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声音不再那么强硬，更像是乞求。

“放过自己吧……大哥！”

白彦彰心理咯噔一下，说不清楚什么感觉一起浮了上来。他的生命几乎没有出现过这样的感觉，那种陌生的隐痛和酸楚。

“放过我，也放过自己吧……”

白雯的声音低了下去，但造成的震撼还是一样的强。白彦彰一直知道，这个孩子不是强硬的人，方才他说的那些刺人的话都是被逼出来的。

第五十八章

最后的一层硬壳被撬开，此时的白彦彰再无法维持一贯沉稳。方才严峻到冷酷的脸终于换上了显而易见的担忧表情，可惜白雯没看见，他已经疼到眼前发白。

医生眼见着一个疼得自顾不暇，一个不知道沉浸什么景象里拔不出来，只好出声提醒，叫的自然是做主的白彦彰。

白彦彰叹息一声，往前几步靠近矮榻，一把抓住白雯的手。那手冰凉的，死死握成一个拳头。白彦彰有了点力没掰开，就这么用手掌包了他的拳头，手心里凉得就像攥了团雪。

白雯的意识已经有些模糊了，他不敢确定自己是否出现了幻觉，因为白彦彰冷清的声音里竟然透出股妥协的无奈。

“雯儿，雯儿……”白彦彰唤了几声，对方都没反应。白彦彰提高了声音继续：“白雯！白雯！”

医生从来没听过他用这么大的声音说过话，生气的时候声音却越发低沉，压得人喘不过气。现在显然是着急了，才像换了个人似的，倒跟一般的病人家属差不多。这里总算有点产室的气氛了。

只听白彦彰继续唤着，总算让白雯的眼睛睁开了条缝。

白彦彰不得不承认自己是松了口气，他缓了下，又换回平稳的声调继续道：“雯儿，先把孩子生下来，余的我们之后再谈。”

白雯琢磨了一会儿，听明白了。他没力气摇头，只从嘴里说出一个极其虚弱的“不”字。

“你这是非要和我赌命吗？”

对于不想听的话，体力有限的白雯果断的无视掉了。只有这个时候，他才能任性一下。

“白雯，你要知道，自从决定给你冠上这个姓的时候，我就没想过放手。”

白雯不知道后面有什么答案在等着他，但他已经将所有赌在这一次，无论什结果如何他都要听下去。说来好笑，明明是自己的命运，却要由他人来审判。

“你记住，我不会放手！”

这就是结果了，白雯说不出来听到的那一刻是什么感觉，无所谓失望，好象这个答案才是白彦彰能给的。今日之前，他已经有了这觉悟。

算了，算了，就用这条命来了结一切。

他这样想着，肚子不可控制地剧烈地疼痛起来。比之先前的，何止百千倍。

不，不对，是两条命。

还未出生的孩子似乎知道自己没机会看看这外面的世界了，他不安不甘地强烈抗议着。

白雯心里一酸，我又有什么资格来决定这个小生命的命运？然而，此时，他只能说一声“对不起”了。

跟我走吧，孩子，这个地方没有自由，没有尊严……

蓦地发现，自己的作为与白彦彰相比，何其相似。虽然执着的东西不一样，但不可避免地都陷入同一个境地：千方百计，却求而不得。

白彦彰说完后，等着白雯的回答。不想榻上的人突然身体痉挛，医生在第一时间把白彦彰拉开去看白雯的情况。

好容易等人缓过来，医生自己已经出了满头的汗。这样下去不行了，医生求助地看向白彦彰。白雯的意思很清楚，要么放手，要么只能得到一个死人。难道这个人真的忍心看着白雯死在眼前吗？

“他在跟我赌他的命，我却没打算跟他赌。否则，我会直接让他安乐死。”

医生意外地看着白彦彰，他是在跟我解释？

白彦彰没再说话，而是伏到白雯的耳边，声音却是清晰得连医生也听得到。

“你小时候明明很乖的，现在却变成这个样子。都怪我没看好你，让那些乱七八糟的人有机可趁。所以，我把他们都抓起来，他们再也不会来找你了。”

