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原来猜测现任的诸方四君中,出了与鲛龙族有联系的折丹,其他三君大概都不知道我身为月悖的身份,现在看来果然如此。当然,我也并不想将这些告诉他们。
我知道此时若无非常手段定然不能取信于他,只得道,“白商,不管以前我们有什么过节,现在你必须信我。我知道你逼我将星临送给你的那些事都是假的,也知道他就是你们信奉的真神。既然我已然知道他的身份,与他更是情人、爱人,又怎么会做出可能伤害他的事情。你是他得力的下属,我救你自然顺理成章。”
“你……是怎么知道的?”白商依然怀疑,“真神曾严令我们不得泄露他的身份,违者处以极刑,是谁居然这么大胆将这一切告诉你?难道……是折丹?”
我见他又想偏了,不由着急,索性也不再客气,“白商,你被关了这几天,就连谁是敌、谁是友都分不清了吗?就算你配合我将你救出去,对你又有什么损失,对我又有什么好处?!”
这下他沉默下来。
半晌后,他终于抬头再看我,带着孤注一掷的勇气,“好,我暂且信你,就看看你能怎么把我救出去。”
第二十六章
我与这六位反叛首领接触得并不多,却看得出他们的联盟并非牢不可破。何漱方背后有仙族,沉音背后有魔族,折丹是内应同时拥有强大的神力,从渊、宵明和烛光挟持白商固守翠洲……这几人的同盟看似实力非凡,似乎能与真神领导的神族一战。
但即使神族内部腐朽、奢靡,却控制着昙华城与整个沧溟之野。星临更是这个世界创造者,即使毁灭的力量不属于他掌握,要秒杀整个丹砂海却也不是什么难事。他们之所以到现在还不动手,应该就是顾虑着白商的性命。
我离开天风城并与折丹一同来到这里的消息,应该也已经被小翠传回去,只是不知道星临会怎么想。
这种分离的时候,对他的想念却格外的深刻。
鲛龙族为我安排的房间与宵明相连,名为服侍,实为监视,只是宵明为人细心又懂得进退,并不让人感到特别反感。
翠洲地底的房屋都非常阴暗,长期生活在深海中的水族早已习惯,宵明他们更是拥有夜视的能力,但对我而言却十分辛苦。即使房间里有宵明特别放的夜明珠用于照明,光线依然很是昏暗。
我一日不妥协,就一日被困在房中,和白商的遭遇没有多大区别,只是有个人陪着说话而已。
这天,我正就着微弱的珠光看书,不到半个时辰就觉得眼睛酸涩胀痛,只得边看边揉眼睛。
宵明看到,向我试探道:“神尊,是觉得眼睛难受吗?要不然我念给您听吧?”
这几天我们日日都在一起,却几乎没有交谈。
但现在,我等的就是他这句话。
“好啊,你过来吧。”
“您看的是……《览溟录》?”宵明走过来,在我身边坐下。
“嗯,我对沧溟之野并不熟悉,一直没有好好了解过整个世界,既然现在有时间,不如好好看看。”我指出刚才看到地方,“你就从这里开始念吧。”
我的指尖不小心碰到他的手,他微微一颤,却并没有表现出其他异样,立刻翻开书读起来,“丹砂之海,有鲛人,水居如鱼,不废织绩,其眼泣,则能出珠。有鲛人从水出,寓人家,积日卖绢。将去,从主人索一器,泣而成珠满盘,以与主人……”他的声音慢慢低下去。
“我在看关于鲛龙族的部分,”我主动解释,“虽然我记得你们的生命源自当年的月悖,但实际上我并没有很多机会和你们接触。这么看的话,鲛龙一族外形美丽,个性善良温柔……”
“所以才会被人欺辱。”宵明淡淡的说着,只是声音中夹杂着一丝哀伤,“神族和魔族生命长久,不需要繁育后代;人族和仙族男女交合产子;鲛龙族却都是雌雄同体之身,但若要孕育后代,必须双方都是因爱结合。这些年,鲛龙族几乎举族皆成龙姬和蛟妾,已经很久没有新的生命诞生了。”
我顿了顿,问他道,“你们怪我吗?月悖是鲛龙族信仰的神只,我却始终不愿意再次成为毁灭之神。”
宵明沉默了许久,终于道,“您是真心爱着真神吧,爱情是永远不该被责怪的。我们对您所做的事一直都是强人所难,希望取得原谅的应该是我们才对。”
“那你呢?你有没有怪我?”
接着夜明珠柔和暧昧的光晕,我抬头看向宵明。从这个角度看去,他海蓝色的长发在水中随着微波荡漾,年轻的皮肤泛着健康的光泽,整个人都糅合着奇异的妩媚和刚强。
当初白商在众多龙姬中独独选中他和烛光不是没有道理,初见时觉得烛光比他温柔,后来才感到宵明的柔情似乎只选择给特定的人。
“那么你自己呢?你恨我吗?”我就着坐着的姿势捉住他的手,宵明急忙就要抽回,却被我紧紧握住,“我知道你记得,我也一样记得,很多很多年前的那个晚上……”
我又回想起那个不堪回首的夜晚,有很长一段时间,我都将那一夜当成是一种侮辱,是星临犯下的无心的错误。
但我忘记了,那晚不仅仅是我一个人经历着这一切。
宵明的整个身体都僵直着,“您怎么会突然想起来说到这个?”
