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年了,日子如僵化般按着诡异模式安然到今天。然而细微却不可忽视的变化却在不经意间发生了,势不可挡。比如,白彦彰发间出现的白丝。比如,白雯愈加成熟的气质。比如,两个孩子的成长。白彦彰看着眼前的青年,心里叹了一口气。尽管他的身上没有二十出头的人该有的袭人活力,但他还是属于青春的。而自己,已经步入不惑。随着年华的流逝,两人之间最大的鸿沟渐渐显现出来。心里盘踞着阴郁,但白彦彰还没有虚弱到在白雯面前表现出来。他热切地盯着一大一小走近,想的却是,这样的热情还能维持多久呢?
除了眼前的人,他一生没有对别的什么人或事产生这样的情感。然而,近在咫尺,他们之间却横着时光与怨愁。这样想着,不止一次地这样想着,日复一日地这样想着。白彦彰的嘴里也会泛出苦涩,白彦彰也会产生一种可畏的近乎苍凉的心境。他不得不承认,年纪已经大了。白琦还没有长大,他无法品味这种感觉。于是他孤独地体会着这种逐渐苍老的过程,身边没有人的陪伴。
再十年,他真的,要老去了。而那个时候,白雯还是年轻的。白雯不自在地给了白琦一个努力温柔的笑容,白琦就像得到救赎似的激动得连眼里都浮起雾气。
白雯心里最柔软的地方被刺了一下,他看了眼白彦彰,还是蹲到白琦面前。
白彦彰识趣地往后退了一步。齐悦一看见哥哥就开心地粘上去,白琦则有些害羞地任弟弟亲亲抱抱,有些胆怯地小声道:“妈妈。”
白雯脸色微微变了一下,却没有像第一次那样失态。他没有回应白琦试探般地呼唤,白琦看出他的不乐意失落而委屈地看了白彦彰一眼。
白雯在心里苦笑。他把齐悦从白琦身上拽下来,然后牵起他的小手伸到白琦面前。
“悦悦是第一次上幼儿园,白琦要照顾他啊。”白琦一听立刻欣喜地看了眼白雯和白彦彰,紧紧抓住了齐悦的小手。便如一折箴言,白雯的话在白琦心里记了一辈子。要说这几年下来,最让白彦彰满意的成果就是白雯和孩子的关系终于染上了温情。白彦彰牵起白琦的另一只手,由于身高巨大落差他不得不曲着身子,姿势有些不自然。齐悦则把另一只手塞进白雯的掌心。白彦彰看了眼白雯,白雯矮着身子低下头和齐悦说了句什么,就被两个孩子拉进了学校。白彦彰能感觉到,体温一直从相牵的那头传过来。他还能清晰记得当年抱在怀里的小人,那个时候的温暖便如现在一般。白彦彰勾了勾嘴角。年纪又算什么了?
当清晨的鸣声再次响起,白文霆发现自己又一次于陌生的地方醒来,身边陌生的人已经不在。他猛然坐起,一阵剧烈的刺骨头疼之后,取而代之的是一片茫茫。他泄愤般将拳头砸进柔软的被面里,随后挫败地起身走入浴室。凝结的水珠在镜面上滑动带出道道水痕,班驳的画面里映着一张熟悉的脸。四年的岁月并没有让这张脸发生明显的变化,线条上细节的改变却使整张深刻成熟起来。这是他自己的脸。
白文霆摩挲着下巴,一夜放纵后,胡渣也冒了出来。他一边悠然的清洁着面部,一面想起三年前那混乱的一夜情后,自己强自镇静却无法掩饰慌张的情景。然而,年轻的欲望不可抵挡。尤其对白文霆这种身份的,有一就有二,有二就有三,之后,一切都那么自然。现在,如凋落发间的一片枯叶,随手一拂,面无表情地走过。
今天,齐悦便要入学了。对白文霆来说,这是一个难得的大日子。但为了避免尴尬,白文霆是在白雯与白彦彰离开后才去的学校。还带去了不少礼物,一时让齐悦在同伴中间风光无限。白雯来幼儿园接人的时候看见了那一堆数量夸张的礼物,白彦彰自然也看见了。
“是文霆叔叔送的。”齐悦说着,一面打量着白雯的脸色。
