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您不信吗?”他眼神逐渐变得凄厉。
就要在他又要开口之际,却被沉音按住了肩膀。
“宵明,不可鲁莽,神尊大人刚刚醒来,又才恢复了记忆,还有许多事情要想一想。”他的目光淡淡扫过缠绕在我左手的枥莣花,“神尊大人,在您离开这个世界的这段时间,发生了许多事……创造与毁灭的力量相生相克,但人们却总是赞美创造,惧怕毁灭。一千五百年前,随着先神月悖的消失,这个世界毁灭的力量也开始消亡,万物欣欣向荣,植物历经严冬而不衰,人们历经病痛而不死。一开始,所有人都庆幸于这种改变,但随着时间的推移,他们开始发现这并不是一件多么好的事。世界的秩序开始混乱,残忍的屠杀时有发生,外面早已不再是被创造之初的繁荣景象,四处烽火狼烟。”
“你到底想说些什么?”我盯着他阴郁的眉目。
沉音用两根手指拈起那株在我手中枯萎的兰花,眼中是漠然也是怜悯,“到了现在,人们都知道这个有生无死的世界该是多么无偿。他们日夜祈祷自然老去的死亡能重新降临,当然,虽好不要首先降临在自己身上。为此事,现在的诸方四君已经烦恼了很久,连至高无上的真神大概也免不了日夜忧虑。这个他创造的世界,正在迎来比毁灭更加可怕的浩劫。”
“够了!”我已经知道他在暗示什么,根本不敢再听下去。
我的急躁却似乎取悦了沉音,他收敛了傲然的神色,微微弯腰,“如果我说的话让您感到任何不快,我向您道歉。”
“星临并不知道我是谁,而且……当年你在穹冥无妄宫所做的种种,我也十分清楚。由你来说这些挑拨的话,根本不足以让人取信。”
“关于我对真神的心思,我从来也没有想过要向您隐瞒。”沉音意外的十分坦然,“如果您在取得胜利之后,愿意将他赏赐给我,我自然对您感激不尽。但如果……”
他看了看我越来越黑的脸色,微微一笑,“如果您想自己留着享用,其他人又哪里有置喙的余地?但请您相信,我投诚的心是真诚的,当然也不会自不量力想做您的情敌,我如今所想的,只是报当年的一箭之仇。真神当年折去我的本命花是那么的绝情,如果不是有折丹的帮助,我的灵魂至今还会在洹流游荡;到了现在,我早已和过去的一切绝缘,沦为被神遗弃的一族。神爱众生,却惟独不爱我——这种感觉,您应该比我更了解。”
“你的花言巧语实在有蛊惑人心的力量,”我示意宵明站起来,又转头看向沉音,“那么依你看,在星临和你之间,我会选择相信谁?”
沉音挥了挥宽大的袍袖,换回了黑色的长袍后,他如同一块坚硬的花岗岩,拥有无法令人质疑的强大自信,“我从没有期望能让您现在就完全相信我,但至少您不会把今天发生的事告知真神,毕竟如果没有您的帮助,我们再怎样谋划也无法掀起多大的风浪。所以您现在大可以安然的同您心爱的人在一起,继续享受沧溟之野的旅程。只是,请记住我今天说的一切。不管我的目的是什么,在这一刻,我都是诚实而善意的。何况还有宵明,不论从何种角度说,他都不会想要伤害您。”
“如果你们真的足够聪明,就趁现在赶快离开。”我回避着宵明火热的视线,一面对沉音说,“我不希望再看到你们,不管是你们中的哪一个。”
沉音微微一凛后也仿佛有所察觉,立即道,“那么,如您所愿。”
宵明没有来得及再说什么,就被沉音蓦然凛冽的眼神震慑,他立即反应过来,与沉音一起移形幻影而去。
在他们消失后,我独坐在房中,左手越来越烫,血肉中彷如纹绣的枥莣花渐渐发出淡淡的荧光。
片刻后,有人御风而来,凭空出现在我的面前。
他向我走过来,华美的衣裾拖曳在地上,雍容的美貌一如既往,只是眼中有难以隐藏急切和焦灼。
在看到我的一瞬间,他松开了紧锁的眉头,眉宇间仿佛有舒缓的春风拂过,“意澜,你没事吧?我看你很久没有回到,就用枥莣花感应你的位置。这里是天风城南,与你刚刚消失的地方相距甚远,你怎么会突然到了这里?”
