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无所谓,有什么放不下的,不是说能屈能伸才是大丈夫吗?既然拿的起,我就一定能放的下,我可是离容与啊!在江湖上能叱咤风云的天寒掌门啊!
可是脸上冰凉的感觉却打断了我的自欺欺人。
……是眼泪吗?我怎么可能流泪?父亲自我小时就教导我男儿流血不流泪,所以就算他去世的时候我都硬撑住没有流出眼泪出来,可是现在我怎么却痛苦得不能自已?
这样的落魄样子一定会招人耻笑吧?真的,连我自己都觉得可笑。
压抑不住的万般痛苦凝结在心中,最后从眼眶里汹涌而出,我向着天边嘶吼,与受伤的野兽无异,海鸟扑朔,鸣声凄哀。
眼泪疯狂地冲刷着我的脸颊,天边的残阳终于一寸一寸地落入了海的另一边,连最后一丝光芒都不曾给我留下。
也不知到自己怎么回去的,只记得找了家酒馆,喝得昏天黑地——即使五脏六腑都似在被千刀万剐。我的身上甚至还沾着湿漉漉的沙子,满脸泪痕没有擦去,狼狈之极的样子让那小二几次想要赶我走,却被我用武力吓退。
我很急切地想要离开这伤心地,于是非常不负责任地把玉非交给了陶灼,接着就收拾了东西,飞奔去了京城。
宝马雕车,火树银花,京城的夜是一如既往的繁华如梦。
醉倒在街头,摇晃着手中的酒壶,我痴痴地笑着:“真是懦弱……”
浑浑噩噩地过了这些天,甚至连做了些什么都不清楚,京城的风花雪月与我格格不入,自己简直像是被世界孤立了。
“娘,你看那个人好可怜哦……”模糊的视野中,我看到一个小女孩指着我对身边的年轻女子说着。
“自甘堕落的人没什么好可怜的,日后你若敢变成那样,我还不如早早打死你。”年轻女子鄙夷地看我一眼,拉着似懂非懂的女儿快步走开了。
那是如同从梦中飘出的声音:“容与?”
好冷……都已经是春天了,怎么会这样冷?我感觉到寒气侵身,整个人都快要冻结。
“醒醒……”
……是谁?在叫我吗?
我睁开千斤重的眼皮,也懒得抬头,只恶狠狠地吼道:“滚!老子不是乞丐!”
然而那个人却蹲了下来,我朦胧地看见华丽雍容的衣着,他却将脏乱至极的我轻柔地拥入怀中:“容与不要怕,是我。”
那是久违的温暖的感觉。我的身体因为酒的祸害痛苦不已,一点儿力气都没有,却终于睁开眼睛看清了那人的脸,大着舌头,开口就满嘴酒气:“呵,白颜泽……”
大红的灯笼悬挂在檐角,月光融融与烛火交织。
“随我走吧。”他的眼睛里看得出心疼,却没有一丝嫌恶。
“可我是江湖人,不愿被高墙拘束。”我苦笑着说。
“有些人、有些事,确实该相忘于江湖。”白颜泽眼望远方,神色复杂。
沉默着挣开他,我扶着墙根勉强站起,跌跌撞撞走了几步,却几次都差点跌倒在地。
最终还是白颜泽上前拦住我,强行把我背在了他的身上。
一路无言,白颜泽踏着婆娑月影,走向前方的漫漫天际。
云破月来花弄影。重重帘幕密遮灯,风不定。人初静。明日落红应满径。
白颜泽强行把我带回了皇宫,我知道自己躲避也只能是暂时的,江湖世事纷扰,除了归隐山林、隔断世事,谁能保证自己对这红尘无半点杂念?
