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努力的侧过头,看到一个陌生的中年男人在床边的椅子上闭着眼倚坐着,看上去很疲倦。笔挺的面部线条,黑发中夹杂着几根银丝,低调且做工精美的棕色外套,卷起的袖口露出插着输血管的手臂,另一端,连着自己的手臂。自己的血管内不断流入的血液还带着男人的体温。
血脉相连的感觉,很奇妙。
原来自己没死,居然运气这样好。
“……”温岐宇张开嘴,发现自己发不出什么声音。嗓子很痛。
温岐宇轻轻挪动还在输液的胳膊,用手指碰了碰那个中年男人搭在床边的手。男人猛地睁开了眼睛。
“阿宇!”男人猛地睁开眼睛,握住温岐宇的手,“别乱动,在输血呢!你要什么,要喝水吗?”
温岐宇苍白的脸色绽开一抹笑容,摇了摇头,嘴唇动了动。
是“谢谢”的口型,没有声音。
男人的眼泪唰的掉了下来。
(二十四)
顾言又一次把画笔拿起来,准备在空白上面涂上点色彩。
可笔尖悬在纸上,迟迟未动。
他的脑海里面一片空白。
这样说也许不太准确,他的脑袋里面不停地回闪着支旭的照片和那天晚上温岐宇的呆愣。
天知道他有多想听温岐宇说一句什么解释的话。
哪怕一句“不是”,哪怕躲闪着眼神,说些假话,给他点希望。
可是没有,他甚至到最后都没有追上来。
自己就这样被抛弃了。
没有余地的,成了没有纸箱和毯子的,被抛弃在路边的野猫。
顾言慢慢的放下了笔,躬下身子,垂着头。
他一直都没有闭过眼睛,眼睛疼得像是再也闭不上了。
但是他一闭上眼睛就会想起温岐宇的笑容。
他的宠溺,他的付出,他的微笑,从来都没有给过他。
温岐宇一直在透过自己去看,去怀念那个叫做支旭的人。
替身……
那种感觉是什么呢?
上天赋予你生命,然后告诉你,其实你之所以楚生,不过是要去扮演另外一个人。
空壳……
温岐宇需要的只不过是一个一模一样的空壳!
顾言啊顾言,亏你还在一遍自顾自的开心!
你只是下贱!
顾言眼圈红起来,突然伸手把画板上的白纸再一次暴力的撕扯下来。
温岐宇……你从来都没有说过我喜欢我吧……
那个所谓的“阿宇”,也是那个人对你的称呼吧?
呵……
他自己是有多么的尽职尽责去扮演这个角色,甚至真正的喜欢上他!
阿宇,阿宇,阿宇。
现在想来他曾经这样叫他的每一句,都深深的带着被背叛和欺骗的味道。
可是怎么办,直到现在,顾言还是觉得,温岐宇的笑容那么好看。
为什么……自己还会觉得喜欢他呢?
他想放手,但是却又觉得不甘心。
凭什么?!同一张脸,你可以爱上支旭,却不能爱上我?!
于是他想回去找温岐宇,可是那又有什么用?
温岐宇从来就没有正眼看过自己!
“咚咚。”
敲门声。
“顾言……”
“……”是莫非。
“饭给你放门外了,”外面又沉默了一会儿,“其实……你可以回家的,你至少还有家里人可以依靠……”
“……”
……家?
顾言晃了晃神,他有多久没回家了呢?
顾言承认自己一直是叛逆的,家里的父亲母亲从小到大一直都没少操过心。
他现在……确实想家了。
想念父亲母亲的斥责和唠叨,和家里面的饭菜香。
他又觉得自己没骨气,又很愧疚,自己在外面受了伤,然后失魂落魄的逃到家里面去。
他被温岐宇伤的毫无还手之力,转过头来向自己曾经伤害过的人寻求安慰。
可是现在,他除了回家还能到哪里去呢?
