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处僻静的山区。
一个抱着灰猫的青年为他打开门,林黎走进挂着红灯笼的二层小楼。木质楼梯发出咯吱咯吱的响声,爬山虎叶子从走廊外延伸进来,跟随着林黎的脚步在二楼尽头一扇灰色的木门外停下。
然后,他推开了这扇古色古香的木门。
木门后的套间以灰白黑色调为主,装饰后现代感十足,与二层小楼的中式风格差别很大。
林黎暗想,这个房间和她的主人给人的印象如出一辙。
正想着,门右侧传来说话声:“我就想着,你什么时候会来呢。”
林黎走过去,在墙上的一幅蒙着白纱的画前面停下脚步,伸手揭开白纱。
画上画着一个年轻的女人,二十四岁左右的样子,长发用一根乌木簪子随意挽起,一缕青丝垂下,扫过羊脂玉般的脸颊。微微上挑的杏仁眼似两汪深潭,似蹙微蹙的柳叶眉染着一点忧愁。双唇饱满,鼻子坚挺。
再往下,没有画出来。
林黎前倾身子,画上的女子忽然眨了眨眼睛:“往后退。我出去和你说话。”
林黎立刻后退,恭恭敬敬站好。
那女子一面听林黎说自己来这里找她的缘由,一面一手撑着相框,一手拉扯着藏青色的礼服下摆,从画框里往外爬,然后脚下一滑:“哎哟!”
女人一个倒栽葱摔在地上,抬起头,毫不在意的嘻嘻笑道:“没问题,你的事,包在我身上了。”
林黎咧开嘴角,伸手拉起她:“那么,我恭候您的好消息。”
女人站起来,挥挥手,走出门。
“哦,对了,一句忠告。”女人突然回过头,“有些事,还是早些说比较好。如果你说不出口,我可以——”“我想,还是不要劳烦大人您比较好。”林黎鞠躬,女人叹了口气,一脚踏进月光。
月光下,她周身散发出珍珠白的光芒,然后与夜色融为一体,消失在夜空中。
12
第一次参加联谊。第一次穿正装,第一次,带着一个除了自己别人都看不见的女伴,马跃紧张得像是个上了发条的木偶,说不好话。
林黎帮他整理发型,女死神穿着便装,很随意的样子:“你好,我叫卓惠子,叫我惠子就行。”
“你……你好!柜子!”
惠子噗嗤一声笑了,林黎捏了一把汗:“你叫什么呢。”
“啊,不好意思!是惠子!惠子小姐你好!”
惠子大度摆手:“不用紧张,今天我也就是去凑凑热闹,你不用管我,尽管享受联谊就好。如果有什么看中的姑娘,我也可以帮你们牵——”“咳。”林黎咳嗽一声,“可以准备出门了。”
“啊,已经这个时间了。”惠子从口袋里掏出一段红绳系在马跃手臂上,然后在自己手腕上也系了一条,笑道,“这样我们好找到对方。”
马跃点头,开门离开。
林黎回到卧室,站在窗边,目送二人身影消失,转过头,看见阿辉坐在自己床上,小男孩还抱着他的肩膀:“林黎!你还没有和他说那件事啊!要是一直不说,一直在现世游荡,万一被发现,阿辉可就有大麻烦了!”
林黎狠狠剜了一眼阿辉,阿辉摊手,无可奈何:“上次酒喝多了,一不小心说漏了嘴——你放心,迪子不会和第三个人说!”
“那最好。”林黎耸耸肩,“魔女大人也愿意帮忙。我有分寸。”
迪子还想说什么,突然阿辉站了起来:“有人不行了——工作工作!林黎,你好自为之啊。”
走出马跃家,阿辉戳着迪子微胖的脸蛋教训道:“既然魔女大人也插手这件事,我们,还是乖乖看好戏就好呢!”
林黎垂下眼睛,躺在床上,望着窗户出神。
想起最初与马跃相遇的瞬间,林黎首先被他的长相吸引——五官秀气,身材苗条,手感似乎也不错,色香味俱全。
再加上明明胆小却还见义勇为的天然性格,林黎觉得这个傻乎乎的男生整个萌到不行。
所以,即使出师不利,林黎第二天还是不请自来,帮马跃打扫卫生,然后准备实施自己的养成计划——刚出门买饭,就看见楼道口站着一个女人。卓惠子。
林黎咽了一口口水,想逃过去。
惠子转身绕到林黎身后,抓住他的长袍。
“哦呀,一向冷漠心肠的林黎怎么突然这样关心他?”惠子嘴角带笑,凑近林黎耳边小声说道,“该不会是,看上那个孩子了吧?”
“魔女大人,这个玩笑——”
“哎哟,在我面前还有什么好隐瞒的!”惠子拍着林黎的肩膀,伸出三根手指,“三个月。三个月之内,有什么需要帮忙的,尽管和我说。毕竟,欠你的那份情我还没有还呢!”
惠子笑眯眯的,消失。
林黎眯起双眼,感觉全天下的好运都凑到了自己眼前。
那么,就这样决定了。三个月为限,让你永远留在我身边。
联谊选在一个酒店的小型宴会厅里。虽然只是个普通的联谊,但是会场布置得相当奢华。马跃刚进门就后悔了:太……太紧张……怎么办!完全说不好话!走不了路!果然还是回去吧!