医生目瞪口呆，这不是火上浇油么。

一直沉默的白雯却艰难地开口了，他的声音里带着紧张，全然不是先前放弃一切的样子。

“不要……”

白雯的声音轻不可闻，但现场的人对于他想说什么都了然于心。

白雯已经放任自己的意识涣散，他甚至可以听见自己的生命以一种裂纹蔓延的形式开始崩溃，耳边伴随的是婴儿的凄切哭声。突然，一个熟悉的声音闯了进来，白雯没听清那个声音在说什么，他也不打算去细听。直到捕捉到那些为数不多的记录在心里的名字——

“……一切都是从徐别非开始的……还有那个唐，像这种偷窃犯，应该直接送到警察局……”

白雯开始在迷茫中挣扎，好容易放弃了自己的意识，现在却要强迫自己醒来。

嘴巴终于能动了，他开合了两下，却发不出清晰的声音。

他心里着急了，不知道该怎么办好。

谁来拉他一把？

急切中，他触碰到某种温度。那温度停留的位置应该是自己的手，手感受到人的温暖也能动了。

“白雯，清醒了？”

再次睁开眼睛，白雯看见的是白彦彰的脸。“放过他们。”白雯听见自己的声音在恳求。

“你现在担心的应该是自己，刚才多危险，你知道吗？”白彦彰温柔地用着一种诱哄的语气。

白雯颓然闭上眼，再睁开的时候，眼睛里又有了神采。眨眼的瞬间，他知道自己输了，白彦彰连赌命的机会也没有给他。

“孩子，我会生下来。在此之前，先放了他们。”

白彦彰笑了笑，责备道：“非要多吃这些苦头。”

“当着我的面放他们走。”

“好。”

自己现在是什么狼狈的样子，白雯能想象。虽然不方便现于人前，但为了自己那小小的私心，丢脸又算什么。

等会儿的见面，怕是最后一次了吧。

第五十九章

老管家跟不上年轻人的速度，白文霆便撇下了他，先领着唐熟门熟路地朝白雯所在赶去。当他们到达目的地的时候，看见的是惨淡的白雯和面无表情的白彦彰。

白文霆惊醒般看了父亲一眼，恭敬地唤了一声，全部注意力赶紧转移到白雯身上。他迟疑地站在两米开外的地方，想走近点，又碍着白彦彰。但转而一想，他们也算是扯破了脸，倒不用顾及那么多了。

而唐快他一步地几步跨到白雯跟前，看着惨凄凄的白雯，他手足无措只会一个劲地唤着失神的人。“小雯！小雯！”

白文霆被人抢了先，迈出的脚进也不是，退也不是。

白雯是含着笑睁开眼的，看见唐后精神莫名一振，神色顿时好转，在场的人一看提在半空的心终于放下了一点。

“唐……你还好吗？”

不好的是你啊！唐已经从管家口里大约知道了始末，但看着这样护着他的白雯，却无法责备他不好好爱惜自己。一时，这经历颇多的人心底也涌上酸楚，不能自己地握住白雯的手。

“我好的很。”

肌肤相触的瞬间，白雯手上的劲一撒，改拳为掌，自动缠上对方的。

唐背后一震，隐隐有些压迫之感。不用回头，他就知道是谁的眼神在盯着他，如芒在背。毕竟还在人家的地盘上，他的行为已经可以算是放肆，但他顾不了那么多，只有抓住白雯的手，他才能冷静下来。

白雯整个人都放松了不少，这么一来，那些被苦苦压制的感官一下子活跃起来，使得白雯痛呼出声。

唐这才想起白雯的现状，眼下显然不是上演重逢戏码的时候。

一旁的白文霆终于耐不住，不由朝前迈了一步，轻呼出白雯的名字。但很快被白彦彰命令的、医生冷静的声音盖了过去。下一刻，医生口中无关的碍事的人都被扫出房间，包括白彦彰。

