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原以为那些话只是为了挑拨,所以将信将疑,却没有想到有些事已经到了如此地步。
但我不明白。
沉音告诉我这些、故意将我带来猪笼城附近的堂口,是为了离间我与星临,让我尽快回复所有的力量,助他们掀起风浪。
那么星临呢?他又是为了什么要给我看这些?他明明可以选择让我们绕路离开,以我对沧溟之野的陌生,根本不会发现他的有意隐瞒。将这些残忍的场面尽数放到我面前,难道只是为了让我看到这个世界的全貌?
有什么在我心中鼓噪着。
我说不出来哪里疼痛,却只觉得有一丝微笑逐渐爬上嘴角。
星临的每一句话,都正在将沉音的说辞一一验证。
我笑道,“这么看,事情也似乎并不是难以解决。只要让那个毁灭之神复活一切问题不就可以迎刃而解?生老病死本就是人间常态,就是神族也会经历死亡,有生就有死,有创造就有毁灭,这些规则本来就是世界的本源。”
听我如此说,星临点了点头,“是,意澜说的就是症结所在。如果毁灭的力量不能重生,那么任何努力都将是付诸东流。”
“这就是你说的,有些努力终究是徒劳的?”我依然维持着笑容,“如此一说,要救这万千众生,似乎难又似乎不难,关键就在毁灭之神……只是我不甚明白——既然是神灵,他理应与天地同寿,又怎么会半途夭折,怎么会如此不堪一击?”
星临闻言一愣,他转过头,深深的看我。
我与他对视,毫不回避,“任何事情都不会无缘无故发生,想来其中必有曲折。如果我的猜测没错,那么这唯一的一条路却也不太好走。不论是谁想要这世界再回复从前的模样,恐怕也都只能自求多福了。”
在剩下的离开猪笼城的路途上,我们谁都没有再开口。
一路上还是有些机灵的小孩子找过来向我和星临讨东西,我们把身上剩下的所有饰物都取下来分给了他们。
太阳逐渐西斜,沿途景色逐渐变换,等到那些茅屋土房消失在视野中,我们终于走出了猪笼城。脚下的路变成了青石铺就,宽敞整洁,街旁的高楼一色屋瓦白墙,各种商铺的招牌鳞次栉比,酒帜迎风飞扬,空气中不时飘来酒楼饭馆醉人的酒香和胭脂铺里的水粉味道。
仅仅是越过了一道不高的围墙,就仿佛到了另一个世界。
这样的情景变换太快,以致于我已经坐在酒楼之中,看着眼前丰盛的饭菜,心里却还是想着那个跟我讨东西吃的孩子。
“先吃饭吧,既然无法改变,就不要想得太多。”星临劝我道。
我们没有包下雅间,而是坐在临窗的座位上,这家酒楼生意颇佳,四周觥筹交错,下面的街道上人流熙熙攘攘,尽是一片繁华景象。但只要星临坐在这里,我就觉得那些喧嚣的人声似乎完全消逝,他的气质永远是沉静宁和。
他给我夹了些菜放在碗里,就放下筷子,浅浅尝了一口茶水,然后对我说,“吃饭的时候要少喝茶,我给你盛碗汤吧。”
我再难以拒绝,只能就着他的手喝了一口。
这不知名的汤色泽诱人、味道鲜美,只是其中放了一味黄花,让余味中多了一丝苦味。
就像现在我心里的滋味。
我想,面前的这个人,也许不论我再爱他,都无法真正的了解他。
月悖花了千万年才知道他对自己的看法;失意前的苏意澜不能明白为什么他明明前一刻还在与自己海誓山盟,转头却能毫不犹豫的杀掉那些自己重视的朋友;而现在的我,先是不能理解他对这个世界黑暗一面的漠然,后是无法接受“既然无法改变就不用再想”的漠然。
他总是从容的、镇定的、平静的,似乎没有什么能让他失态、让他动容。
总是能在最关键的时刻,做出最正确的选择。
他似乎从来不会被感情左右,从来不肯多分一点心思来悲伤、来感慨。
也许是他独自经历了太过长久的岁月,拥有世人无法企及的睿智和通透;也许是因为他站在众生的顶点,责任的重担不允许他有伤春悲秋的想法。
但面对这样的他,我实在忍不住要去怀疑。
为什么他会爱上苏意澜?