回家吧……
恩,回家。
也许有的事情就像是这段感情一样,像他输掉的那个漫画官司一样。
不论怎样努力去争取和坚守,总是有其他层层的原因将他关在门外。
他准备放手了,不想再回去找温岐宇平白的给自己增添伤痕。
他还喜欢他,一切也只不过是他自己自找苦吃。
何不放过他,也放过自己?
顾言像个孩子一样双手抱膝的蜷缩在了椅子上,把头埋在膝盖里,静静的想着。
他终于哭出声来。
刚开始是小声的啜泣,最后慢慢的终于变成了嚎啕大哭。
二十几岁的人,蜷在椅子上,像个孩子一样,抻着脖子哭号。
那种强压在心底里面的酸痛跟着泪水迸发出来。
“啊……啊啊……还我……还我!还我刻骨铭心的初恋啊!……哈啊……”
最后,顾言抽泣着洗了澡换了衣服吃了饭,收拾妥当之后,给没在家里的莫非留了字条。
“我回家了,谢谢你这段时间收留我。”
他想了想,勉勉强强的在后面又画了一个╭(╯3╰)╮。
结果一发不可收拾,把(;′Д`)和( >﹏<。)~和~( >﹏<),画了满纸。
终于有点泄发泄的感觉了……
顾言深吸一口气,背上背包回家了。
顾言到家的时候没有通知家里人。
他在门口用通话器跟家里人对话的时候,管家明显的愣了几秒钟,然后欢天喜地的给他开门。
顾言的妈妈冲出来给了儿子一个大大的熊抱。
“儿子哼哼……你终于知道回家了,麻麻想死你了!!”
要说顾言那份天真的劲儿是从哪里来的,百分之百是遗传自顾妈。
顾言一看到自己的妈妈,眼泪又忍不住想往外流。
顾妈一看到顾言红了眼眶,连忙把顾言拽进屋子里询问。
可是问了一溜十三招,顾言就是咬着牙不肯说。
顾妈以为是画画的道路太过不顺畅,所以才委屈成这个样子。
顾妈连忙让自己的儿子进屋休息一下。
顾言走进自己的卧室,突然有些感慨。
他从小到大的那些痕迹都还完好无损的保存在这间屋子里面。
他打开包,开始收拾东西。
大多数都还是那些画画的工具,顾言久久的看着他不能再熟悉的伙伴们,最后慢慢的把它们都摆好,收进了柜子里面。
顾言的爸爸听说顾言回家了,马上就从公司赶回来。
他老人家念叨了几句话,什么你还知道回家,什么不听老人言吃亏在眼前,什么回来就好要老老实实的继承家业……
晚上,一家人坐在一起聊天,顾言感觉受伤的心灵得到了慰藉。
“顾言啊,我跟一说一件事。”
“恩恩爸。”
“后天,你有时间去见见这个姑娘。”
顾言爸爸说着,把一张照片放在了茶几上。
顾言的心里沉了一下,突然觉得心脏被压成一团。
他沉默了,张嘴想说些什么,但是最后还是点了头。
他可以去忽视父母兴奋不已的眼神。
也刻意去掩盖那种心痛的感觉。
他也没有背叛人任何人不是么?
可是为什么心里面还是不停的叫喧着不要呢……
很难受,但又无可奈何。
他已经不想再受伤了不是么?
这样是最好的选择了。
温岐宇,从现在起,我不想去喜欢你了。
(二十五)
温岐宇始终觉得这几个月的时光像是一个冗长的梦境。
顾言来了又走了。
父亲来了又走了。
而现在,温岐宇望着正在打开一个个精致的食盒的男人,觉得有些恍惚。
这个男人衣不解带的照顾自己三天了。
他以超过正常人的献血频率一次次的给自己输血,只是因为心疼自己过于虚弱的样子。
他一口一口的给自己喂饭,又看着自己将刚出下去的东西吐出来,只会担忧的抿起嘴揉揉自己的头发,丝毫不会生气或不耐烦。
看到自己自己咳血,他会红了眼眶。
他会抱着自己去上厕所,眉头都不皱一下。
他说,他是自己的生父 。
“阿宇,吃一点东西好不好。”
他乘了一勺米粥,放在嘴边吹了吹,又试了下温度才小心翼翼的递到自己嘴边。
“味道还好吗,温度合适吗?”
