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了缓解生活的乏味,他曾把玫瑰的卧房开辟成一间小小的花室,可不出一个月花全死了——天巢里只会长苔藓。后来花室又修缮成了音乐室,他没事就躲在里面练习竖笛,然而他没有音乐天赋,楞是把竖笛吹成了唢呐,一首小星星都吹得走调,而天巢里向来寂静,想到鬼哭狼号的竖笛声容易影响杀手们的工作,他便只好作罢。
一来二去,他就只能独自光顾相对比较好玩的机厂。
机厂是天巢要地,最初是用来锻造枪支器械和机关的,除了工人守卫之外,只有老大哥可以进入。不过即便放宽了权限,也没有多少人肯进来。机厂里很热,一天十八个小时里有十二个小时都在烧煤块。从上往下看,整间厂房就像方表的半个横切面,运转着大大小小的齿轮,粗细不一的钢管四通八达,十座储油桶盐水瓶似的挂在墙壁上,十根环形钢管从顶部伸出来扎入地面。再往上是密密麻麻的电线和表盘。事实上厂房里每天都有上百号人工作,这些人坐在遥控电车里,或是躲在仪表房里,有的在流理台下的车间烧煤,一律乌黑精瘦的脸,厂房里也很黑,所以乍看之下很难找到半个人。
天巢多年来深埋于地下,不尽是因为原住民的诅咒,听水仙说,天巢的驱动箱里最初用的是硼硅烷和液氧煤油,登上这片大陆后,天巢里的人才发现燃烧剂在这儿只能维持很短时间的燃点。所以除了着陆以外天巢别无可选。后来索城人开始造车造船,引擎里装的都是冰油,这个星球,所有东西都无法在高温中运作。
如今厂房已经不再制造简简单单的枪支弹药,流理台的引流管里灌满了黑红的液体,比红丝绒颜色更深,分量更轻,光度也更高的红丝绒2.0。半年前元首在天巢内部下达了一条令人匪夷所思的决定:把原来的燃油统统换成红丝绒2.0.毋庸置疑,这是相当激进的做法,因为红丝绒能不能让这座庞然大物运作起来,没有人敢妄下定论。
太武断了。
反对的人很多,所以吃枪子儿的人也一样的多。
想要达到目的的人,是庸人,想方设法要达到目的的人,是人上人,能够达到目的的,是领袖。
元首登上指挥台,拍了三下掌。
天花板上一扇铁门豁的打开来,泄进一些白茫的亮光。仅剩一半的国会高官,和天巢各路领袖从那小小的口子里钻进来,在每两排流理台之间的甬道里依次排开。
这时元首又向头顶喊:“行啦,你也下来吧。”
无声的寂静中,一个人从钢管上飘落下来。
是骨头。
元首对他笑了笑,底下的人从来没见他这样笑过,那是很温驯很友善的笑,好像一个父亲回家见到了苦等一天的妇人的笑,充满了爱。
“大势已去了”元首说,“我今天叫你们过来,就是想让你们看看,是什么毁灭了我们。”他从裤袋里掏出一只试管,试管里装着红丝绒“是它么?当然不是,它不过是……一滩有点用场的水。是交易。交易是什么?就是把一盘过期的肉片卖到别人手里。为了如此,你必须用更多的盐腌制它,用更重的调料遮盖它的腥臭。你要看着对方吃下这盘肉,你要让他吃完了还向你要,他会吐,会拉肚子,你就卖两副药给他,直到……直到他再也吃不了干净的东西。这样交易才算完。这就是我这一辈子,也是外边那些人一辈子都在做的事。人活着,就是把对方往死里骗,因为我们本身就是一团烂肉。”他从上衣口袋里拔出一支钢笔,笔管上铮亮的刻着几个字“我为人人,人人为我”,他把它举起来:“我无愧,我也不后悔。”
他朝骨头招了招手,骨头默默的走上台,很听话,因为除了听话外,他一时想不到可以做什么,也想不起他是来杀死这个人的。
元首丢下了试管和钢笔,掏出一把枪放在他手里“从现在起,你们都听他的。”
底下的人没有哗然,只是沉默,冗长的沉默后,全体跺了跺脚,举手捶了捶胸口一齐喊;“是,元首!”