第一次见面那句简单的话——我想要你,是否真的拥有开启两人之间缘分的魔力?
平凡无奇的半仙苏意澜,身上有什么值得无上的真神投注眷顾和爱恋。
刚才星临的话,几乎要让我以为他已经发现了我就是月悖。
第二十四章
这样的想法令我食不知味,和星临说话时也心不在焉。
他仿佛也发现了这一点,也就不再多说什么,只是默默的坐着。
静止的他,如同一尊优美的玉雕,几乎让人有打破的冲动。
我记得月悖那时之所以放弃那毁灭天地的力量,最终就是怕离开他、怕伤害他。如果有一天真的恢复了所有的力量,我无法猜测那会对自己带来什么样的影响,毕竟这曾让那么深爱他的月悖动了杀意。
即使他的爱并不纯粹,我也不愿他受到一丝一毫的伤害。
虽然这样想着,我和星临之间相处的气氛却还是落到了冰点。其实他还是愿意花时间和心思来缓和彼此之间的关系,我却做不到与他相同的若无其事。
终于打破这种僵局是因为一个人的到来。
“本来不想打搅二位,但这次确实是情况紧急。”太嫦跟着小翠找到我们的时候,我和星临刚刚在一家客栈安顿下来。
这位东方的守卫者来得如此着急,以致于都没来得及换上繁复精致的女装。收起了往日嬉笑的神情,他显露锋锐之色,“如有冒犯之处,请两位见谅,太嫦也是不得已而为之。”
原本离开一阵的小翠也跟着来到,它变成单眼小鸟的样子,也烦躁的在桌上踱来踱去。
看我也坐在一旁,太嫦欲言又止,我从小翠来带的行李里找出几个铜子,对他们道,“投宿之前我看到前面有一家的茶点做的不错,这就买回来给你们尝尝。”
星临仿佛要说什么,我对他笑着摇摇头,就自己离开。
来到大街上,我随便买了几样吃食,就漫无目的的乱逛,从大街的东头走到西头,又从西头走回东头。来来回回折腾了一个多时辰,我估摸着时间大概差不多了,这才往回走。
等我敲门进去,星临和太嫦交谈的声音戛然而止。
太嫦难得的神情激动,连我进来时也没来得及收拾好脸上的表情;星临却是一如既往的平静冷淡。
我正想着自己是不是还要再出去转转,就听星临对太嫦道,“你要说的我已经明白,剩下的事情我自然会处理,你先回去吧。”
太嫦似乎还想说什么,终于只是张了张口,说道,“谢谢两位款待,那我告辞了。”
离开前,他看了我很久,那种复杂眼神我却在一瞬间领会。我想他并不是像以前表现出来的那么喜欢我,往日对我的殷勤与客气,应该是完全来自星临。因为他们信赖与崇拜的神喜欢,所以他们也试着让自己去喜欢,只是这种尝试不一定会取得完全的成功。
既然能令太嫦冒着泄露星临身份的风险,贸然惊动真神,那么这件突发的事情必定不寻常。我以为星临会立即同我谈谈,但谁知一直到吃过晚饭他都没有开口。
于是在回到房间后,我主动说:“昙华城发生的事情,也许我不该问。不过,既然太嫦这么老远的来找你,想来应该是出了大事。我们这样四处游玩,虽然机会难得,但如果因此误事,就是得不偿失了。”
“我就是不想让你担心,但现在看来什么都瞒不住。”星临笑了笑道,“这次的确出了大事,看来我真的要先离开一段时间。”
我点点头,“我大概也猜到了。”
星临将蹲在桌上的小翠拎起来放到我怀里,“我留下小翠陪你,如果有什么事,可以让它来找我。”
“嗯,好。”
他又拉起我的左手,看着上面的枥莣花纹绣,“这花会保护你,千万不要拿下来。”
“好。”我还是点头。
“我不会去很久,你不要离开,就在天风城中等我回来。”
“嗯,我哪里也不去。”
“意澜,”星临伸手抚摸着我的头发,“最近你一直不太开心,有什么话也不太愿意同我讲了。”