门合上的瞬间，白文霆对上白雯投过来的目光，心里顿时安慰不少。同一时刻，唐透过最后的缝隙，看见的是一团白色的生物取而代之躺在矮榻上。

一双难以描述的美丽蓝色眼睛——

这便是白雯的本来面目吗？

唐与白文霆都是第一次看见此种形态的白雯，一个不由惊奇万千，一个不禁感慨千万。

白家的房子做工自然是一流的，隔音效果也是好的。但不知是白雯的声音太大，还是房外的三人耳朵太灵敏，众人只觉得那呻吟声声入耳入心深入肺腑，不由得泛起一阵寒意。

唐这是第一次听到现场，毫无经验常识的后果就是提心吊胆，随着那忽高忽低的声音心潮起伏。紧张之下，倒不去诧异那完全与人类不同的音色。

其余两人，尤其是白彦彰好歹是经理过一次的人。但上次的危险历历在目，再加上此次白雯自己的这一通折腾，要人放心也是难事。

白彦彰心下烦躁，在看到那个小子和自己儿子脸上复杂关切的表情后，那烦躁之意更是有上升之势。他很少会出现这样的心境，但今日他的情绪欺负委实反常，他也就难得去计较，只觉得这两人速速离开才好。

“你们可以离开了。”

两人齐齐看向白彦彰，脸上错愕的表情更是一致。

唐这才好好打量起这个男人——白文霆的父亲，白雯一心想要逃离的根源。

那是一张棱角分明的英俊脸庞，岁月在他身上全部化做时间的沉淀。此时气势全然没有顾及地释放出来，真叫人心底一惊，只觉得此人着实是个难以招架的人物，而他的不友善也是显而易见的。

唐自知彼此都没有好感，也说些所谓修养的废话，头一撇盯着门直道：“我要等他出来。”

白文霆虽没有出声，但脚坚定不移的站在原地，这也表明了他的立场。

白彦彰并不是个好脾气的人，甚至还带着些许少年的急噪。但他是不可忤逆的，很少有人或者是事让他有机会把这种脾性展现出来。同时，他也确确实实是个成年人，决策者的果断与冷酷他不缺少。

只要做个手势，离得并不远的保镖守卫们就可以把他不想看见的人带走。但白彦彰没有这么做，他只是说：“着是白雯的意思。”

“什么？”这种时候，唐并不想和他谈些什么，但他的话唐又不得不去在意。

“把你送走，是我对白雯的承诺。”

唐稍稍一想，前因后果自然联系了起来。他的脸上浮现出愠怒，如果不是怕打扰到关键时刻的白雯，他会不管不顾地先揍这个人一顿再说。

“不想让他之后担心，你现在就该离开。”

白文霆眼神复杂地看了看父亲，有点不相信一向直接的父亲会使出这样的迂回招数，恐怕是被白雯逼急的缘故。同时，心里也出现一种酸涩，白雯已经愿意为唐做到这个地步了吗。

他的眼睛暗淡下来，突然觉得坚持守在这里已经没有必要了，因为——白雯并不需要他。

他其实清楚得很，老天给了他和白雯相遇的缘分，却没有宽厚地送上相处的机会。横在他们之间的东西太多，他亲眼看着彼此被隔得越来越远。他从来没有甘心过，但事实却不容他狡辩。

他们之间甚至没有一个完美的回忆。

这让他失落又不甘，明明他们在同一屋檐下生活了这么久。然而，东西两幢楼从最开始就为他们划上了沟壑。

他们相遇的时间没错，地点却错了。

同在白公馆里，只有先获得自由，才能有资格想其余的东西。

而这里唯一自由的人是白彦彰。

但他真的是自由的吗？

不，不对，他也为一段过往紧紧束缚在这里，不知道何时才是救赎。

“走吧，我送你出去。”

