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听里面一阵寂静,唯有贾敏的哭声抽抽噎噎,好不可怜,好一会儿,才听得贾母叹着气心疼道:“敏儿啊,你这么一直哭,都不肯说为什么,我便是有心为你做主,也不知道该从何着手啊。林家到底是哪里委屈了你,你只管告诉我,你跟为娘的,还有什么不能说的?”
贾敏这方慢慢停下了哭泣,抽噎着道:“母亲,你都不知道我怀这孩子有多难受,什么都不想吃,闻到饭菜的味儿就恶心,每天都想睡,睡得骨头都软了还是老打哈欠,做什么都没精力。在府里,相公婆婆什么都不让我做,连看书都不让我看,说是会伤身。”
贾母这点却是赞同的:“你好好地看什么书,那些东西,可不是耗费精力?!”
贾敏直跺脚:“我不过看看传纪读读史书,有什么好伤神的,又不是叫我自己做文章。我每天呆在林府里,吃不好睡难受的,还不准做这个不准做那个,相公每天又在外面忙,婆婆动不动就要礼佛,谁都没工夫理我,我一个人,结果连看书也不准,吃什么都难受,母亲你怎么就不为我想想,这日子我怎么过啊!婆婆甚至都不准我出去交际见见以前的朋友,我憋着都要憋疯了!”
看见贾敏这样,贾母马上败下阵来,忙忙劝道:“我的小祖宗,你可别闹,你可是有身子的人,小心你肚子里的孩子。”
贾敏却越发激动了起来,哭喊道:“孩子孩子,你们就知道孩子,什么都是孩子。一有这孩子就不准这个不准那个,还要给相公塞人,早知道,我宁愿没有这个孩子!”
这话可了不得了,张氏王氏瞬间变了颜色,贾母拉下脸,猛拍了一记桌子,砰的一声响,把贾敏的眼泪都吓得停了,看着她,讷讷不敢说话。贾母恨铁不成钢的看着贾敏:“这种话也是能随便乱说的?好好的孩子,你还不要?你都嫁了人了,怎么还跟个孩子似的?养孩子你以为就是那么简单的?十月怀胎,本来就辛苦。可谁不是这么过来的,就你娇气,一点苦都受不得,现在还怨起孩子来了!”
贾敏也就是话赶话气头上没经大脑就脱口而出了不要孩子的话,哪是真心不想要,被贾母这番声色俱厉的话惊住了,眼泪在眼眶里直打转,却是不敢往下掉,咬得嘴唇都破了。
贾母又心疼起来:“你这傻孩子啊!”
张氏王氏却是抓住了重点。往林如海身边塞人?怎么林老夫人给林如海屋里送人了?妯娌两个谁都没说话,心里却是说不出的痛快!当年她们嫁进门来时,贾赦贾政为了两家姻亲,那是都把以前伺候的丫头屋里人给打发出去了的,谁知不过几个月,贾母就赐人下来说照顾贾赦贾政,等到她们怀孕,就更加过分,直接说让抬了妾侍,还不止一个两个,张氏王氏当时,谁不是满肚子的苦楚?今儿,也和该贾母最心疼的女儿尝尝这个苦头!
贾敏不知道两个嫂子心底的幸灾乐祸,见母亲和缓了脸色,又凑了过去,抱着直哭求:“母亲,我这怀孕正是难受,看什么都不舒坦,偏婆婆就跟变了个人似的,居然送了两个丫头给相公,还当着我的面说要给相公做屋里人,母亲,这叫我怎么办嘛!”
贾母听及此,第一反应就是大怒:“你才嫁过去多久,这老太婆就敢插手你们屋里的事儿?简直岂有此理!”说完才觉得不对,看了一眼张氏王氏,显然也想起了自己当年的做法,尴尬地停了一下,口气又软了,劝贾敏道,“你现在身子不方便,你婆婆这么做,我们不能就说她不是……”天下哪有娘家人为了女婿收屋里人跑去指摘亲家母的?没见张老夫人王老夫人就从来不跟贾母说起这些的?在她面前,还要故意贬低了自己女儿,让贾母多担待。为什么?无他,这年头,女人嫁了就是别人家的人了,娘家能做的,有限啊,只能求着婆婆,对自己女儿好些了——自然,贾母认为自己女儿是下嫁,很没有必要看林老夫人的脸色过日子的,但是这送人纳妾侍,贾母真是不好插手的啊!