看见默许的的答案,喜欢玩具的孩子乐不可支。白雯则暗藏顾虑地看了眼白彦彰,这对父子的关系到如今的地步免不得让人唏嘘,何况还是因他而起。
白彦彰反而建议:“这么多东西,我送你们回去?”如果没有触及底线,白雯是不会和白彦彰对着干的。他迟疑了一下,生疏地道谢。
白彦彰只得无奈地看他一眼。白雯和两个孩子坐在后座,难得的机会可以亲近,白琦赶紧粘了过去。
白彦彰做不来小孩状,也没有那个资本。但能为他开车,便也没什么好抱怨的。那好韶光已然追不回来,只愿在剩下的日子里能一直为他做点什么。
(四)旧居?故人
有一天,唐说:还记得那红砖的房吗?那里马上要拆迁了。白雯慎重地说:我想去看看。白彦彰不明白那个地方之于白雯的意义,却还是默认了。和之前两人做伴不同,此次,白彦彰以及两个孩子都跟上了。但一路也没热闹多少,相反,气氛的诡异连两个孩子都有所察觉。
“还记得这里吗?”唐指着车窗外的一处。他最近经常用“记得”这个词,白雯想,什么时候他也带上了沧桑的色彩。四年,到底改变了多少?
“是SAE。”白雯回答道。“这里还是SAE,但主任已经不是歌枝了。”白雯诧异,“她去哪里了?”那个如同姐姐一般的人,也离开了吗?
唐安抚般笑着说:“她呀,去日本结婚了。”白雯听了,心里有些失落,为故人的别离。但更多的是喜悦,他喜欢歌枝,当然希望她能幸福。而他也相信,那个聪明的女人,最终能把握住自己的幸福。唐意味深长地看了白雯一眼,将车开离。
白彦彰眼神未现一丝波澜,至于心里想的,也只有他自己才知道了。再次看见那所曾经住过的房子,已经很是陌生了。红房子已经千创百孔,大片的灰白在红色的墙上分外的刺眼,这便是所谓岁月的无情痕迹。那成群的爬山虎没有了踪影,事实上,这块即将被拆毁的地方很难找到一点绿色。车外满是荒凉,小孩子自是不愿意看,挨着脑袋睡着了。
白雯趴在车窗上,眼里似乎有水光在闪动。唐无奈道:“我告诉你这个情况,不是想让你难过的。”
“我知道。”唐真正的意思他怎么会不明白。再有耐心的人也熬不过时光,唐的心里想必是很急很急了。
白雯看了眼白彦彰,他抱着两个孩子,一言不发。白雯收回目光,在心里叹了口气。
白彦彰心里不是没有波动,但他无论如何不能泄露出一点内心。在唐明显另有深意的举动下,他半垂着眼,看着孩子头顶的旋,让人看不透他在想什么。
唐既然走出了第一步,也是打定主意走到底了。回程的路上,车开进了一条带着拐的民巷。白雯不可自制地睁大了眼,诧异又困惑、焦急又期待地看了唐一眼。
唐语气小心地说:“我知道你一直放不下,现在要自己去确认一下么?”他指了指路口的右边。那户的门是闭合的,一如曾经。但白雯已经没有曾经的急迫了,他看着那冷漠大门的眼神是怀念的温柔的,却没有探究。那闭合的门之后有什么?
“告诉我,他过得好吗?”唐深深看了眼同一扇门,回答:“现在很好了。”那么以前呢?
白雯没有再问。徐别非的记忆恢复了吗?
白雯也没有问。门后有什么?他这样问着自己,却突然发现答案不再那么重要。无论是幸福的,还是遗憾的,都和他无关了。只要他现在好好的,就比什么都要来得珍贵。
白雯笑了笑,对唐说:“走吧,你把路口堵住了。”
唐像是得到命令般,当即启动开了出去。离开的瞬间,白雯回过头去,最后一眼停在开启的门缝间,一只嫩嫩的小手推将门缝推得更开了。白雯看了眼依旧睡着的孩子,满含温情地笑了,心理顿时清透无比。此后,再回想起过去。晦暗的厨房过道不再阴深,但少年有些轻佻的话依旧是他生命里第一盏灯。——那么小姐,您这么晚到厨房来干什么?