我苦笑,“我总不能一直装傻?何况……明明我们都记得。”
“您不需要太在意,那对我来说太平常了,昙华城里的龙姬就是用来做这些事的。当时之所以会选中我,也是因为我的技巧确实为人称道。”
“是吗?”我尴尬的笑了笑,“可……那是我的第一次啊……大概表现得很差劲吧。”
“不,神尊……”宵明急忙回握住我的手。
“不管刚开始是因为什么原因,对那一次……我永远都不会忘记的。”我站了起来,静静凝望着宵明有些惊惶的双眼,“如果不是我先认识了星临,如果不是我的身份特殊,如果有一天我们都是普通的鲛龙族人,也许这一切都会有所不同,也许我还会……”
宵明忽然捂住了我的双唇,他一手紧紧抱住了我。我们这样贴近,我几乎能听见他失速的心跳和绷紧的肌肉,“请您不要再说了,您不知道,这样似是而非的话会让我抱有不该存在的希望。”
鲛龙族人的声音也是极美妙的,有人传说他们歌声中的哀伤与惆怅,能使人沉溺其中,失去心智,直至船只触礁、水手溺水而亡。他们的驱魂歌甚至能操控失去生命的活尸。
宵明模糊呢喃的颤音也带着同样的魔力,我却分外清醒,小心的主导着话题,“其实我不该说这些。你……是不是喜欢着白商呢?”
“白商?”他有些反应不及,明显十分惊讶,“您怎么会这么想?”
“那天白商身上的痕迹,我想我还不至于看错。”
宵明有些急切,“您误会了。那都是从渊……我和烛光对白商从来没有非分之想。”
我似有些同情,又有些厌恶,“从渊吗?他和白商之间的事,我也知道一些。他确实有理由去恨,却不必要用这样的方法,难道被狗咬了一口,就要把自己也变成狗去咬回来?”
“并不是这样。”宵明欲言又止,最后终于说道,“其实……大概连从渊自己也没发现,他对白商殿下并不是只有恨那么简单。但我们劝他,只会让他更加愤怒,爱上一个神族要比恨一个神族更加让他难以接受吧。”
“爱?!”我惊讶到了极点,“你是说从渊喜欢白商?这怎么可能?有谁会那样对待自己爱的人?!”
“……”想到白商现在的模样,宵明也有些难堪。
“他把白商关起来,还放在密不透气的海蚌中!白商失去神力,又在那个完全封闭的地方,等他哪天把人闷死了,那时候后悔就来不及了!”
说到气愤处,我双臂一挣,就要从宵明的怀抱中脱出来,却被他急忙拉回去。
“神尊,您不要生气……”宵明耐心的劝着我,“其实没有您想的那么糟,从渊还是知道分寸的。那个海蚌每隔两个时辰就会张开换气一次,从渊哪会将这么重要的人闷死,您太多虑了。”
“……是这样?”我将信将疑。
宵明冲我安抚的微笑,“自然,我怎会骗您?”
“原来是如此啊。”
我的怒气渐渐平静下来,过了一会儿,我垂下头,在宵明看不到的地方,终于缓缓的吐了一口气。
转眼我来到翠洲已经半个月,除了刚刚到来的那一天,这段时间我一直呆在城底,并不知道上面水域中发生的事情。但从宵明的脸色和不经意透露的只言片语中,我断定逆神一方已是战事艰难,也许从某种程度而言,交战双方已经胜负已分。魔族、鲛龙族、仙族伤亡惨重,所有人已经全部退守丹砂海。
这一天,我正在休息,耳边突然传来“轰隆”一声巨响,整个房间都在瑟瑟震动,屋顶上不时有泥土落下。巨大的轰鸣声一次响过一次,翠洲城底牢不可破的建筑群似乎成了小孩子掌中的玩具,正在被肆意玩转翻弄。
宵明从门外跌跌撞撞的扑进来,“神尊,您没事吧?”