就在马跃准备打退堂鼓回去的时候,一个梳着公主头的可爱女生看到了马跃,立刻挥手大喊:“小跃跃,我们在这里!”
惠子偷笑:“小跃跃,哈哈,叫的真亲切。”
“没……没有。我们是小学同学。是她介绍我来这家杂志社的。”马跃一边解释,一边挤出僵硬的笑容走过去:“宋雪,你好……”
宋雪大方得向身边一个高大帅气的男人介绍:“这就是咱们的后起之秀,马跃——人家的一头卷发可是与生俱来的哦!上小学的时候就有呢!哦,对了,马跃,这是宋德,我哥哥。”
宋德微笑伸手:“经常听舍妹提起马先生一表人才,如今才知道,是腹有诗书气自华。”
“那个……幸会,幸会……”马跃憋红了脸,不知道该说些什么话。
想来自己已经有一个多月没有离开家门了,平日只和林黎阿辉有接触,如今突然来到这么多人的场合,怎么办?
马跃下意识想要找林黎,但是他不在,于是想到了惠子——
“你啊,再不去检查胆囊,可就只有不到三年的寿命咯!”惠子捏着主编大人圆滚滚的肚子,说。
马跃吓了一大跳,随即想起别人是看不到惠子的,这才松了口气。
“小跃跃你怎么了?好像心不在焉的样子。”宋雪拉着马跃往一边走,介绍他与别的作家认识——不愧是公关部的职员,宋雪与哥哥宋德很快就和别的作家谈笑风生,只剩下马跃一个人,如坐针毡——果然,不喜欢这种场合。
说起马跃毕业后会选择写作而不是工作,不擅长处理人际关系是一个很大的原因。在大学的时候,除了自己班上的同学之外,马跃没有一个认识的人。社团,学生组织,兴趣小组,一个没有参加。夏令营,旅游,踏青,从来没有兴趣。唯一的爱好就是写作。
和笔下的人物一起创造一个新的世界——这就是马跃的理想。
“不如,让马跃来说说这次作品的主题吧!”宋雪将话题引到马跃身上,宋德也提议:“是啊。我听说,在场的很多作家都很想学习你的写作技巧,想知道你对自己作品的看法。”
宋德眼角带着笑意,马跃出了一身汗:“那个……看法什么的……”
我有什么看法啊!马跃在内心咆哮,我连这个故事究竟是什么结局都不知道!林黎那家伙直接把大纲发给编辑,我现在是一问三不知啊!能有什么主题!能有什么看法!它就是一个故事!就好像窗帘就是蓝色的!
人越围越多,马跃一步步后退,被宋德按在椅子上:“或者,你也可以说说这样安排结局的意图。”
“结局?”马跃差点咬到舌头,进退维谷。
宋德弯腰,开玩笑:“难道,马先生是怕在场的人知道你的想法之后,剽窃你的创意?”
人群开始窃窃私语,宋雪拉住宋德:“哥,你说什么呢。”
“小跃跃。”
马跃觉得有人在拉自己的裤脚。低头一看,惠子躲在面前桌下,笑眯眯的:“如果想要顺利过关的话,我说一句你说一句!”
马跃瞬间想到了第一个故事里,林黎被自己父亲拎起来时,张昕的话。
但是局势容不得自己多虑,马跃轻轻点头。
惠子笑:“宋大哥既然提出这样好的建议,我就恭敬不如从命了。”
“宋……宋德歌既兰提粗这么好的建议,我……恭敬不如虫命了。”马跃哆哆嗦嗦开口,在场的所有人安静下来,注视着他。
惠子再次开口,马跃努力复述她的话:“要说结……结局,还是先保密比……比较有趣味性。在下一介后辈,怎……怎好在各位大师面前……前班门弄斧。但是宋德哥又……又提出了这个建议。不如我……我现场为大家讲个故事,娱乐一下吧。”
宋德皱起眉头,站直了身子盯着他。
惠子轻声细语,将一个故事的开头说了出来,马跃心头一动:那是编辑要求的三篇故事中的第二篇,他很熟悉,也最喜欢。
如果是这个故事,我可以的。马跃给自己鼓劲儿。我可以,用我自己的语言,将这个故事说给大家听。
12.第四个故事
“有两个问题想问你。”“说。”
“如果一个人从出生就没有见过光明,那么他会害怕黑暗吗?”“这个……还是换一个吧。”
“如果一个人,从出生开始就双耳失聪,双目失明,那么他在思考问题的时候,用的是什么语言呢?”“这个……我们还是讨论一下第一个问题吧!”
“我知道第一个问题的答案。”“说说看。”
“如果从一开始就不知道光明是什么,也就不会向往光明。同样,如果我们一开始就不知道幸福是什么,而一直生活在不幸之中,现在也就不会觉得这么不幸了吧。啊啊,不知道幸福是什么的不幸的人,和不知道光明是什么的盲人一样,都是很幸福的啊!”