元首往后退了两步,用只有两人才能听见的声音说;“杀了我吧,蝉。”
骨头抬腕瞄准了他的额头,过了一会,枪口却又放了下去。“你不配去死。”
“我更不配活着。”
“……”
“你不是来杀我的么?”元首指了指额头,“开枪吧。我不是为了逃避而死,这么多年,我都没弄明白有什么值得我活下去,有什么值得我去战斗,现在我仍旧不明白,还有什么值得我为之战斗,还有什么值得我去守护。为了百姓吗?他们已经被海水淹死了,那群自以为胸怀大爱的白痴没有放一个我们的子民上去。为了红丝绒吗?它和所有的人类财富一样,不过是为杀戮寻找理由的恶根。为了我自己吗?我从来没有为自己做过任何事,因为我知道自己要什么,却从来没有得到的途径。所以我选择死亡。”
骨头又一次提起抢。
元首又退后一步,突然昂起脖子,对传音管吼道:“外面的人,你们还是快点回去吧!回到你们仁慈的世界里去,你们那儿的总有一天会像我们一样,喝自己的血,吃自己的肉!有人的地方就是一座索城!你妈去死!全给我他妈的去死!”
说完后,他还是不解气,哼哼着说:“这里的炮弹多得是,你给我统统放完,炸死这群败类,他妈的要有人能回到那颗丑陋的球上,最好能帮我捎两颗子弹,这群渣渣。”
骨头低低的说了声好,之后一枪崩了元首的脑袋。
31.终章
“你可以把手从键盘上拿下来了。”周蝎说。
我的手还扣在键盘贴上,像被胶水粘在果盘上的佛手。他看了我一会,补充道:“小多,你先别写了。”
我把双手从键盘上依依不舍的挪下来,一只放在膝盖上,一只从玻璃盆里抓了块薯片。“你有意见么?”
周蝎凑过头,瞧了眼文档下方的字数,然后没好气的说:“你有听过我的意见么?”
我咂巴着薯片,很有涵养的对他笑了笑,由于正在吃薯片,所以我的笑容也像上面的盐粒一样油滋滋的。“我在听。”
“我有两个意见,”周先生伸出了右手食指,接着是中指,“第一,我发现你爱瞎写。作为当事人之一,我只能把我看见了什么、经历了什么告诉你,而至于其他人不在我眼皮底下时都干了什么,我一概不知,可是你……”他叹了口气,周蝎在中国已生活了六十多年,由于常年离群索居,中文始终有点生疏,说起话来有股文邹邹的味道,为了遮掩这点瑕疵,他习惯性的又叹了口气,然后以极慢的速度点燃一支烟,“蝉是个倒霉蛋,这点我承认,可你不能靠揣度去这么写他。象棋是怎么回事?馒头又是怎么回事?此外我认为,小林和他没有那么亲密——”
“我上个月刚和林老先生喝过茶……”
“这茶喝的真及时。”
“是啊,”想到这儿我不由的满怀愧疚,“这个月他就归西了。”
“你知道老人记性不大好,尤其在濒死之际,喜欢美化他们不值一提的感情经历。”
“他怎么说我就怎么写呗,除此之外还能做怎么办?你倒是告诉呀。”
“你告诉他,这他妈都是幻觉!”
我切了一声:“那你找王老师去吧。”
“王老师是谁?”
我寻思了一下,摇了摇头:“是我幻想出来的人物。你接着说。”
“还有乌鸦!这个彻头彻尾的变态,你为什么要洗白他?”