我怔怔的看着他。
从他修长的眉毛,到流光溢彩的眼眸,再到挺直的鼻梁,每一分每一寸都让人移不开双眼。他的容貌和身影充斥着我所有的回忆,但每当亲眼看到他的时候,我总还是会惊艳于这一份举世无双的俊美。
这世上再不会有另外一个存在让我仅仅是看着就觉得有满腔的爱意要溢出胸口。
他知道我是月悖吗?
在这一刻,我忍不住要去怀疑。
作为蛇的月悖,从来不曾得到他渴望的爱情。
而作为半仙的苏意澜却幸运的拥有了一切。
如果他知道,这个他尽心尽力呵护、爱恋的情人,就是他曾经推给龙姬的异类,他会怎么想呢?
是庆幸于这份久别重逢,还是后悔于未曾认清对方的身份。
沉音说的没错,我的确不会把今天遭遇的种种告诉星临,但这并不是完全出自我对他们的同情,还因为我的懦弱,我不敢去试探他知道真相时的反应。即使他也曾主动与苏意澜谈到过月悖,那些歉疚和疼惜都是真实的,但我无法确定那是怎样的情感。在身为月悖的记忆中,那条鸿沟那样深刻,根本无法逾越。
“意澜?怎么了?”见我一直不说话,星临担心的俯下身体,轻触我的额头。
“没……”我向他展开大大的笑容,竭力表现得自然,“我只是……哈哈,头有点晕。我也不知道自己怎么会到这里,跟那个姑娘没走出多远,我就昏了,也高不清楚到底是怎么回事。”
“是这样……”星临沉吟片刻,他静静打量房间四周,目光在触及那团干枯的兰花时,突然转头看我。
我心中巨震,勉强笑道,“才分开这么一会儿,你就又舍不得了?这样可不得了,我才不要整天和你粘在一起。”
星临定定望着我,还是没有说话。
我握紧双拳,脸上还是保持着微笑,心跳却抑制不住的加快。
终于,我快要维持不住的笑容似乎感染了星临,他坐下来,将我抱紧怀里,将我的整张脸都埋在他怀里。这样的姿势,我看不见他的脸,连他的声音听起来也是闷闷的,“我的意澜,你终于回来了。”
“这不是没分开多久嘛?”我暗自松了口气。
“嗯,是没有多久。”他顺着我的话说道,“可是那种等待的滋味,我永远不想再次尝试。”
第二十三章
我想尽力忘记再次见到沉音后的所有事,星临则仿佛根本忘了,对这次的事件从此绝口不提。就在两人的默契下,这趟旅行终于又渐渐的恢复到了刚刚离开昙华城时的气氛。
九转会的这处堂口是一家并不起眼的客栈,我们在这里休息了半天后才再次出发。
我和星临刚刚来到天风城时,是从西城门进入,那里是邻接着拥雪江,有许多码头和商埠,也是天风城中商贸最集中、最繁华的所在。而现在我们所处的城南,则是一片狼藉的人族贫民居住地。整个贫民窟被称为“猪笼城”,一条南北走向的主道贯穿整片地域,我和星临从南到北徒步沿路行走。
在这里,我见到了毕生难忘的景象。
与城西那些或宏伟或精巧的建筑相比,这里的一间间土坯房或许连房屋都算不上。泥土堆建的墙上随处可见豁开的裂口,大多数房子顶上都没有瓦片,只是用木板拼凑着遮风挡雨。门和窗户上也安着老旧乌黑的木板,风一吹来就发出“咯吱”、“咯吱”的响声。即使在正午时分,从那些打开的门窗中,室内也只显出一片昏暗。
大概是为了修建房屋,大街两旁的树木全部都被砍伐干净,白花花的阳光烤着路面,一旦有车马经过就扬起一阵尘土。道路上随处可见堆积的垃圾,使用过后的便桶也被随意放置在屋子墙外,被太阳一晒,空气中弥漫着令人闻之欲呕的气味。
