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泉想了想,笑道:“好呀。这次就不要讲儿女情长的故事了吧,我给王爷讲个大气一点的。这个故事的名字叫‘玄武门惊、变’。”
天亮之前,楚泉回到府邸。此时,城主的房间里还亮着灯。楚泉犹豫了一会儿,敲了敲门。从房间里立刻传出宋双非得声音:“楚泉,你进来便是。”
楚泉推开门,看见宋双非满脸倦容地坐在床边,楚泉进来后,对他勉强一笑,“昨夜城中一切安好?”
楚泉点点头,“宋大哥放心,没出什么事。”
“那就好。”
“城主他……”
宋双非道:“昨夜是熬过来了,只是以后……唉,看天意吧。”
第6章
整个鬼城中,能和楚泉说话的,只有一个活人,一个死人。那个活人呢,对姜城主寸步不离,楚泉只能去找另一个死人。不过楚泉也知道节制,确定怨灵们不会找他的麻烦,他也有一定能力防身,便不在宫殿中过夜,每次都只在燕熙潮那待一会儿便打道回府。
一人一鬼接触多了,可他们之间对话的形式并没有什么改变。楚泉再喜欢燕熙潮的脸,也知道和他一起说说话还行,交心就算了。更何况,楚泉总觉得燕熙潮即使人已经死了,心还没死,他怀疑燕熙潮说想离开安灵城,并不是只是说说而已。
和楚泉在一起,燕熙潮话也不多,大多数的时候都在听楚泉讲故事,楚泉也不啰嗦,两人默契十足。
这夜,楚泉讲完了汉武帝和卫青的故事,打了个哈欠,转头一看,美男怨灵脸上的表情相当沉重。
“怎么了?”
燕熙潮叹道:“想起了一个故人。”
楚泉扬起了眉毛,“是不是以前誓死追随你的大将军?”楚泉记得宋双非曾经说过,四十年前是有一个将军和燕熙潮一起谋反,事败后,那位将军立刻就被处死了。
燕熙潮点点头,“已经四十年了……”
“你别顶着一张十七八岁的脸感叹人生了,和老头子似的。”
“若我还活着,本就近六旬了。”燕熙潮哭笑了一下。
可即使是苦笑也是笑啊,楚泉见美人展颜,微微一愣。燕熙潮注意到楚泉的表情,“怎么?”
“没事。我只是觉得,王爷你没事可以多笑笑,你笑得很好看。”楚泉实话实说。
燕熙潮道:“我笑给谁看?”
“比如说……我?”楚泉又指指趴在一边正在舔着爪子的黑猫,“或者是它。”
燕熙潮像看白痴一样看着楚泉。
楚泉伸了个懒腰,“王爷,我得走了。”
“嗯。”
楚泉走到门口,突然想到了什么,转头笑道:“王爷你知道吗?故事中的那个皇帝,有传言说他其实是同……他有断袖之癖。更有人说,他对卫青将军,可不仅仅是君王对臣下的感情。”
燕熙潮面无表情地点点头,表示知道了。
楚泉又道:“听闻大燕有一段时间男风盛行,也不知道王爷还在世的时候,府上有没有几个清秀的男孩?”
燕熙潮眯起了眼睛,半晌才道:“时候不早了,你早些回去罢。”
楚泉耸耸肩,也不追问,扬长而去。
第二天,宋双非难得出现在了餐桌上。楚泉问:“城主他好些了吗?”
宋双非叹了口气,“还是老样子。楚泉,我有一件事要交与你来办。”
“请说。”
“昨夜我收到了城外寄来的一封信。有一位解甲归田的将军,路过安灵城,想进来祭拜一下那位王爷。”
楚泉有些惊讶,“哦?不知是哪位?”
“庄越庄将军。他早年有幸受到王爷的提拔,去没有参与谋反,据说还是他向当今圣上告的密。”
“既然如此,便是他背叛了王爷,居然还有脸来祭拜?”楚泉觉得这个庄将军脸皮也真够厚的。
“估计他也是感到愧疚吧,毕竟王爷对他有知遇之恩。”
“宋大哥想让我做什么?”
“普通人一旦进入安灵城,便会立刻被死气侵染,命不久矣。你带着这个,去城外把将军接进来。”宋双非递给楚泉一块暗影之墙。
“现在”
“嗯,昨夜庄将军就已经到了这附近,现在估计已经在城外等候了。”
楚泉依言拿着暗影之墙出了城。一出城便看到一群人在城门外张望。他们大概十几个人,四匹马和两辆马车。一个小厮见到楚泉出来了,对这着轿子说了一声,从轿子里走出一个六十岁左右的中年人,身材高大,面容坚毅,虽然满头白发,但老当益壮,整个人都透着一股军人独有的阳刚之气,楚泉知道,这位便是庄越庄将军了。
楚泉客气地说:“庄将军,在下楚泉,奉副城主之命接将军进城。”
庄越露出爽朗的笑容,“我已经不是将军了!小兄弟不必多礼!”