最后,贾母也只能愠怒地问贾敏:“那林如海就没说什么?”
说起林如海,贾敏越发恼了,哼了一声,道:“母亲你快别跟我提他,当他是什么正人君子呢,不过是个表面一套背后一套的小人!”
贾母骂她:“有你这么说自己夫君的吗?”却又着急问道,“他做什么了叫你这么生气?”
贾敏垂着泪,没有了刚才的气势昂扬宛若杀人般的激动,静默着却更加的沉痛伤心,好一会儿了,才低声道:“相公原本跟我说不要,可是回去找了老夫人,回头还是把人带回来了,在我面前千般保证,一定不会收她们入房,把她们带回来,只是为了宽慰老夫人。”
张氏王氏都是一阵止不住的嫉妒,她们的丈夫,何曾这般体贴?张氏经历的多了都快麻木了,王氏心高气傲,每次有这种事心里都跟针扎似的,对比林如海,看着贾敏伤心哭泣,心里就像大热天里喝了冰水一般的舒畅。她过得不好,贾敏合该比她更不好才对!就是要她痛哭流涕,这才好呢!
下一刻,就听贾敏流着泪道:“我本也以为相公会遵守承诺,谁知道,昨儿个,他却和安雅……”贾敏再说不下去,抱住贾母,哭得撕心裂肺一般。
贾母气得目眦欲裂,几乎是咬着牙道:“安雅!”
褔惠安雅是贾敏身边的两个二等丫头,虽然不是贾家的家生子,却也是贾母在人牙子带来的一堆人里挑出来选中了培养放在贾敏身边的,自小陪在贾敏身边伺候的,初进贾敏院里的时候,她们不过才七八岁的年纪,从粗使丫头到现在,伺候贾敏也有八九年了,贾母本以为她们也该养熟了,这才放心让她们跟着女儿陪嫁,谁知道……“养不熟的白眼狼!”贾母恨极了安雅让贾敏伤心,更恨自己看走了眼,白白引狼入室!搂着贾敏,贾母陪着掉眼泪,“我的敏儿啊,是我害了你!”
贾敏把脸埋进了贾母的怀里,哭得身子直颤:“我当时就想把安雅打发出府去,可老夫人却说,却说要给安雅开脸伺候相公……娘,我好难过,我心里好难过!”
贾母恨得一叠声骂林老夫人:“这个黑了心肠的,你还有身子呢,她就这么作践我儿,下我儿的脸啊!”
陪嫁的人员那是媳妇的私产,说穿了,跟媳妇的嫁妆没区别,只是入了婆家,婆家也能指使着做事而已。通常来说,婆家人一般不干涉媳妇处置陪嫁人员,林老夫人这次直接给安雅开脸,说来,确实没给贾敏面子。
可张氏王氏这些做过媳妇的,却是明白林老夫人的想法。这事说来,也是贾敏先挑的事。本来林老夫人给了林如海的丫头,你贾敏要不愿意,可以直说,或者把事圆滑地处理了,可她仗着肚子里的孩子,让林如海去开口,林老夫人心里能乐意?瞧林如海最后还是把人带回来了,就知道林老夫人这是铁了心要给林如海塞人呢。贾敏不但不受着,还让林如海一直不沾她们的身,这不是活脱着打林老夫人的脸吗?婆媳是天敌,林老夫人一手带大了林如海,就这么一个儿子,到头来,贾敏撺掇着林如海不给她这个母亲的面子,林老夫人心里怎么可能痛快。正好出了安雅的事,林老夫人不借着这机会敲打贾敏就怪了!
一时,张氏王氏都是嘲讽的看了眼贾敏。当年这位小姑子在家的时候,对她两位兄长纳妾收人可不是这态度的,当年她们在贾母面前但凡露出一点不悦,被贾母训斥,这位小姑子都是优哉游哉在一边冷眼旁观附和贾母的,这会儿轮到自己了,就受不了了?只有别人受苦,自己就不可以的?天下哪有这样的好事!