“我没事。”
我试图站立起来,却被掀翻在地上,宵明急忙将我扶起来,抱回床上。
“这是出了什么事?”噪杂的环境让我不得不高声说话。
“我也不清楚,”宵明忧心忡忡,他考虑了片刻,“请您留在这里,哪里也不要去,我出去看看就回来。”
“好。”我点点头,又对他说,“你自己也要注意安全。”
“嗯。”宵明低沉的声音几不可闻,他走了几步又回过头来,“请您答应我,千万不要出去,外面情况不明,非常危险。”
“我不会的。”我用最诚恳的声音说道。
在得到了我的保证后,他才恋恋离开。
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在门口,我立刻跳下床来。震荡的地面让人无法轻易保持平衡,我的整个身体像跳舞一样左右摇晃着,只能颠簸着的向外走去。
这个机会稍纵即逝,我一定要在宵明回来之前找到白商。
翠洲的地下城中一片混乱,无数鲛龙族和避难的仙族奔走呼号。凭着记忆,我在昏暗和仓惶中,逆着四下奔逃的人流方向,竭力寻找白商被关押的地方。
而这一次,我的运气似乎不坏,除了被小腿和脚面被踩得生疼,竟然很快就找到了从渊的房间。
他的住所就安在平民区中,布置和设施都很简陋,我没费多少工夫就撬开了门锁。从渊大概是在外迎战,并没有留在房间中。
我拿出怀里藏着的夜明珠,接着微弱的光线立刻看到了房间一角的巨大海蚌。
宵明说,这只母蚌每两个时辰张开换气一次。
如果我要从中救出白商,就只能趁这个时机。但如果我运气欠佳,刚刚错过了上一次换气的时间,就必须再等两个时辰。
两个时辰……那时宵明早已回来发现我的失踪。
可现在除了等,我别无其他办法,只能赌上自己的运气了。
我强迫自己平静下来。
我本来就是最喜欢海水的,而这里所有的空间中到处充斥着碧蓝的海水,应该最是容易让我感到安心。
渐渐的,那些骇人的震荡、哭号的人声都似乎在脑海中慢慢离我远去了。视野中的整个世界依旧摇摆不定,我却能够看清眼前的一切。
我感到有几股巨大的力量从海面之上袭来,它们磅礴、汹涌、无可抗衡,它们来自无尽高远的地方,像是在九天之上。
它们穿过无尽的海水,袭击在翠洲的土地上,将海底无数晶莹的水晶碾成碎片。那些残碎的晶片分散开来,在海水中漂浮,密密麻麻如同天上的繁星。
是谁的愤怒如此强烈?
如此震撼!
令苍生俯首哀泣!
就在我想看得更加清楚之时,耳边忽地传来“咔哒”一声轻响,我蓦然睁开眼,就看到那只海蚌正在缓缓张开。
一瞬间,房间内外所有喧闹的声音都重新回到了我的听觉之中,我的意识重新回到这里。大量的气泡随着母蚌那张开的细缝汹涌而出,好一会儿之后,等那些几乎胀满整个屋子的泡沫终于散去,我终于看到了被囚禁在其中的白商。
在这样的黑暗之中,他竟然依然是睁着眼睛,只是整个人像是失去意识。等我将他拖出海蚌,解开捆缚在他身上的绳索,他呆滞的眼珠才转了转,仿佛这才发现我的存在。
在看到我的一瞬间,不知是否是我的错觉,我竟在他的眼眸中看到泼天的厌恶和愤恨,但转瞬之间又已经不见。
“你居然……真的来了……”白商张了张口,终于艰难的吐出几个字,他声音沙哑,仿佛是喉咙受了伤。
这次他的身上穿着整齐的衣物,我却能看到他裸露的脖颈上又添伤痕,那伤口却不像痕迹,反而似乎是被利刃刺伤,再深一些就会致命。
有些事情问出来只会愈加尴尬,我只能尽量装作没有看到,赶紧说道,“翠洲又遇攻击,从渊和宵明他们全部上去迎战了,我们如果要逃走只能趁现在。你……能走得动么?”
“当然。”白商慢慢的吐字,似乎在逐渐让声带适应。这种虚弱的状态似乎让他尤为恼怒,、扶着墙壁硬撑着就要站起来,双腿却一阵发抖就要跪倒。
我急忙将他扶住,两人相互搀扶着没走多远,来到一片废墟瓦砾上,就因为平衡不及一起跌倒。
我与白商对望一眼,都在彼此眼中看到凝重。
“还有力气吗?”我问他。
“你呢?”他反问我。
“还走得动。”
“我是神族西君,难道还比不上你一个半仙?”
从来衣着鲜亮的白商现在已经不见了平时的半分风采,倒是傲气还在。我看着他凌乱的长发,乌黑的脸庞,连价值不菲的衣裳也几成褴褛。
鲛龙族贫苦,他是这幅模样,我自然也好不了多少。
此时此地,哪里有什么神尊、什么西君,还管什么力量地位,剩的只有两个囚徒。
想到这里,我不由低低的笑起来。
“你笑什么?”白商皱眉看我。
我笑着看他,不知为什么竟然放松下来,于是随口问道,“白商殿下,说起来,我其实从来没有得罪过你,你为什么总是这么讨厌我?”
白商一愣。
“我记得你上次提到过我神族的父亲七暝,”我观察着他的神色,“是因为他的关系吗?所以你厌恶我却又要照顾我。”
白商低着头沉默了一会儿,才说,“现在说提这个做什么?我们先要想个办法回到海面上去,有什么事以后再说。”
说话之间我们已经休息了片刻,我撑着酸软的手脚站起来,正要去扶白商,耳边忽然传来一个低沉的嗓音。
这个声音并不大,却仿佛滚雷在我们耳边炸响,他说道,“西君殿下还是快点说出来的好,现在不说,恐怕以后都没机会再说了。”
第二十七章
熟悉又夹杂着怒意的话语令我和白商同时惊恐的转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