在商业繁荣的天风城中,即使在猪笼城,也有星星点点的路边摊贩随处叫卖,其中大多是贩卖一些日常的用具和食物。吃食中,蔬菜和粮食看起来还好,但那些被拿出来买卖的肉类却看来已经有些腐败,引得一群绿头苍蝇嗡嗡乱飞。
来来去去的行人们大多衣衫褴褛,大人们尚且衣不蔽体,孩子们无论男孩女孩都是赤裸在街上玩闹追逐。
我和星临在来到沧溟之野已经对自己的衣着发式都做了掩饰,但仅仅是衣装整洁、佩戴一两件饰物,一路走过来,还是引起了许多人的注意。尤其星临形貌出众,不管他走到哪里,都仿佛有强效的聚光灯打在周围。
沿途一直有贪婪又渴望的目光追随,我下意识的要加快脚步,却忽然被一个迎面扑过来的小孩子抱住了双腿。
“哥哥,给我点吃的东西吧,我饿。”孩子仰着头看我,他的眼睛又大又黑,脸上很脏,头发蓬乱。
“你……”我刚要说话,却觉得有哪里不太对劲。
这个孩子也没有没有穿着任何衣物,光溜溜暴晒在日光下,但他显然又与其他人不同。在他裸露出来的瘦弱身体上,没有乳头,也没有明显的性器官,整个人就如同一只被弄坏的玩具娃娃,看似完整,实则残缺。
察觉到我的目光,孩子丝毫没有感觉到不安和害羞,只用黑乎乎的手抓住我的手臂轻轻摇动,“哥哥,我饿,我饿。”
我急忙动手在身上翻找。但因为我们需要的物品都被小翠带着,我身边连点干粮也没有,找了半天,只翻到一点星临上次给我买来解馋的点心。
“哥哥没有带很多吃的东西,只有这些……”我刚把糕点拿出来,就被那孩子一把抢过,他飞快打开,朝里面抓了一把就塞在嘴里,然后抱着糕点没命的跑开。从他拿到食物的时候开始,接二连三的,有同龄的小孩从周围的房顶上、石墩后跳出来,身手灵活如同猿猴,他们追逐猎物一样向抢到点心的孩子奔去,一面大声叫着“别跑”、“交出来”……
我的惊讶溢于言表,但周围的成年人都表情漠然,习以为常。
这时我才发现他们中的许多人,和那个孩子一样形容古怪。有的人正面与常人无异,脑袋后面长着第三只手臂;有的人背后长着一只大瘤子,瘤子上却分明有一张人脸;还有的双腿羸弱纤细,手臂却肌肉粗壮贲张,竟然只能倒立行走……
这些畸形的人体充斥在烟尘和恶臭中,令人觉得仿佛来到了妖魔的巢穴。
“这些人是……”我禁不住转头看向星临。
“他们是人类中的肮弃族,大多生活在蛮荒地带,天风城中也有一些。”星临的神色平静,显然不是第一次看到这种景象。
“肮弃族?人类什么时候有了这个分支?”
星临顿了顿,才道,“人类中获得了神力的成为仙族,他们与原来的人族脱离,统帅着普通的人类。每年他们会选出相貌出众的少男少女送去永夜城,剩下的人中,身有残疾者会被挑出来,扔弃在洹流中。他们中有些会被魔族吞噬掉灵魂,躯体被‘砂之魔女’驱使,有些幸运的逃回沧溟之野,但不能与正常的人族通婚,只能相互繁衍,久而久之自成一脉,就成了现在的肮弃族。”
我震惊的看着星临,“怎么会这样……”
“这个世界早已不再是创造之初的样子,”星临垂下眼眸,修长的眼睫在他脸上投下阴郁的暗影,“人心的变化,连神也无能为力。”
“如果神明真的想要改变,又怎么会无能为力?”昙华城中神族奢华的生活实在给我留下了太深刻的印象,“仙族盘剥人类,为的是给神族进贡,祈求长生。神明又在众神族之上,如果连他们都毫无办法,那么普通人还要怎么活下去,是不是一出生母亲就应该掐死自己的孩子,因为这样的生活永生无望?为什么这些人还要挣扎着活下来,连他们都有勇气,为什么万能的神明却没有?!”
