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珂自问自答，苍白的小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好像木头刻出来的一般呆板。
林黎突然不知所措了。
为什么这样一个无辜的女孩要过着这样不幸的生活？仅仅是因为她有那样的父母？可那不是她能选择的，不是她的错。为什么人要这样得伤害一个可怜的女孩——不，村民们并没有伤害她，也没有对她做任何事。正因为如此，王珂才会遭受如此不幸。如果有人能可怜她，照顾她，给她一口饭，一件衣服，在她被发疯的母亲毒打的时候，保护她，或许就会让这个生而不幸的女孩感受到些许的幸福吧。
哪怕只是一星半点的幸福，也足够了。
林黎默默放下衣服和饭菜，离开了王家。
他想要实施一个大胆的计划。
三年后，王珂十二岁。
三年来，林黎从第一次走进王家之后，就想方设法接触王珂。不懈的努力换来的，是王珂终于肯和自己说话，并且愿意跟着林黎离开这个束缚住自己的小院子，去追求属于自己的生活——这些，全是林黎的计划。当然，也全是林黎自己的一厢情愿。
那天，林黎带着这个小小逃亡者第一次走出了王家，走出村子，甚至要走出大山。
山明水秀，彩彻区明，薄雾淡染千层翠，靛青浸润九重天。
林黎拉着王珂的小手，站在山顶，笑着问她：“你觉得幸福吗？”
王珂摇头：“什么叫幸福？”
“幸福就是……自由自在，没有饥饿，有干净好看的衣服，不用被打骂，可以笑着过每一天。”
王珂低下头，小声而带着困惑的说：“原来有人可以不被打骂的啊。”
“那是当然。”林黎笑了，“这原本就是你应该过的生活。”
王珂没有理会林黎，继续困惑：“原来，可以不用饿着肚子。好奇怪啊。还有干净的衣服，还要笑。原来这就是幸福。原来，我以前根本不幸福啊。”
王珂抬起头，看着林黎，浅棕色的眸子里，满是困惑：“为什么我以前都要生活在不幸中呢？”
林黎哑然。
王珂摇着林黎的手，继续问：“我以前一直以为大家和我一样，都过着这样的生活，所以从来没有想过幸福啊，不幸啊之类的。为什么有些人就是幸福的，有些人就是不幸的？为什么我以前不能幸福？为什么？”
林黎的嗓子被哽住。
王珂松开了握住林黎的手：“好奇怪啊。以前的我，每天都过着你口中的，不幸的生活，却没有什么特殊的感觉。可是为什么你现在说，我可以觉得幸福的时候，我却觉得十分不幸呢？如果这就是你所说的幸福，那我宁愿回到原来的生活中啊。根本不知道什么是幸福的话，就算再不幸，也能承受下去了不是吗？为什么你要告诉我这些呢？是为了用我的不幸，衬托你的幸福吗？”
“不是的！”林黎伸手想抱住王珂，可是王珂一步步后退。她的眼中，突然闪现出恐惧的情感：“幸福的人实在太可怕了。我想要回去。回到以前的生活中。妈妈你在哪里！妈妈！”
“啪。”
王珂是笑着坠下山崖的。
蓝天与白云映在她眼中时，王珂感叹：“好幸福啊，好可怕啊。”
王珂死后的第二个月，林黎几乎要回到正常的生活中，却忽然被张昕叫住。
“喂，小子。跟你说个事。”张昕点着一根烟，阴沉着脸说，“自杀事务科的同事跟我说，上个月你这里死了一个小姑娘，就是从山顶上自己跳下去的那个。”
“她怎么了？出了什么事？”林黎揪心问。
张昕挥挥手：“这家伙也太会选地方了，死神都花了三四天的工夫才找到尸体。没想到灵魂早就不见了，也没法按时把她带过去！唉，我同事可说了，那小姑娘死的时候还带着笑，可别是有什么怨恨，死后变成怨鬼啊！”
林黎咽了一口口水：“若是变成怨鬼，会怎样？”
张昕掐灭烟头，皮笑肉不笑：“我想，你不会有兴趣知道——要是见着她了，跟我说一声。真是，死了还给人添麻烦！”
林黎说完，一言不发，离开了屋子。是习与海千枫对视一眼，然后不约而同抬头看横梁。
那个小姑娘飘在横梁下方，脸上挂着笑：“原来我是这么死的啊。听上去活着的时候的确很不幸。但是死去之后，还是蛮幸福的啊。”
14.迟钝
马跃说完了故事，满心期待着周围人的反应：会感动到落泪？还是拍手称赞？又或者是……