也许是为了遇见他吧。那童年的时光正是遇见了他,才笼罩上了童话般的色彩。白雯眼眶一热,却没有掉下泪来,他现在已经很少哭了。但他还是怀念曾经少年刚刚厚实起来的胸膛和为他轻轻擦去眼泪的笨拙手指。艰难的日子里也有幸福,他带给我的如此珍贵。不求回报的陪伴啊,却是再也无法偿还了。有怨过,有恨过,但都被时间磨平淡化。
然而,今天才是真正释然。白雯收回远去的思绪,看着唐专注的侧面。这无私的陪伴何其珍贵,他却有幸得两人。放弃一个是被迫无奈,那这个呢?
没有因为唐的举动而感到被逼迫的愤怒,也不用唐再多说,白雯知道,自己该下最后的决定了。
(五)落定
世事安得两全美?
在触及白雯的眼神时,白彦彰体会到那种心沉沉地往下坠仿佛整个世界都失去平衡的感觉。这是白雯今天第二次正眼看他,却一次更比一次让人感到心惊。那是下定了怎样的决心后才能绽放的神采,那又是做出了什么样的决定后才会流露出的不忍。
白彦彰心里怦然跳动几下,如同预兆的鼓点,重重地击打着命运,做着最后却无力的反抗。
白彦彰意识到,有人将远去,他却不能再阻止了,除非他能狠下心。短暂的旅程后是几天的空闲,白彦彰一直等在白公馆里。他就像迟暮的高手停留在古墓里,享受在人间的最后一次休憩。他已经能定下心神了,他看上去还是那么地沉稳和高大。只是他如鹰眸的眼里多出了一点伤痛似的沉郁,没有人知道他心里压上了什么。
是的,再没有人能有机会看懂这个男人,又或者他从来就没有给过其他人机会。在这时间都静止般的寂静里,白雯再次踏足白公馆,这也是最后一次。白雯是一个人徒步来的,这次他切实感受到了白公馆处势之偏僻,隐藏之幽深,如此地方却不是世外桃源之乡。站在雕花复古的门栏前,白雯心头千回百转,记忆纷至杳来,最终混沌一片,是恩是怨早已经分不清了。他摇了摇头,按下了门铃。迎接他的是新来的管家,白雯略略诧异了一下,突然意识到白文霆已经离开了这里,那位尽职的老管家想必不会留下。馆里走动的都是新面孔,如同花园里开了一轮又一轮的玫瑰,这里的佣人换了一批又一批。只有这里的主人……
白雯不由抬眼,看着熟悉的东楼。这里的主人继承了一脉古老尊贵的血液,却也因为血液里沉淀的枷锁被束缚了一代又一代。他想到了自己的第一个孩子,是否也会延续这样的命运?
他想到了那个人曾经的挣扎和现在可能会承受的折磨,他又放心地松了口气。他相信在亲自承受了不幸并走出困境后,白彦彰不会让同样的事情再次发生。直到今天,他还是相信这个男人的强大。最后,他想到自己今天要做的事,他忽而也明白了男人的无可奈何。
白雯被管家领着,走过的依旧是长廊明灯,他还是不明白墙上美丽的花纹图案。白彦彰正在书房里等他,在那副巨大的油画下。一切就如昨日再现。白雯闪了眼。管家无声无息地离开。白彦彰站起来走近,白雯才回过神来。
“雯儿。”白雯的手指不自觉揪在了一起,被他深意的眼睛望着,任何人都不能做到无动于衷。何况,他从来就无法抵抗这个人,只除了那豁命的一搏。可如今,他不想再用相同的方法。
“大哥。”此声一出,两人都一怔。白彦彰受的刺激显然比较大,脸上竟然出现呆滞般的表情。而白雯纯粹是不知道如何开口,如何称呼而下意识选用了以往最熟悉的叫法。
白彦彰的眼里流露出动容,“今天,你还愿意这样叫我。”
白雯不自在地低下头,不知道如何接话,更不知道如何将决定说出口。许是真的不以前不一样了,白雯想到白彦彰已经看破他的意图,但他没想到白彦彰会主动提及,甚至是以一种商量的建议的口吻。
白彦彰包容地看着对方,“不能留下?”