王珂睁开眼睛,那段对话还在脑海中盘旋,仿佛夏日山谷河畔的萤火虫,慢悠悠地在眼前飞着,却总是抓不到——有人能抓到的。可是那个人现在……
“到了,就是这里。”
一个白皙皮肤,面带温和微笑的大男生冲王珂伸出手,旁边一个高大魁梧却沉默寡言的男人拎着他们的行李,走下长途汽车,来到一处山清水秀的村庄。
这是王珂出生的地方,是她生活了十二年的地方,也是她丧命的地方。
王珂是个怨鬼。
所谓怨鬼,就是因为生前有怨恨未了,徘徊现世不肯离开而最终化成鬼的游魂。
使王珂变成怨鬼的人就在这里,但是很可惜,王珂已经完全记不得对方究竟是谁了。
“哇,是个很好的小山村呢!和我们的固滦山差不多美——啊,不,还要差一点。”大男生很活跃,男人却依旧一言不发——这两人是来调查王珂成为怨鬼原因的,而负责接待他们的人是……
张昕靠着村口的一棵大歪脖子树抽烟,林黎坐在一边的大石板上嗑瓜子,一条大黑狗带着两条小黑狗在他脚边打转。张昕看见王珂三个走过来,直起身子,打了个招呼:“辛苦了。我在这里有个小兄弟,同意把老家的房子借给你们住。我还有公事在身,就不久留了。有什么事,尽管找他——我把他当接班人看呢!”
张昕拍了拍寡言男人的肩膀,大男生已经跳到林黎的面前:“你就是林黎吧!我叫是习,是否的是,学习的习!这位是海千枫,还有这个,你应该能看到。”
这个有着奇怪姓氏的大男生将王珂推到林黎面前,指着王珂,露出微笑。
林黎皱起眉头,吐出三个字:“跟我来。”
是习三个被带到一处几乎要被杂草侵蚀的破旧院子前,林黎指着院子说:“这是王珂以前住过的地方。”
是习立刻问王珂:“有印象吗?”
十二岁的少女睁着茫然的双眼,摇头。
是习叹了口气,很快又振作起来:“没关系。我们一定能帮你消除怨恨!”
“你说,怨恨?”林黎转过身,看了王珂一眼,低头思索,然后恍然大悟,“大概是指怨恨我吧。”
是习立刻握住林黎的手腕:“难道,你是凶手?!”
林黎抿嘴苦笑:“具体的经过,等晚上和你们细说。”林黎说完,又看了王珂一眼。王珂一眨不眨得盯着那个破败的院子,出神看着,石化了一般。
林黎家里。
晚上。
吃过晚饭,林黎走进是习和海千枫住的屋子,坐下:“小珂在哪里?”
是习冲横梁努嘴:“睡着了。毕竟是孩子。究竟发生了什么事,让她变成了怨鬼?”
“小珂她,是个不幸的孩子。”林黎的故事,从十三年前,王珂出生之前开始讲起。
13.幸福
“小珂她,是个不幸的孩子。”林黎的故事,从十三年前,王珂出生之前开始讲起。
十三年前,村里的掌事王老因长期对家人使用家庭暴力,被不堪其苦的两个儿子及儿媳合谋吊死。之后,林黎意外发现王老死亡的真相,被大儿子王本绑架到后山,欲与另外三人将其杀害并掩埋。但其企图被村民发现,主犯王本被判死刑,剩下三人也受到了不同程度的惩罚。
王本在当年秋天就被执行死刑,而他的妻子却在三个月后,生下了王本的遗腹子。这就是王珂。
降生在一个杀人犯的家庭,并且还未出生就失去了父亲,王珂的处境可以想见。更加雪上加霜的是,两年后,王珂的母亲因为受不了村里人的指责,发了疯,时而疯疯癫癫,时而沉默不语。王珂,就在这样的环境下长大。
为了活命,母亲状况稍微好一点的时候,会出去乞讨。可是讨来的石头,拳头与咒骂,远比食物要多得多。状况差的时候,会破口大骂,连自己的亲生女儿也不认识,甚至将她吊起来毒打。
一边毒打,一边辱骂王珂,辱骂村里的人,辱骂这整个世界。
然后,忽然清醒,抱着自己的女儿痛哭,哭着求她原谅。
这些,全都被住在隔壁的林黎看在眼里。
处于林黎的立场,他不知道该说什么——那可是差点杀掉自己的仇人的女儿。
可是半夜传进耳朵的打骂声,还是让林黎软下了心。
毕竟,错的不是王珂。就连她的父母,也曾经是被施暴者。
于是,一年夏天,林黎趁王珂母亲外出乞讨的机会,带着自己小时候穿过的旧衣服和一些饭菜,走进了王珂家的院子。
主屋和东厢房已经倒塌,只剩下西厢房还能勉强住人。厨房里散发出呛人的酸腐味道,一个衣不裹体的小女孩在院子一角自言自语。
“你叫什么名字?”“王珂。”“谁给你起的?”“爸爸。”“爸爸是谁?”“是魔鬼。”“谁说的?”“妈妈。”“妈妈是谁?”“是疯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