“这就，完了？”“切，我还以为是什么呢，听到开头就猜到结局的老套故事！”“真是没劲！”“就是！还莫名其妙出现两个新的配角，人物形象还没有丰满呢，就胡乱增加角色，这个是最基本的忌讳啊！”
围观的人三三两两走开，马跃只觉得耳畔一阵轰鸣，天旋地转。
“啊，抱歉，马跃一直身体不好，不宜外出，今天真是体力透支，所以晕倒了呢。我先送他回家喽！”惠子一把扶住马跃，将他带出会场。
剩下的人议论纷纷，宋雪凑近自己哥哥：“奇怪。那个女人是谁？我们有邀请她吗？”
主编拍着自己的肚子：“她是咱们杂志社所属集团的董事，别看年轻，经营企业可是有一手，还特别关注我的健康——小李，你去跟医院预约一下，明天我要去检查胆囊。”“是。”
会场又开始议论起来，这次的重点是，那个身世显赫的女人和一介贫民马跃，究竟是什么关系。
街上的霓虹与热风让马跃稍微清醒：“惠子小姐，多谢搭救。”
“我才要抱歉呢，如果当时不说那个故事就好了。”惠子松开扶着马跃的手，跳上绿化带的台阶，伸开双手，让风从自己的臂弯与长发间穿过。
马跃咧嘴笑笑：“不是你的错。是我自己……”
惠子踮脚跳着往前走：“说起来，你为什么一定要参加今晚的联谊？看起来你不像是热衷于集体活动的人啊。”
马跃摸摸脑袋，有些不好意思：“我听说，联谊之后会有精美的礼品。宋雪偷偷告诉我，里面有极品大红袍。我知道林黎喜欢茶，而我受林黎很多照顾，但是一直不知道要怎么回报，所以——”
“啊，那个！”惠子一巴掌拍在马跃后背上，马跃差点一个狗啃泥栽进花坛：“怎么了？”
惠子变戏法一般从背包里拎出一个精致的盒子，嘟着嘴说：“反正也没有人看见……就当是你今晚带我出来的谢礼啦！”
“这个莫非是……”马跃颤抖着双手打开盒子，两小罐被朱丹红丝绸裹着的，正是大红袍茶叶。马跃一把抱在怀里，握住惠子的双手：“不胜感激！无以言表！感激涕零！不知所言！”
惠子微笑，跳下台阶，抽回自己的手：“礼物是其次。或许对于林黎——以及我和阿辉来说，最希望看到的是你能解除对死神的误解吧。我们不是带来死亡的灾厄，而是帮助灵魂去过新生活的引导者——我想，林黎会和你说这些故事，也是有这样的用意在里面的。”
马跃眉毛一皱：“是吗……可是林黎说，除了第一个故事是他小时候发生的以外，其他的都是他编的啊。”
惠子微微挑眉：“他真的这样说。”
“嗯。”
“这样啊……这样就……”惠子突然停下来，带着笑意说，“他还真是个，说谎的坏孩子呢！”
话音刚落，惠子消失了。
马跃原地转了一圈，确认惠子的确不见了踪影，才快步往家跑。
他的确有点在意惠子说的那句话。如果这些事都是真实发生过的，又会怎样？
如果是这样，那王珂，还有之前的迪子，以及梦到他会死的大学生，岂不是都太不幸了？
还是说，因为生前很不幸，死后反而找到了幸福？
马跃觉得，必须弄清楚这个问题。
回到家，家里没有人。
林黎留了条子，说是出去工作。马跃将礼盒放在客厅里最显眼的地方，然后洗漱，准备睡觉——
“咕。”
肚子叫了。
对了，自己从联谊半途被惠子狼狈救出来，根本什么东西都没有吃！
马跃哭丧着脸去厨房找泡面：“早知道就听林黎的话，老实在家呆着了。”
“叮咚。”这是短信铃声。
马跃端着泡面去看手机，是宋雪发来的：“现在身体怎么样？我很担心你，所以也提前出来了。”
还是小学同学关心自己！不过马跃不喜欢宋德：“已经好多了。真是可惜，难得的联谊被我破坏了气氛，真遗憾。%>_<%”
马跃放下手机，钻进卧室吃泡面。几分钟后，门铃响了。
“林黎吗？没带钥匙吗？”
马跃跑出去开门，门外站着宋雪，手里拎着一个饭盒，笑意盈盈：“你都没有吃东西就离开了。现在一定很饿吧。我买了炒冷面，要不要吃？”
马跃笑成了一朵花，立刻把宋雪迎进客厅：“还是小学同学最亲啊！快坐！”
宋雪走进屋子，略微吃惊：“不错啊！竟然这么干净！亏我都做好了帮你打扫卫生的准备工作了呢！”
宋雪说着，还真掏出一副粉色的橡胶手套。
马跃摸摸脑袋，傻笑：“嘿嘿。我也是有让人刮目相看的地方的。”
宋雪站起来，走到林黎的卧室门口，伸手：“我记得，这是你的卧室吧。不会是猜到我要来，把垃圾都堆在里面吧！突击检查！”
“等下！”马跃丢掉碗筷飞身过去挡住门，慌张道，“这个屋子……那啥……我现在住另一间。”