贾敏在贾母怀里哭得嗓子都哑掉了,把贾母急坏了,连连让人传话去给贾代善,让贾代善帮着教训林如海:“别说他现在只是一个小小中书舍人,就算今儿他位极人臣了我也要说。当初他林家落魄的时候,我们老爷周济了他多少?!我们敏儿的人貌,当贵人都够了,却还是谨守着婚约嫁进了他林家。这会儿他林家是觉得自己起来了了不得了,我们敏儿嫁进去就能拿捏我们了是不是?敢这么作践我女儿,她林老婆子想都别想!”
贾代善不愿意:“小夫妻吵架,做长辈的搀合进去这叫什么事啊?”
贾母却气愤不平:“怎么不能插手啊,那林老婆子不就插手了?那安雅可是我贾家出去的人,卖身契还在敏儿手里呢,怎么就由得她林老婆子说开脸就开脸啊?”
贾代善还是不肯:“敏儿也该学着大度些,女婿不也没什么,对她不照样很好?”
这话贾敏就不乐意听了,到得贾代善面前痛哭失声,急的贾母直对贾代善闹脾气:“女儿都这样了,你还说这样的话?你不知道敏儿怀胎辛苦?你还这么戳她心窝子,你是想逼死你女儿呢?!”
贾敏哭得如斯伤痛,贾代善的心就软了,沉吟半响,还是缴械投降了:“罢了罢了,儿女债啊!”变相的也算是答应为贾敏出气了。
贾母这才满意了带着贾敏回去,只是贾敏心情不好,吃不下饭,贾母就然张氏王氏陪着一起说说话,好叫贾敏开心些。
“老爷要姑爷过府,到时候大爷二爷都要去作陪的。大爷这些日子忙着他那些古董呢,又是这样的事,哪里愿意去?正烦着呢。”陈妈妈笑着说完,却又有些不快,“要我说啊,这事也是姑奶奶自己作的,谁家媳妇不是这样,我听说林老夫人还是那慈心的,平日对姑奶奶都好。这次的事,姑奶奶要好声好气说,未必林老夫人就一定要塞人。偏姑奶奶要当好人,让姑爷出头,这不扎林老夫人的心吗?!现在吃了亏回府,倒拖累的咱们大奶奶大半天的不能喘口气休息,真正磋磨死人!”
贾瑚让她给张氏准备乌鸡红枣粥在厨上炖着:“母亲回来也稍微吃点,歇口气。”
陈妈妈笑着应了:“哥儿就是体贴,大奶奶回来知道,不定怎么高兴呢。”
贾瑚没接话,只奇怪道:“照你的说法,那安雅伺候敏姑姑也这么多年了,她一个外头买进来的,怎么就能有这么大的胆子?”也不是没吃过苦头的,卖身契还在主子手里握着呢,贾敏摆明了不喜欢通房妾侍,她还敢爬主子的床?
陈妈妈没往心里去,道:“哥儿不知道,这富贵迷人眼,人心这东西,谁知道?小时候吃过苦就知道好歹了?不定更想着富贵呢。安雅那丫头,模样长得好,平时在府里,就爱打扮,争强好胜,不是个安分的。如今闹出这事啊,我一点也不奇怪。”
贾瑚想想,也是这个道理,便也把这事撩开了。
等及第二日贾瑚从宫里下学回来,就听陈妈妈说林如海来过府里,给贾代善贾母赔礼道歉了,还被贾母揪着明里暗里说了一通,这才把贾敏接回去了。本以为事情到此就结束了,谁知,不过大半个月,林府就又派来了人,带来的消息,直把所有人都震得呆了。
第六十八章
贾敏小产了!
消息传来的时候,在座的贾母张氏等都没反应过来,贾母坐着怔愣了一会儿,猛然暴怒道:“王顺家的,你是鬼迷了心窍不成,竟敢这般诅咒主子?你当你陪嫁出去了,我就奈何不得你了是不是?!”
王顺家的趴在地上,哭得是涕泪四流,呜咽道:“太太,小的就是向天借了胆子,也不敢诅咒主子啊。太太小姐待小的一家的恩惠,小的就是全家一起也报答不尽太太和小姐的恩德,怎么可能会做出这种事。太太,小的知道您不信,可是小的说的都是真的,小姐肚子的孩子,真的没了啊!”
贾母身子颤了颤,眼前一黑,险些就栽倒过去。张氏王氏等忙过去搀扶,贾母整个身子都靠在了紫芙身上,几乎是颤着嘴唇地问道:“前儿敏儿回来,不还是好好的?”