唐更加诧异地看向说话的白文霆。

“你不应该呆在这里，白雯会担心的。”他没有再说别的，率先转身离开。

唐迟疑地望了望紧闭的门，最终，跟上了白文霆的步伐。

他现在在这里确实没有任何用处，除了表达对白雯的关心和担忧。但这些不是非要现于人前的，这份心意，白雯了解就足够了。

他要想的是之后的事情，怎样把白雯救出来？

这个问题的答案，他不能再多等一刻了。

第六十章

白雯在昏迷前看见了自己的孩子，灰溜溜的一小团，连眼睛还没来得及睁开。

他实在是累得动不了，连摸一摸小家伙的力气也没有，只是想到之后的日子，最终晕睡过去。

医生捧着新生的孩子只想着赶紧交到他父亲手里。

白彦彰一听里面静了下来，便迫不及待地迎到门前，正赶上医生拉开大门。然后，他看见自己银灰色毛发的孩子正在尝试着睁开眼，一双蓝色的瞳孔展现在他面前。

白彦彰心中大喜，立刻将孩子接了过来。小家伙吃力地在他怀里撑了撑四肢，骨碌翻滚了一下，变成一个白嫩嫩的娃娃。白彦彰换了正确的姿势将孩子抱好后，朝房间里看了眼，问：“他如何了？”

“之前虽吃了点苦头，但不比上次危险，现在是体力不支，睡了。”

白彦彰整颗心都放了下来。

生产到底是个考验人的事，更何况白雯的一番折腾，这叫他好好躺了两天才缓过劲来。

白雯醒来的时候有些茫然，直到看见一张熟悉的婴儿床。他凑过去一看，比之前那个小得多，这应是他刚出生的孩子了。

带着点好奇无措和其他一些难以明辨的心情，他伸出一根手指，小心翼翼地在孩子的脸上碰了一下。这一碰倒叫他吓的缩回了手，好软，好象一戳就要坏了似的。

第一次发现新生儿竟然是这么脆弱又忍人怜惜的存在，他心底有块地方终于柔软了起来。

他就伏在床边那么关切地看着啊，却不敢再动手做什么了。

“你竟然害怕自己的孩子吗？”突兀地声音在门口响起，除了白彦彰还能有谁。

白雯警惕地回过头，却看见白彦彰手上抱着的另一个大点的孩子，他的眼神和心情更加复杂起来。

害怕吗？是的。

只是，对于这个刚出生的，又有一种想亲近的感觉。

明明是强加给自己的孩子，却在决定舍弃的时候产生了一种浓浓的愧疚和不舍。甚至想到，如果来生，还有这样的缘分的话，定要好好疼他。

白彦彰见他目光疼惜地看着床里的小人，也明了他的感情。他有些欣慰地想：雯儿对待这个孩子到底是不同的。再想到自己的决定，似乎也不是那么难以执行了。

“我带宝宝来看看弟弟。”白彦彰说明来意，走到婴儿床边。那大点的孩子一见熟睡的娃娃，那有些朦胧的眼睛立刻兴奋起来，高兴得恨不得一头栽到小床里去。白彦彰也乐了：“宝宝很喜欢弟弟呢。”

白雯只觉得心里触动了一下，他慌乱地克制住，大气不敢出一声，倒显得有些心虚。

只听白彦彰道：“这以后要是瞧不见了，宝宝会哭的。太可怜了，你说呢？”

没有别人，白雯知道他在问自己，却没有回应。心里奇怪他的话，面上还是倔强的样子。

“以后要多走动走动，毕竟是亲兄弟啊。你不反对吧。”

白雯更是一头雾水。

“你看，宝宝到现在还没有自己的名字，这又来了一个小的了。走之前，你赶紧给起一对吧。”

白雯实在忍不住，抬头看向白彦彰，满眼疑惑。

白文霆见他终于看着自己，柔声道：“我要送你离开白公馆了，高兴么？”语气虽温柔，脸上却不见柔软的神色。

白雯琢磨过来，猛然吃惊地对上他的眼，只望见满眼的无奈和妥协，其后翻涌的东西叫他惊得复低下头去。他坐直身体，不确定道：“你这是什么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