“为什么？”
“那个，因为……啊！住在那间屋子里有灵感！写东西都是嗖嗖的！”马跃把门锁好，拉着宋雪回到客厅。
宋雪一副恍然大悟的模样：“我知道了。有人打扫房间，还有不能让人看到的卧室——一定是有女朋友了对不对！”
马跃摆手：“不是。真不是。要是有女朋友了，第一个带给你看！”
“我——”宋雪涨红了脸，马跃继续吃饭。几分钟后，马跃突然抬头，直直盯着宋雪，问：“你还有什么事？”
宋雪小声问：“没事就不能在这里坐着？”
“不是，我不是这个意思，我是怕你自己一个人回去不安全。现在社会挺乱的……”
“要不，你送我回去？”宋雪立刻问，“你知道我家，小时候你还去我家院子里偷柿子呢！”
“对！还被你爸打了一顿！到现在，我手上还留着一个印子呢！你看，就在这儿——”
马跃一掀袖子，露出那段红绳。
是惠子系上的，还是个死结，马跃费了九牛二虎之力也没有解下来，宋雪笑着说：“你要是再解不下来，今晚我只好睡在你家了。”
马跃抬头看时间，快到十一点了，这是林黎要求自己睡觉的时间：“啊，是啊！得赶快把你送回去。”
宋雪露出微笑，刚要说什么，马跃伸出手：“手机号。”
“嗯？”
“你哥的手机号。”马跃掏出手机，“我给他打电话，让他送你回家！”
“喂！”宋雪一下子站起来，马跃不解：“要不，你自己打电话？”
“算了！”宋雪咬咬牙，走向玄关，“再见！”
“喂，你一个人行吗？真的不要给你哥——”“砰！”
大门关上，马跃莫名其妙：“女人真是，说生气就生气。算了，睡觉时间到——对了，我得赶快把这根绳子给剪掉。剪刀呢？昨天还见到林黎拿着……啊，对，在他卧室。”
马跃大大方方推开林黎的卧室门，然后就看见林黎站在衣柜前，黑袍扔在椅背上，正赤裸着上身换衣服。
“啊！”
马跃下意识尖叫，林黎皱眉：“你叫唤什么？”
“你什么时候回来的！”马跃走到桌前，拿起剪刀，剪断红线，林黎答：“从那个女人进门开始，就一直在——”“那个女人是我小学同学！”马跃立刻解释，“她只是给我送吃的过来，我和她没什么关系。”
林黎关上衣柜门，坐在床上：“我又没问。”
“我就是介绍，介绍一下。”马跃转过身，看到林黎换上了新睡衣，纯白色睡袍，上面用银线与金线交替，绣着大朵羽毛，因为姿势的原因，林黎胸前的肌肉若隐若现，马跃对自己的细胳膊细腿更加怨恨了：“那个，为什么不走大门？”
“怕她误会——”“我和她真的没有关系！”
林黎挑眉：“我是说，她看不到我，但是门突然打开，怕她误会。”
“这个……也是……”马跃支支吾吾了几句，林黎伸手拿过毯子盖在身上：“如果没什么事，就去睡觉吧。你已经晚睡了十二分钟——”
“啊，啊，好的，我这就去。”
马跃撅着嘴跑回自己的卧室，然后才想起自己想要问林黎那些故事的真实性。
“啊啊，算了，今晚就算了。反正以后时间多得是。”
马跃翻了个身，进入了梦乡。
15.真实
第二天。
早饭，林黎吃饭，马跃，盯。
“什么事？”“没啥……”
上午，林黎坐在床上上网，马跃拎着洒水壶进来给兰草浇水，然后，盯。
“有事？”“没！”
中午，林黎在厨房准备午饭，马跃抱着抱枕走进厨房，坐下来，准备盯——
林黎摘下围裙走出厨房，一会儿拿着自己的本子走进来，坐在马跃对面，仔仔细细检查了一遍自己的本子之后，明确答复马跃：“今天我的辖区内没有一个死于非命的人。所以，你有什么问题尽管问吧。”
马跃抱着抱枕遮脸：“我才不是——”
林黎伸手去拿围裙，马跃立刻按住他的手：“那些故事到底是不是真的！”
林黎皱眉：“谁和你说的？”
“惠子说都是真实发生过的。迪子也是，王珂也是……如果是真事，难道这些人你都认识吗？他们现在怎样了呢？”
林黎苦笑，心说：魔女大人，您真是做了多余的事。不过，也帮了我一个忙。
林黎正色道：“马跃，我问你，你觉得什么叫死于非命？”
“啊？我的问题——”“先回答我的。”林黎的语气霸道，不容马跃反抗。
“死于非命……就是因为非命的原因死了呗？第三个故事里不是讨论过吗？为什么还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