听罢此话,我决计暂时不再开口。我觉得我好像遇到了麻烦,麻烦还不止一个。第一,周蝎的中文水平有了空前未有的提高,空前未有的提高,这个短语通常用来形容生产量、国际名誉和国家综合实力,所以到了周蝎这个人——当然他不是个人,是个傀儡——身上就有点可怕了。诚然我需要他长久不衰的记忆力,但老板对我说过,说服一个能言善辩的受访者,其困难程度并不亚于打倒一支拆迁大队,这种人你最好离他远一点,他会炸了你的。第二,这厮学会了上网。第三,对于洗白这样一个敏感词眼,我可以给出极尽周详的解释,然而言多则不诚,稍有不慎,我的职业素养势将受到莫大的质疑。
思来想去,我决定运用我东方人的智慧,于是我说:“你走开时,其他人,包括我,看见了什么,听见了什么,发生了什么,知道了什么,你都不得而知,所以你怎么知道我知不知道骨头的遭遇呢?”
他第一时间反唇辩论道:“你又不是我,你怎么知道我不知道你知不知道?”
我说;“你又不是我,你怎么知道我知不知道你知不知道我知不知道呢?”
他顿时陷入深海般的沉默,嘴巴扭八着,开始盘算接下来的话里该出现几个知道。趁这个空当,我起身开了瓶马提尼,倒进两只矮杯,兑入两大块冰块,递了杯给他。他接过酒,咪了口,放弃了争论:“还有第二点,这整笔事的结尾……有那么点滑稽。”
我掏出烟匣,叼了支出来,又分给他一支:“我倒是很好奇,长生不老永生不死是什么感觉?”他用火柴点了烟,眯眼想了半天说:“操蛋极了。”他几口吸完一半,剩余半支碾死在一只餐盘里,“没有什么值得我一直活下去,你问我无聊么?没错,看着你们越活越复杂,然后一个个衰老死去是挺无聊的,可要说到自杀,首先这是件挺庄重的事儿。其次,我杀不了自己,能够杀死我的人已经死了。哎,我都八十九岁了我,却要穿年轻人的衣服,要忍受轰轰乱响的各式机器,还得定时解决下半身需求……”他往下压了压嘴唇,二十来岁的脸上又一次显露出老人的晦暗。
“后来你们看见天巢了么?”
“当然。我们的战机护送海上的三架主舰在上空盘旋了整整一天,天巢忽然从海里一飞冲天,当时所有人,包括飞行员都看傻了眼,那是——缩小了的一颗地球。雪下得很大,海天一片漆黑,天巢像一颗明星悬在高空中蓝得发亮。接下去的事,现在回想起来简直有些荒谬。”他晃了晃杯里的冰块,啜下最后两滴酒液,而后抬头,眼神放远,然而城市的夜空被高拔的建筑撕裂了,所以他很快又把目光调回到我身上。
“他们有攻击你们么?”
“当然,不然它出来个什么劲儿呢?正如我之前所说,天巢在外形上是一颗地球,球面上分布着五大洲形状的炮门。最先打开的是欧洲炮门,对准了中国战舰喷出很多雪白的蒸汽,起初我们摸不见门道,以为是逗我们玩呢,没想到一眨眼功夫中军战舰就动不了了,像一只肥大的果冻颠簸在海浪之上。不过天巢好像并没有打算一举歼灭中军,调转了炮头,向美军战舰投出密密麻麻的金灿灿的皇冠。”
“皇冠爆炸啦?”
“没有,那些玩意儿根本算不上弹药,因为它们撞到舰壳上又很快弹进了水里,跟小孩的玩具一样。皇冠掉光之后,美军战舰的外壳出现了龟纹裂痕,哎,我说这话你不要难过,美军战舰看上去比你们要漂亮多了,让人想起‘科技’这个词眼。可被皇冠炸弹——我们暂且称之为炸弹好了——一打,顿时就土气了起来,我形容不好,就是糟粕了许多。”
“美军战舰就这样完蛋啦?”
“怎么会,不过是可有可无的小小损伤罢了。我倒觉得,他们只是在侮辱美国人而已。接下来他们的目标依然是那座可怜的大家伙,欧洲炮门关了一会,旋即美洲炮门突然打了开来,之后漫天飞舞起白绿相间的炮弹,我在定向盘上看见这些古怪玩意儿的样子,乳白色的炮弹,表面用绿油漆喷着美人鱼图案。”
我哑然:“你他妈别告诉我是星巴克。”
“不尽然。美人鱼右手高举火把,左手托着本大书,脸却是黑色的,而且鼻子很宽很塌。”
我拖着椅子向他靠近,此情此景无论真实与否,反正我是来了兴致。“那这些东西有爆炸么?”