“医生说让你吃的一定要清淡,什么调料都不能放,这样很辛苦吧阿宇……”
男人低下头,好像在隐忍着某种情绪。
“不辛苦。”温岐宇的声音很小,小到几乎听不到,但男人还是马上抬头看他。“粥,很……咳咳……咳咳咳……”
李哲心疼的看着温岐宇咳出大量鲜血,只能轻轻地抚着温岐宇的背,同时还要小心翼翼的避开伤口。
这时每天都来看温岐宇的医生又一次来检查他的康复情况,李哲又拉住医生确认温岐宇这样咳血真的没事,尽管这几天他已经确认了不下十遍。
“先生我已经告诉过您了。这位患者得的是慢性肺脓肿,是因为肺部有伤,抵抗力又太弱引起肺组织化脓性病变,从他嗓子的状况来看,是经气管感染的。咳血和高烧是正常症状。至于血量大于一般状况,多半是因为身体太过虚弱,体内受创面太大。再加上失血过多,骨折和各种外伤才会低烧不断。”
“倒是您,先生,您这几天输血量太大了,您就是心疼孩子也不能这么输下去。还有,您得睡觉才能把您输出的血慢慢补回来,我们医院可以提供特护服务,我看他的朋友也每天都来照顾他,您不妨睡睡觉,也是为您的身体状况考虑。”
“嗯。还要辛苦您了医生。麻烦您一天多来几趟,看看这孩子的状况。我还是担心他身上的刀伤。还有断骨。”
“说实话,我当医生这么多年,还第一次遇见年纪轻轻就病成这样的。我会多来看的。还有,我得告诉您一下,前几天患者睡眠不安我们都是注射镇定剂,但这东西打多了副作用很大,能少用还是尽量少用。”
医生在李哲的拜托下不让护士插手亲自给温岐宇换了药,李哲在一旁看的认真。还向医生请教了一些按摩的方法,能够减轻温岐宇的痛苦。
医生走后,李哲看到温岐宇张了张嘴,像是要说话的样子,就凑上前去仔细听,生怕错过一个音节。
“粥、很好,您休息、一下吧。”
李哲只是笑着摇摇头,揉揉温岐宇软软的黑发。
由于疼痛,温岐宇很难入睡,好不容易睡着时也会梦呓不安,口中不断念着“不要抽我的血,我不想死,不要……我会努力挣钱的,不要抽了,太多了,会死的……”,李哲实在看不下去了,他觉得自己的心都在流血。他躺倒在温岐宇身旁,将挣扎着的温岐宇紧紧拥入怀里,心疼的吻着他软软的黑发,轻轻按摩他的太阳穴,希望他放松些。
温岐宇醒来时,发现自己在李哲怀里,而李哲正用手一下一下地轻拍自己的背,就像他在公交车上见过的,爸爸哄孩子睡觉的姿势。而李哲的眼睛正一眨不眨的盯着自己的睡颜,目光柔和的仿佛能滴出水来。
温岐宇顿时红了脸。李哲温柔的笑了笑:“阿宇睡醒咯~”捏了一下阿宇的脸蛋,“阿宇脸红很可爱~”温岐宇羞得把脸埋进枕头。
李哲也不再闹他,起身把刚刚让人在五星级酒店买的、不加任何调料的粥和菜一样样放在桌上。
“爸。”声音很小的一声呼唤,却不再是没有音调的气声。这是温岐宇管自己叫爸爸,李哲正背对着温岐宇准备饭菜的身体抖了一下。
“阿宇,你嗓子消炎了还疼吗”李哲兴奋的快走到床边,一只手握住他的手,弯下腰额头贴额头,想看看温岐宇退烧了没有。