白雯沉默了。那一瞬间,时光娴静,白彦彰以为岁月会如此般悠悠静好。但假象总归是假想,他稍稍移开了眼,换了个方式问:“非走不可?”
白雯好象鼓起了极大的勇气,狠狠点下头。
白彦彰虽然早知道答案,却还是心里一揪。“那里住得不满意?”话夹子打开就好办了,白雯看了看白彦彰,从那张脸上他什么也看不出来,于是开口:“那里说到底还是依附着白公馆,不是吗?”换了一个别院就能改变本质吗?
“你这样想?”
“事实,我说的是事实。”
“还记得我说过吗,各退一步。”话到这里语气里的冷硬已经不难察觉。
白雯按下猛然紧张的心绪,继续说:“我今天会来这里,是因为我知道你会同意。”
白彦彰猛地盯住他,微微眯起眼,“你这么肯定?”这一刻,他明白,以前会窝在他怀里的孩子彻底成长了。说不出来是欣喜,还是恐惧,沉杂在一起。
“是。”白雯坚定了语气,“我知道。我从来没有怀疑过你的本性,从你收养我的那天起。”
“即使目的不纯?”白彦彰勾起嘴角,却看不出来喜怒。
“对。”
“我竟养出你这样的人。”白彦彰好笑地扶住额头,“枉费我们相处这么多年,却从来没有了解过彼此。”
“不,不是。”白雯摇了摇头,“你知道的白雯确实存在过,但是走出白公馆后白雯你却没有机会了解。”
白彦彰突然笑了,很有温度的笑容,他说:“谢谢你,没有否定过去。”
白雯自嘲一笑,他也曾经千百次想到如果一切不曾发生,然而,过去就是过去,不能消抹,却可以走过。
“对,我不会否认发生过的。但是不代表我就要被过去牵扯住,我需要一个新的开始。”
“是他?”
“对,是他。”白彦彰眼神一沉,直直看进白雯眼里,“那么,谁愿意给我一个新的开始?”
白雯心里一动,偏过头。他没有办法回答,他不能说“这是需要自己创造的”,对方不是二十岁的年轻人了,不会不明白这样的道理。他甚至不能把责任推干净,他清楚地知道这与他有莫大关系。
“你这是在逼我。”白彦彰摇摇头,“不要否认,你是在逼我。当然,这很公平,我也逼过你。”
白彦彰轻轻地问:“所以,现在要偿还了?”
白雯不知道眼前的男人在承受着什么,但他完美的表象已经出现裂痕,阴霾的气息从其间钻出。白雯知道,他已经做出决定,并在为这不得不做出的决定哀痛。我是在逼他,白雯想,他也会受我的逼迫。这一刻,男人在他眼里无比地脆弱。这也许是他一生中最脆弱的时候了,白雯觉得自己也是残忍的。也许要为良心所折磨,但这一步他不后悔走出。白雯的脚却不由地迈出,来到男人的身边,并抱住了他。对方立刻回应了,反手把他抱进怀里,以断骨的力道。就像是在绝境里相互救赎的两个人,彼此给对方力量。多久没有如此亲近了,不带半点压迫的拥抱,温暖的柔软的拥抱。白彦彰愈发舍不得放开,想再自私一次,却没有了不顾一切的勇气。真的要放开了?
白彦彰苦笑,“你知道时间的力量,当你转身,岁月冲刷,我们之间还能剩下什么?”
白雯回答:“我知道时间的力量,当我转身,岁月洗涤,我们之间还会消除些什么。”
白雯不等他回答,突然说:“我想看看孩子。”
白彦彰方才心境大受干扰,此时冷静一思量,慢慢露出笑容。“琦儿悦儿已经在等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