我心头一跳,不知道为什么他在这离别的时刻突然说起这个,只能掩饰道,“你不要多想,只是这几天看到沧溟之野中发生的事,让我一时有些难以接受。”
“关于那个……”星临顿了顿,“是不该那么早就让你看到,这是我考虑不周。不过有些事我一直想找机会同你谈谈,哪知道刚刚下了决心,太嫦就来了。”
他微笑了一下,眼中却没有相应的喜悦,“我把很多应该说明的事情一直拖到现在,就是担心你的反应,但很多事是躲不过的,最终还是要让你知道。”
我不知道他想说的是不是和我心中想的一致,却不想离别的气氛太压抑,“早两天晚两天还不是一样?你现在该担心的是怎么回去处理那些棘手的问题。”
星临看了我一会儿,似乎终于释然,“是的,的确是这样。”
“我等你回来。”
“好。”星临又最后看了我一眼,终于离开。
我以为星临的离去会让我不安和焦躁,但事实上并没有。小翠身上有充足的银钱,数目之多大概可以够我在这家不错的客栈住上一两年。连着一两天,我和小翠都生活得极为规律,定时起床,按时吃饭,不时去街上逛逛,有时候买些东西,有时候听书看戏,很是悠闲。小翠是我的老朋友了,我不知道这只呆鸟认出我是月悖没有,反正我们相处得很融洽。
虽然还是会是不是的想到星临,会担心他会不会遇到危险,但我无法否认,这样的生活让我更平静,更快乐。这种与世无争、没心没肺的生活才是我需要的,这样我不会看到我们之间的分歧和差异。
这份爱情经过了千万年的岁月,原本我一直小心翼翼的将它捧在手心,但现在它却似乎已经沉重到我快要拿不起来。
有时候我会想,如果我就是苏意澜,而他只是苏意澜曾经真的愧对的情人,那么一切会更好。我会尽最大的努力找到他,向他道歉,带他离开,然后两个人就在沧溟之野生活,也许我们也会因为生活的拮据争吵,也会因为个性的不合拍恼别扭,但每个明天都是可以预见的。不像现在,路途的前端似乎永远笼罩在深沉的黑雾中。
仿佛是命中注定,就在星临走后的第四天早上,我看到了很久不见的折丹。
依然是正红的色的长发,纤尘不染的衣着,清澈的水波一般温和冲淡。这位最像神族的神族南君,不仅衣着打扮谨慎规矩,连行动也似乎永远是这么的谦和有礼。
“苏意澜大人很久不见了。”折丹微笑着站起来道。
太嫦来的时候也是这么突然,但他至少是从房间外敲门进来。而折丹,是我从外面回来就看见他正襟危坐在我常用的椅子上,不疾不徐,笑容亲切。甚至,他已经为自己泡好了一杯茶,茶杯袅袅冒着热气,仿佛我才是那个忽然到访的客人。
“不请自来的人,你是第二个。”到现在我已经对这位南君的真面目有所了解,“要找星临的话,他已经回去了;要找我的话,抱歉,我还想在天风城多留些日子。”
小翠随我一起进来,我挠挠它的下巴,逗它望向折丹。
如果他够聪明,就应该趁现在离开。有小翠在身边,他同我说的话星临也一定会知道,我并不想被扯进反叛星临的浑水中。
折丹看了看我,又看了看小翠,忽然低头一笑。
第一次,我在他向上抬起的眼中看到了一丝狡黠。
“看来您真的全部想起来了,我们花的功夫和力气总算没有白费。”他似乎有恃无恐,并不在乎狂梦鸟就在身边的威慑,“大概您自己还不知道,现在您的眼神、气质都同原来的苏意澜大相径庭,现在的您,可以让我心甘情愿的拜为神尊。”
“……”我终于知道他为什么这么笃定,那是因为他抓准了我不想让星临知道自己的记忆已经恢复。
情势所逼,我不得不首先低头,“小翠,你先出去玩一会儿,等我叫你的时候再回来。”
狂梦鸟十分听话,歪了歪脑袋就从打开的窗户飞出去。
“你到底想说什么?”我也不再伪装,径直看向折丹。
“上次沉音没有能够说服您……”
“难道你觉得你就可以?”