而我还有些庆幸,当初就说过,如果自己不在,天寒事务由安子霄全权处理,至于如果我不幸出了什么差池,掌门之位留给谁也交给他来定夺。
宫里的锦衣玉食像涨开的梦,填充进我的世界,可梦总是虚无的,我能感觉到自己一天比一天失落。
御花园中,恣意绽放的百花可谓争奇斗艳,而白颜泽身上毕竟还背负着天下苍生,最近一直宣政殿操劳国事——听说朝廷最近很不安稳,各处都传来异动。
我漫无边际地想着,想着当年为什么会留下玉非,想着若是去阳空谷又会发生些什么,但是每每想到一个人时,我都会强行中断自己的回忆。
此时我正坐在小亭内,看着水面波光粼粼,忽的就有了些睡意,打个呵欠,回头看见一群宫女正跟在一个嫔妃身后走到另一条小路上去了。我随意地打量了两眼,觉得站在最前的女子身段实在眼熟,不过这皇家深庭那能有我这等江湖粗人的旧识?
回到素銮殿,灯火已掌了起来,一泓清月皎洁明亮。我坐到了长案前,觉得自己这副一蹶不振的模样怎值得白颜泽如此用心?
“容与,在想什么?”白颜泽不知何时站在了我的身后。
心中划过一丝惊诧——敏锐如我竟然没有察觉到他的脚步!
“倒没想什么特别的,”我摇摇头,“只是在想明日要去阳空谷。”
“要我陪你一起吗?”他从后面揽住我,下颌轻轻抵上我的肩。
“不必,你最近操劳太多,不必过度在意我。”我放松了身体,任他抱着。
“是啊……那容与现在可否用身体宽慰一下我?”他的声音愈加低沉,走了几分迷醉的沙哑,手扳过我的脸,唇毫不犹豫的压了下来。
我有几分不知所措,他的嘴唇炽热得几乎将我融化,舌头也很快的探进我的嘴里挑逗起来。我的呼吸随之紊乱起来,身体也似乎不受自己控制了,想说点什么,却只能含糊的发出哼声。待他放开我的时候,我已经觉得自己全身的血液都在兴奋地沸腾着,双脚竟也有些发软。扶着桌子站起来,看向帷幕后的龙床:“还是到……”
还没等我说完,腰就被他的手勾住,身体被推搡到刚才的案几上,书卷纸笔散了一地。白颜泽抵在我的身前,滚烫的肌肤贴上来,让我身上不由出了一层薄薄的汗,嘴里也哼出声来,双手下意识地勾住了他的脖颈。
“容与,把你的身心都交给我吧……”
他低沉的声音在渺渺龙涎香中,带着无比深沉的感情,直撞进我的心里,想我心慌意乱。
第十八章:阳空
几日后。
飞瀑自亭后奔泻,晴空丝阳,将腾起的水雾变得迷离,一座精致亭子于瀑下水境的青磐上袅袅而建,亭柱雕凤,亭檐描凰,用的竟是极珍贵的金丝楠木。玉制桌凳温润大气,雕刻手法像是山水写意,丝毫不觉繁琐,却有种贵气似浑然天成。
而静坐在那里的红衣佩剑者,背影有几分削瘦,更有种难以言喻的张扬。
“季谷主,天寒离容与特此拜访。”我见四周无桥,便运起轻功,足尖点水缓步走向石上亭。
这座亭子其实并不简单,江湖有名“阳空亭”,从桌凳到亭上的一砖一瓦全都是由建筑鬼才摄紫亲自设计并修建,而江湖有传,出自摄紫之手的亭台楼阁,无一不是天上落尘之仙物。
“离掌门。”他站起来向我致意,红衣飞扬,漆黑的瞳孔中有着一种难以言状的情感,侧身,示意我坐下。
“季谷主特地约我前来是所为何事?”我开门见山。
“自然是有事相求。”他笑笑。
我与他本毫无瓜葛,什么事非得要我出手?