楚泉笑了笑,却不改口:“将军,这里只有一块暗影之墙,也只有您一个能够进城。想必您有知道,没有暗影之墙护体,正常人是进不去这鬼城的。”
庄越想了想,对一个小厮说:“你们先带着夫人和少爷去附近的乡下安定下来,等事情办完,我就去找你们。”
打发走了家人,庄越笑着对楚泉说:“麻烦小兄弟了!”
“将军,请。”
白日的安灵城死一般的寂静,庄越第一次来这种地方,一路上东张西望,似乎很想进民居里看看,不过他知道他现在已经是半只脚离开了人间,不得马虎。楚泉看他一脸严肃,道:“将军不必过于紧张,怨灵只有夜晚才能现身。”
庄越勉强笑笑,“真不想象夜晚城中会是怎样一副情景。还好这些怨灵都被你们困在这里,不然他们流窜在民间,还不把老百姓吓得半死?”
楚泉把庄越带回府上,宋双非和庄越寒暄一番,三人又用了午饭,庄越便提出要去祭拜燕熙潮。
“不瞒你们说,我这辈子最大的心愿就是能在临死之前给王爷磕个头。以前身在朝中,行动不便。现在我无官一身轻,平民一个,只愿能早日达成心愿,回老家安安静静地过日子。”
“也好,现在离入夜还有几个时辰,将军,我带你去城北吧。”
楚泉道:“可是城主……”
“城主服了药,现在已经睡下了,一时半会儿醒不了。楚泉,你留在府上便是。”
楚泉隐约觉得有些不对劲,但还是点了点头。
整个下午,楚泉都有些心神不宁的,他觉得自己是神经过敏,强迫自己静下心来好好看书。等到夜幕降临,宋双非还没有回来,楚泉就意识到自己没有多想,这件事儿的确挺不对劲的。
大燕的法律明确规定,除了朝廷指定的控灵师和持有圣上谕旨的人,任何人不得在城中过夜了。都这个时候了,如果宋双非还没有把庄越送出城,而是让他留在城北的宫殿,那……莫非庄越的目的根本不是在燕熙潮碑前磕几个头,而是和怨灵形态的燕熙潮说说话……奇了怪了,他一个活人和死人有什么好说的,难不成是要表达自己深深的忏悔?
楚泉想去一探究竟,但又不放心姜城主一个人,最终还是压下好奇心,老老实实地留在府邸。
而在城北的宫殿中,满头白发的老人跪在地上,连磕三个响头,才抬起头,看着面前漂浮着的怨灵,老人的眼睛瞬间就红了,“王爷,我来迟了。末将罪该万死!”
“庄越,本王很想扶你起来,可力不从心,你还是自己起身罢。”
庄越顿时老泪横流,“王爷……”
“四十年没见,你倒是变了很多。在本王的印象中,你还是那个跟在顾白身后奋勇杀敌的少年。”
“末将对不起王爷,也对不起顾将军!”庄越想起顾白被腰斩之时的情景,整个人都颤抖起来。
燕熙潮眼眸里透出一丝戾气,随即又平复下来,“可你并没有对我们食言,终究还是来看我了,也不枉顾白最后拼死把你推了出去。”
“可臣晚了几十年啊!”庄越声泪俱下。
“这不怪你,想要活命,自然要和本王划清界限,留在京城中当一个对皇帝忠心耿耿的臣子。”燕熙潮突然笑了,“我那个弟弟年少时就多疑,现在年纪一大把,估计更是瞧谁都觉得有问题。你凡是表现出一丝想要来看本王的意思,估计就人头不保了。说实话,我以为你到死都不会有来安灵城的机会……”
庄越擦擦眼泪,低声道:“回王爷,京城的那位,缠绵病榻已久,估计也撑不下去。近半年,都是皇太孙在主持朝政。皇太孙年纪轻轻,为国事忙得焦头烂额,顾忌不到臣,臣见时机成熟,才提出告老还乡,皇太孙也没有多问就准了。”
“是么……”燕熙潮低声道,“我的好弟弟,也要死了么……”
“臣可以肯定,不出一个月,皇帝必将……”
燕熙潮沉默了一会儿,“皇太孙,他是怎样一个人?”
宋双非不在的时候,楚泉一直照看着姜城主。姜城主病得的确很厉害,整整昏睡了一天,还不见清醒。楚泉也只能替他擦擦身子,喂喂水。
楚泉直到第二天中午才见到宋双非。宋双非看上去很疲惫,似乎一夜没睡。楚泉犹豫了半天,还是开口问道:“庄将军,已经走了吗?”
“当然。楚泉,你不会忘了,除了控灵师,别人是不能在夜晚踏入城中一步的吗?”
“我当然记得,只是……”
宋双非不等楚泉问便主动解释道:“昨日在入夜前,我便把庄将军送出城了。由于安灵城离将军家人所在的地方有些远,我便把庄将军送了回去,一来一回,竟耗了一整夜……”宋双非捏了捏自己的眉心,“我可是累坏了。”
“既然如此,你还是回房休息一会儿吧。这里一切有我。”
宋双非点点头,“那拜托你了。”
第7章
庄越走后,日子又恢复了以往的平静。楚泉再次去看望燕熙潮时,忍不住提起了这件事。
“王爷,庄将军曾经来祭拜过你,你知道吗?”