“不试一试这么知道呢?”我的不假辞色丝毫没有让折丹动摇,他继续道,“至少我知道您为什么不愿恢复那强大的、常人难以企及的力量……”
“……”
见我沉默,他徐徐道,“对您而言,不论是通天的权势,还是众人仰望的地位,都不是您心中所愿。您所期望的,大概是永远与我们伟大的真神长相厮守。但是……您有没有想过,如果让您重新回到那个位置上,也是真神的愿望呢?”
“……”
“看来您已经发现了,那么大概也已经亲身证实过了吧。”折丹轻声笑道。
当沉音说出这番话的时候,我可以毫不犹豫的驳斥,但在星临带我看过猪笼城之后,我已经明白这大概并不是他们有意的挑唆,而是事实。可即使这是真的,也并不意味着我就必须站在与星临敌对的一方。
我也坐下来,为自己倒了一杯茶,“即使我收回了所有的力量,也不会与你们为伍。”
“即使您已经察觉真神的爱情并不单纯?”
“没错。”
折丹品茶的动作微微一顿,过了一会儿,他重新露出笑容,“您是否设想过,当您成为这个世界唯一的神只会是怎样的情景?那个时候,就连现在的真神也将匍匐在您脚下,您将完全掌握他的喜怒哀乐,他将是完完全全只属于您一个人的爱人。您再不用因为他的分心而苦恼,再不用因为与他分别而伤感。而且最为重要的是,那个时候,您再不必担心他对您的爱是否忠诚和纯粹,因为您已经是他的主宰。”
这番劝诱华丽、蛊惑,如同罂粟一般散发着诱人的芳香,几乎让我的心在一瞬间产生了动摇。
因为他的话如同锐利的刀锋直接戳中了我心中最深的隐痛。
无法全然信任、缺少安全感。——这是我与星临之间最大的隐忧。
但此刻我仍能将这份躁动压抑在心底,不动声色,“你说的这些话,沉音当初已经讲过了。”
“是吗?”对弈中的折丹虽然遭遇挫折却并不显得沮丧,“既然您这样说,那么我只能向您对真神无私奉献的爱情表达尊敬。”
我见他又要开口,抢先正色道,“南君大人,您已经猜中我不想恢复力量的理由,不过,我也早已知晓你们为什么想让我恢复力量。你们为此汲汲营营,却并没有真正考虑过这样做的后果。月悖和星临不同,星临创造,月悖毁灭,即使月悖复生,即使他帮助你们压制星临的力量,那么之后呢?在失去星临之后,在失去创造的力量之后,这个世界又将是什么模样?毁灭的力量消失,沧溟之野就已经变得如此混乱血腥;如果有一天创造的力量消失,这些生活在这个地方的人们,包括你们在内,又该何去何从?”
“如果真的有那样一天……”折丹闭上了眼睛,仿佛是在想象,“沉音心中的仇恨之火足以燃烧一切,包括这个世界;从渊、宵明、烛光大概会说,与其毫无尊严的活着,不如有尊严的死去;仙族中人则大概会有些困扰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