不过我还是不动声色:“何事?不妨说来。”
“我想请你,杀了若安。”季凰烟抬眼看我,目光冰冷锋利。
众人仰望的玉宫主,同样也是万千少女的梦中情人,所以自然也是招来嫉恨无数。但是恨意如此之浓的着实少见,他的双眸刚才一瞬间闪现的强烈杀意让我也不禁脊背发寒。
“……你们之间有什么深仇大恨?”我勾起紫砂茶壶,自顾倒了杯茶,茶香四溢,让我的心境也平复了些。
“离掌门是个爽快人,那我也就不再拐弯抹角了。说到江湖旧事,掌门应该知道我们季家曾经的灭顶之灾吧?”季凰烟的双眸带着沉重的色彩。
“自然。”我不知道他为什么会突然提起这件尘封多年的往事。
“我若是说刽子手便就是若安,掌门信是不信?如此大仇,岂有忍气吞声之理!”
他提到的名字一下轰击进我的大脑,我的手不知怎的不受控制,紫砂杯一下滚落在地,滚烫的茶水全部泼在了脚下:“可是江湖皆传这是家族内战,是季家二子……”
季凰烟冷哼一声:“掌门在若安的身边的时间大概也不短吧?你难道觉得自己足够了解他吗?”
这一问确实让我噎住:是啊,我似乎从来没有了解过他,从头到尾都是我在意气用事,只有自己被看得一清二楚,回头望他时却像雾里看花。
我只知道他的名字、他在江湖上的地位和他被封为“绝世玉颜”的容貌,而这些天下人皆知。
于是我苦笑一下:“是啊,我……真的不曾了解他。”
季凰烟不急不缓地又斟一杯茶给我:“练功走火入魔,屠光全家上下三十五口——江湖传言也确实有几分可信,但是想必谁都没想到那喋血之人……就是看上去永远从容优雅的玉宫主吧?”
我心中已是大惊,慌忙喝茶来掩饰自己的脸色,茶到舌尖微烫,接下来便是苦。
十年前,有一神秘人在江湖上发布消息,说人间存有的武功秘籍有十本是凌驾于其他之上的,尤其是名列前五的几本秘籍,它们或多或少都存在着“仙气”或“鬼气”,非人间之物,常人修炼,必要付出极大代价。
这排名实则也并不怎么准确,因为有些秘籍常人倾尽一生也无法修炼得道,所以就依照人能所到达的极限来排的序。即使到现在还有争论,但久而久之,大多数人也就奉它为真理了——因为后来又有人,说是当年散布消息非常人,而是仙人。
三人成虎,这种胡扯的东西竟也有人信了。
据我所知,白夜宫秘籍《天威》正是排行前五中之一,且是唯一一本“人间之物”。众所周知,它是由白夜宫前任宫主重璎亲手谱写,却牢牢占据了十大秘籍中第二的位置,傲视天下。
“当年若安已经到了那个地步,现在想必他正欲突破第八重了。而那正需要顶级灵器辅助。”季凰烟看向我,眼底深邃。
“你是说……玄冰玉?”我如醍醐灌顶。
“不错,且冲击这层大关,需要人血为媒介,有血缘的之人的鲜血最佳。”
“那谷主岂不是很危险?”我惊疑道,“但是若安当时又为什么放你走呢?”
季凰烟只笑着看我,眼中几许轻蔑。
难道……我心中有惊雷乍起——季若安、季若谷!
若安怎会这般丧心病狂?他到底是为了什么?是江湖地位,还是绝世身手?可人人梦寐以求的东西他早就已如探囊取物了啊。
心一点点冷下去,我不相信自己曾深爱的人城府如此之深。
可这种事季若谷应当很明白,那又为什么……
无数的疑惑盘旋在心头,在赶回京城路上,我又算算日子,调转马头去了琉玉山庄,果不其然,我去时白颜泽正在案前读书。
白颜泽专心致志的样子让我不忍打扰他,看他又有几分疲惫,便取来毛毯,轻手轻脚地从一侧走过去给他盖上。他抬起头,露出个有些苍白的微笑:“容与,你来了。”
我看到他面容有些憔悴,心中有几分难受,许久没有留心,他竟变得这样消瘦。但还是强笑道:“你一点都不惊讶,真无趣。”
白颜泽便装作很惊讶的样子:“容与你怎么来了,我都不知道!有失远迎、有失远迎!”