星临沉默了很久,才说道,“意澜,很多时候,勇气的来源是无知,而神明正是因为已经看到了结局,才知道有些努力终究是徒劳的。你看……”
他指向前面贯穿猪笼城的街道。
我顺着方向看过去,只见七八辆马车正晃晃悠悠的由远而近。马车上毫无遮挡之物,车夫皮肤黝黑、满脸横肉,正赤着上身挥动着鞭子。他背后的拖车上,坐着约十来个人,全部是白发苍苍的老人。他们佝偻着腰,形如枯槁,神情麻木,被绳子绑成一串,一个挨一个的挤在一起,如同等待被贩卖的牲口。
这些马车踢踢踏踏的走到不远处,就拐个弯停在一面巨大的高墙前。那墙有三四丈高,走近仰望几乎遮住半边天空,泛着诡异的深红色,墙顶上竖着尖锐的钢刃,刀锋在烈日下闪着寒冷的白光。墙外有彪形大汉来来回回的走动,杀气四溢。那些奔跑在猪笼城中的孩子四处游荡,却根本不靠近这里。
拖着体弱老者们的马车在墙前停了一会儿,墙中突然向内打开一扇一人高、一车宽的小门,车夫们赶着车陆陆续续进去。车上装载的老人们这时候有的抬起了头,眯缝着眼睛向着来路张望,但还没看得清楚,小门就重新关上。
这个被高墙围起来的地界,占地广阔,极目难见首尾,俨然城中之城。相对于外面街道上的喧闹,那高墙中却是死一般的静寂,仿佛那些马车是被吞进了死神的喉咙。
我心中闪过一丝异样,直觉问道,“这是什么地方?如此戒备森严。为什么这些老人都要被带到这里?”
星临也看着那仿佛连飞鸟也无法逾越的高墙,“他们被带到这里……是为了被杀掉。”
“什么?!”我怀疑自己是听错了。
“他们有些是自愿的,有些是被家人送过来,都是为了求个解脱。”
我依然不敢相信,“我不明白。”
“沧溟之野中早已有生无死许多年。”星临的语调平静,“很多年前,毁灭之神就不复存在,毁灭的力量在沧溟之野逐渐消亡。植物疯狂生长,再没有枯萎和凋谢,人类也不再因老病而死。人族的寿命几乎也成了无尽,却衰老得十分迅速,六十多岁的老人就几乎再也不能劳作,七八十岁的老人只能卧躺在床上受后辈服侍。如果没有外力作用,他们会一直活下去,许多富裕些的家族,家中供养着成百上千的老人;贫穷的家庭却没有那么多财物和人手可以用来侍奉,无奈之下,有的举家饿死,有的就只能亲手结束家中老者的性命。人族里十中有九者食不果腹、衣不蔽体,如果不想一家人陪葬,就只能选择后一种办法。但很多人还是无法亲自动手,仙族就在猪笼城中划出一块地方,专门从各地运来无人供养的老人,再将他们统一杀死……现在你眼前的这个地方,就是这宰杀之地,也是沧溟之野的‘沉默之间’。”
昙华城中的沉默之间我曾亲眼见过,这里的沉默之间却只能凭借想象,但其残忍却是有过之而无不及。
长久以来对“有生无死惩罚”的疑问在这一刻终究有了答案,但我心中却丝毫没有疑问被解开的释然。喉咙一阵阵发哽,心中仿佛有什么在剧烈的上下震荡,却落不到实处。
是的,这些话,沉音也同我讲过。他说,如今的世界,植物历经严冬而不衰,人们历经病痛而不死。一开始,所有人都庆幸于这种改变,但随着时间的推移,世界的秩序开始混乱,残忍的屠杀时有发生,外面早已不再是被创造之初的繁荣景象,四处烽火狼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