他鄙夷的翻了我一眼:“你小子就知道爆炸是不是?这些炮弹牢牢吸附在战舰表面上,把战舰困得动弹不得,而天上的美军战机由于丧失了信号,开始不受控制的朝四面八方乱窜,中苏战机避之不及,误伤无数。可这样就完了吗?大招还在后头哩。正当大家手足无措,海面上传来了乐声。这声音我敢打赌,你们每天都要听好几次。”
“什么音乐?”
“你猜。”
“我不猜。”我坚定而残忍的拒绝了。
他很丧气:“喏,就是windows系统打开来的声音。”
“噔噔噔噔噔,是这个么?”我帮他哼了一遍。
“正是,”年轻的老头肃穆的点了点头,“之后才是轰的一声,美军战舰被一片瓦蓝的m形火焰炸飞了。我知道死了不少人,可至今回想起来,还是忍不住想笑。”
我也很想笑,但还不到时候,“接下来就是苏军了吧?”
“是的,其实我们应该加足火力反击的,可怎么说呢,当时大伙儿全愣成了球,所有战机都像跑航班一样光在天上飞,哎,真是天空大堵机。苏联炮门开了,你知道,苏联可大的很,所以炮门里的东西也多得吓人,我看见几百条输气管飞快的射出炮门,一根根打桩似的插进苏军战舰,三秒钟后,输气管一一撤离,留在海上的苏军战舰,变成了一颗硕大无朋的土豆。”
说到此处,他颇有期待的望着我,我呢,让思想插上了小翅膀,顺着他给的方向飞驰,道理我全懂,可我还是难以抑制的,没出息的,两脚朝天从椅子上摔了下去。
他没来搀我,只是满怀悲悯的打量着我,继而讲下去:“最后才是你们,天巢对你们还挺客气。”
“是因为林老先生么?”
“呸,”周全蛋愤愤地道,“明摆着是为了我!你不要再打断我了!”
“好好好,”我摆着手从地上爬起来,“你只管说。”
“嗯,”他满意的点了点头,“公鸡形状的炮门里没有投射出任何东西,它只是开了一会,又很快关上了。但不知怎么回事,中军战舰和战机开始三百六十度晕头转向的原地打转,转了有十来分钟,紧接着他们开始向自己人进攻,可轰来轰去竟无一次击中,炮弹射完之后,集体毫发无损。”
我托着下巴不置一词,这尴尬的话题我不忍心干涉。“那么还有澳洲和非洲炮门呢?”
“啊,那两块地方只是摆设而已,屁也没放一个。”
“所以故事就到此为止啦?”很无趣的结尾,我忧心的耸起了肩膀。
周蝎瞟一眼文档下方的字数,长长打了个哈欠:“是的,放完这些大招后,骨头的声音从天巢里传了出来,他说:trade is off.然后天巢就在‘东方红太阳升’的歌声中火箭一样窜上了天,再也找不到了。一无所获后,我们也纷纷撤离这片伤心之地,当战机飞入高空,驶离那颗星球时,小林突然指着机舱外边对所有人喊:你们看,雪变白了!”
过了半天我才回过神来,手重新放到键盘上,却再也敲不出一个字来。这个让我努力了数月之久的故事,前言不搭后调,结尾又是如此仓促,由于采样视角极其有限,重点只能放在令人犯困的个人恩怨上,格局也就难以达到预想的庞大……我不知觉的摁下了ctral a,食指放在消除键上叙述待发,那片曾令我痴迷,使我产生无限遐想的消逝的土地,不过是空洞而缺乏可陈的谎言,同我身处了二十多年的周遭没有丝毫区别。那么我又何必将人们业已熟识的沉浮往事复制一遍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