这种感觉很陌生,温岐宇静静地感受着李哲的喜悦,和他靠近贴着自己时激动的、略微急促的呼吸。
“应该还是、有点烧,嗓子、不、那么、疼了……”后半句又几乎变成了气声。温岐宇对于发烧的感觉很熟悉,他知道自己依旧在烧,虽然能发几个声,但依旧痛的要命。只是刚才,忽然很想喊那个字。很想确认这并非梦境。
“快别说话了,”李哲听着温岐宇又变回气声的、断断续续的声音,心疼的要命。这个孩子明明自己痛到不行,却总是在宽慰他,好像他才是那个生病的人。这样的体贴让李哲心酸又心疼。可刚刚那句“爸”真的让自己心中喜悦满溢。
“阿宇,可不可以再叫我一次……就像刚刚那样……”李哲脸颊微红,兴奋的眼神让温岐宇扬起嘴角。
“爸……咳咳……咳咳咳咳”温岐宇不顾嗓子撕裂般的疼痛再次发声
,引起了一阵剧烈的咳嗽,咳出的血染红了白色床单,格外刺眼。
李哲心疼地搂着温岐宇,轻轻拍他的背,“都是爸爸不好,不该叫你说话的。都怪爸爸,要是爸爸当年不离开……”
“不是、您的错,”感觉到李哲的眼泪流淌在自己脖颈,温岐宇在李哲耳边断断续续地说,“这、一切都不是您、的错。这些天、我、一直在想。您、不知情,不知者、不罪、咳咳……”
李哲的眼泪流的更多。这些天从蒋子健那里知道了关于阿宇的事,他就觉得自己简直是个混蛋。他以为阿宇会怨他,怨他抛弃自己,因为他的抛弃和不负责任阿宇才吃尽了痛苦,被虐待,被强暴,半工半读做各种脏活累活,甚至因为跟自己留有相同的血液而差点被人抽干血液而死在储藏室里。
可阿宇原谅了他。主动宽慰他说不是他的错。这样善良的阿宇啊,他怎样做才能对得起他
“等阿宇、吃了饭,爸爸、再去、睡、一会儿、好不好,”温岐宇拍拍李哲的背,“阿宇会、乖乖的,不会、乱跑了。您说的对,我现在、这样子,顾言、应该也、不想、见到我。”温岐宇苦涩的笑了。第一次醒来时,他不顾一切的挣扎下床要去见顾言,可用能怎样呢,小腿骨折,他哪里都去不了,还让其中一条腿刚刚接好的骨缝错位了,只得重新上手术台,再接一次。
“等阿宇再好些,能长时间的坐着的时候,爸爸就用轮椅推着你去找顾言好不好。别难过。”
“嗯,爸爸、您睡吧。有事、我、叫您。”
看着李哲走到旁边的陪护床上躺好并很快睡熟,温岐宇用全身仅能勉强用力的左手第32次播出顾言的电话。
“嘟……嘟……”不同于前31次的关机提示,打通的声音让温岐宇兴奋起来。
“您拨打的电话正在通话中,请稍后再拨,或在滴声后留言。”他拒绝接听吗。温岐宇无力的垂下手,想挂断却又舍不得,再三犹豫还是按下了留言键。
努力的发声,却还是可悲的气声,温岐宇觉得自己的泪都流进了嘴里,好苦。
他尽量贴近话筒,用气声断断续续的说:“顾言,我爱你,你从来、都、不是、替身。”他飞快是移开听筒还不忘用手捂住,剧烈的咳嗽声将李哲都惊醒了,李哲连忙递上手帕去擦温岐宇咳出来的血。温岐宇慌忙挂了电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