王顺家的大哭起来:“太太,这都是安雅那个贱人闹出的事,是她害了我们小姐啊!”
这下张氏都吃惊了:“不是说那丫头已经被打发出去了,怎么还有她的事?”
上回贾代善敲打了林如海一回,林如海接贾敏回去,条件就是赶紧把安雅打发出去,贾母也交代了贾敏,让她赶紧把那丫头卖了。这都这么久了,那丫头不早该被卖到不知哪个地方去了?怎么现在还能害了贾敏的孩子?
王顺家的窒了一下,声音低了八度,支支吾吾着道:“小姐听了太太的话本是想要把安雅卖出去的额,可后来回了林府,又改变了主意……”
所有人拧起了眉,贾母几乎是吼着道:“这会儿了你还有什么瞒着我们的?!”
王顺家的却是怎么都不肯说:“太太,这事关小姐,小的实在不好多说。如今小姐已经伤心地倒下了,太太还是赶紧去看看吧。到时候就自然知道怎么回事了。”
贾母张氏等心里隐隐都有些猜想,可这会儿,实在不是说这些的时候,贾母连忙叫人备车,又让人去找贾代善贾赦贾政:“敏儿都这样了,他们还不回来,做得什么大事呢!”
全府上下噤若寒蝉,谁都不敢这档口触贾母的霉头。车马以前所未有的速度准备好,贾母登上车,带着人浩浩荡荡就往林府去了。
张氏有心想说上两句,好歹叫贾母缓缓脸色。虽说是女儿小产,婆家有资格去质询,可前头贾代善才警告了林如海给了林家个脸色看,这会儿贾敏小产的原因王顺家的又藏着掖着不敢说,谁知道里面有没有贾敏的事?贾母这般气冲冲带着这么多人上门,可不像是去探望女儿的,倒像是在给林家示威警告去了,这不是往林家人心里添堵吗?好好的亲家,最后可别闹出事来。
可贾母却完全没给张氏开口的机会,她才不过说了句等等收拾东西,贾母一眼就瞪了过来,冷笑着道:“敏儿可是你小姑子,往日在家你不跟她亲近也便罢了,如今她出了门你还记恨着她呢?你还有没有心了?那是你夫君的亲妹妹,现在她小产了,你还真是悠闲啊?!慢点去?你存的什么心叫我慢点去?!”
面对着狰狞着脸的贾母,张氏只能默默无言,看着王氏扶了贾母,一路先行,自己叹息着,跟在了后面。
只是心里再怎么有了准备,真看到林老夫人那难看的脸色,张氏还是止不住有一种无地自容的尴尬来。瞧这事闹的,两家还是亲家呢,闹成这样,太太怎么也不想想,最后遭罪的,还不是小姑子?
贾母看见林老夫人,真是半点好声气也没有,直接哭道:“我那可怜的女儿啊,好好的孩子就这么没了,亲家,这是怎么回事啊,上回她不还是好好的?怎么孩子现在说没就没了?”
林老夫人扫了一眼贾母身后庞大的人群,一口气憋在喉咙口,哽得她眼前直发昏,本来就虚弱的身体更是胸口直发闷,要不是强撑着口气,她都想直接端茶送客了,面对贾母的质问,林老夫人可没有什么客套的心情,沉声道:“我老婆子大把年纪了,身子又差,那是一条腿都伸进棺材里的人了,谁还会在意我这老婆子的话?我也干脆在自己屋里念念佛吃吃斋,这府里的事啊,早就都交给年轻人管了。亲家问我为什么孩子没了?说来啊,我还真不很清楚。媳妇儿那儿来人传话的时候,我也吃惊呢,我倒是问了究竟出了什么事,可这群下人忒是长了胆子,没一个人回答我的呢!”林老夫人冷笑着看贾母,“早听说过亲家当年就是个雷厉风行的性子,做事干练,不如你来帮我问问这些刁奴,到底是出了什么事,怎么我林家的金孙说没就没了?也好解解我的困惑?!”
这话实在不客气,偏那林家下人听到林老夫人这般说后,还真出去带了几个人回来,那些人个个脸色惨白,瞧见贾母张氏等人,扑通俱都跪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