“庄将军,你是说庄越?”
“正是。”
燕熙潮淡然道:“是么。”
这么说燕熙潮不知道这件事?楚泉观察着燕熙潮的神色,却什么也看不出来,只好试探道:“听闻庄将军曾是你的部下,最后却向皇帝告发了你谋反的事情,王爷应该很恨他吧?”
“本王……没有谋反。”
“哦?”
“父皇是我最敬重的人,我怎会害他?”燕熙潮说完,见楚泉没有反应,道:“你果然也不信。”
楚泉摇摇头,“我信。”
燕熙潮略为惊讶地看着楚泉。
“王爷你是嫡子,深得先皇宠爱,不出意外那皇位非你莫属。你又怎么会在最后关头连几天都等不了,举兵造反呢?”
燕熙潮看着楚泉,“可那意外……终究还是出了。”
楚泉叹了口气,竟有几分同情这位看起来年轻,心里却是个沧桑老人的美男,“王爷,事情已经过去那么多年了,你再想也无用。你别忘了,你已经是个死人。”
“不需要你来提醒本王。”燕熙潮冷声道。
楚泉意味深长:“王爷,人死不能复生。你现在不过是由怨气所成的灵体而已,想干什么都不行。你不如开心一点,和大街上的怨灵一样……”千万别给自己找麻烦。
燕熙潮应该是听懂了楚泉的话外之音,“我连这个小小的鬼城都不能出,又能干些什么?这样你们都不放心?”
楚泉看着燕熙潮俊美的脸,突然觉得自己说话狠了些,干嘛没事揭人家伤疤。于是,楚泉怀着愧疚的心情说:“王爷今天想听什么样的故事?我讲给你听。”
“不必。”燕熙潮冷声道,“你回去罢。”
楚泉自讨没趣,“哦。”
“等等。”
“王爷?”
燕熙潮想了想,问:“上次你讲的那个皇帝和将军的故事……卫青死后,真的和皇帝葬在一起了吗?”
“是的。”
“如此……便好。”
半个月后,安灵城中平静的日子又被打破了。事实上,整个大燕国都不怎么平静。大燕的皇帝,在病床上挣扎了一年多后,龙御归天,大燕国进入了国孝期。所有的人,上至朝廷大将,下至平民百姓全部披麻戴孝,为皇帝送终。安灵城虽然处于天高皇帝远的穷乡僻壤,但好歹也是属于大燕国的。楚泉和宋双非都穿上了孝服,连病重的姜城主也不例外。
按照习俗,楚泉不得不在城中挂上了不少白布白条白灯笼。这让怨灵们相当不高兴,怨灵们生前一个比一个活得悲催,死后成为怨灵更是被人唾弃。这些丧具估计是让他们想到了不好的回忆,到了晚上变本加厉地吵。连续失眠几天的楚泉终于抗不住,把城中的丧具取下,只留下了府上的一些。
素不相识的人去世,楚泉是一点感觉都没有。他很想知道燕熙潮会有什么感觉。皇帝是他唯一的弟弟,又是折磨他,毒死他的仇人。现在皇帝死了,也不知道燕熙潮会不会有种大仇已报的快感?
楚泉这么问完燕熙潮后,燕熙潮淡淡一笑,“怎么会呢?本王一点也不开心。”
“为什么?”楚泉才不相信燕熙潮对他的弟弟还存有什么手足情,“是不是嫌他死得不够惨?”
燕熙潮似笑非笑,“他病了那么久,每天有人精心伺候着,喝着大燕最好的药。死了之后更有万民为他守孝。而顾白和本王……”燕熙潮闭上了眼睛,脑海中再次浮现出某个鲜血淋漓的场面。
“顾白?王爷是指一直追随着王爷的那位大将军吗?”
燕熙潮点点头,一向波澜不惊的脸上露出几分痛苦的神色,“顾白,是被腰斩的。”
所谓腰斩,是用重斧从腰部将犯人砍作两截。由于人的主要器官都在上半身,因此犯人被从腰部砍作两截后,还会神志清醒,过好长一段时间才断气。这种刑法在楚泉的世界也有,不过据说最后因为太过于残忍被一个皇帝废除了。楚泉忍不住脑补半截血淋淋的身体在地上爬的场景,顿时胃里一阵翻腾。“去的那么惨,怎么顾白将军没有变成……”楚泉说到一半,又觉得自己有点嘴贱,即使闭上了嘴。
令楚泉感到意外的是,燕熙潮不仅猜出了他的问题,还回答了:“顾白说……他无怨无悔。”
楚泉沉默了片刻,沉声道:“王爷节哀。”
燕熙潮讽刺一笑,“最后,我连顾白葬在哪里都不知道。不过,以我弟弟的个性,说不定顾白已死无葬身之地。本王倒是要感谢他,替本王留了个全尸。”
“……”楚泉一时无言以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