中。书房三丈外数百侍卫铁桶重围无人可近前。偌大庭院悄无声息。

皇帝密旨若有发现当场焚烧,不得拆开探看,有一字泄露,全部斩杀殆尽。所谓该烧的要烧,该杀的要杀,该抄的,也要抄的干净彻底。

崔灵襄点燃火把扔到书堆中,片刻火焰翻卷黑烟咆哮四散于浓重夜空,火光冲天而起。

殷商奉命送王家小娘子进宫,满头大汗一路快马赶回,翻身下马禀道:“大人,赵总管请见。”

崔灵襄扔下手中书本,淡然回首。

茫茫雪地里停驻一乘黑油布小轿,掌殿宦官赵弗高抄着手,雪人似的站在游廊下,身后跟随皇帝亲信值守麟德殿的北殿军侍卫,人人佩刀挂剑,面无表情神色冷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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