我看他的样子,忍俊不禁,抬手在他肩上招呼了一下:“看你……”
不只是我手下失了轻重还是怎的,白颜泽竟咳了起来,我急忙拍拍他的背:“痛吗?如今怎么弱的跟爬虫似的?”
他却抬手捏住我的鼻子:“不知道是哪个爬虫当年窝在路边都没人要,还是我慈悲为怀……”
“行了吧你!”我看他没事了,竟又开始耍宝,急忙把我的鼻子解救出来。
“嗯,说有什么事吧?”白颜泽那双邪肆的眼睛又是神采奕奕。
“没事就不能来看看你吗?”我松了一口气,又做委屈样。
“容与是想我了啊,那我们去床上叙旧可好?”白颜泽轻佻地笑着。
我闻言马上缴械投降:“先等等,我这还有件蹊跷的事……”
于是我把事情和盘托出——因为若安这情况太极端,搞得我连“虚拟状况”都没法编造。
“哦?季若谷死了不正好?”白颜泽听过前因后果之后,眼神中有许久不见的戾气一闪而过。
或许在他面前我根本就不应该再提起若安,我明明知道他那不同寻常的占有欲。
“对不起……”我伸手抱住他。
“何出此言?”白颜泽一身玄色缎衣,有几分别扭的样子。
“对不起。”我将头埋在他颈间,低声说着——这样道歉的样子还真像当年他所做那样,该说真是有趣还是世事无常?
“好了……”他将我拽到胸前,温柔地将我环住,毛毯顺势就落在了地上,“不如就去白夜宫的所在地打探一下,我陪你。”
他眼中流露出的更多是复杂,可都被生生压抑住,像是千年深雪,洁白无暇,可谁知那雪白下掩藏着多少秘密,多少忧伤与遗憾?
我不知他几分为我,几分为了他自己想要探寻白夜宫的目的。
若安大婚将在永源寺林处留三个月,倾宫而出,白夜宫不留一人。到底是什么让他有如此信心,无人会找到神秘莫测的白夜宫呢?
我与白颜泽很快就到达了承诏,并且我也轻车熟路地找到了密道。
正是樱花繁盛的时候,白夜宫磅礴恢弘的楼阁在浮云绯林中像是从天而降的仙境之地。
不知为何,我忽然想去那寒绯池一看——可能也是为了了却自己一桩心事罢。
浮桥依旧,菡萏却不知何去,栏外树下,有一只大秋千在风中微微晃动,仿佛在等着谁。
我让白颜泽稍等,自己去那亭里再看看。
为何心里总是留恋不舍呢?目光流连,却看见几行字题在亭柱上。
花褪残红青杏小。
燕子飞时,绿水人家绕。
枝上柳绵吹又少。
天涯何处无芳草。
墙里秋千墙外道。
墙外行人,墙里佳人笑。
笑渐不闻声渐悄。
多情却被无情恼 。
我怔怔地望着那俊秀的字体,忍不住用手指轻轻抚摸,那一笔一划都是万般熟悉。耳畔仿佛响起当年他在我耳边的低低笑叹,他说,他所钟情的人是个无情人。
可若那时我真的无情,便也不会有现在这般纠葛。
直到白颜泽唤我,我才从恍惚中清醒过来,匆忙走了回去,又一起去了重樱殿。
偌大的白夜宫中一个人影也不见,空旷笔直的大路上只有我们两人在行走着,这种感觉总让我感觉很是不安。重樱殿没什么好看,我又决定再去松月阁找找线索。
松月殿那软金珠帘,画屏玉雕,就连那玲珑的香炉都一如当年,那么熟悉,又是那么陌生。
白颜泽不语,伸手拨开木案上零散的几张宣纸,抽出一个被压住的信封,打开看几眼就递给了我——那是一张药方,所治疗的病症为寒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