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曲舞毕,只听得“嘶”的一声,红绸应声而裂,那女子应之不及,竟从空中向下跌去。
众人还在惊骇之中,刹那间,只见一道墨色身影自二楼的碧琅轩间飞出,几个起落,已是跃到空中,抓住几根绸带,借力一闪,电光火石之间已搂了那女子腰间,稳稳地落在地上。
众看客见他身形极快,都鼓掌喝彩,“好俊的功夫!”
那女子却甜笑着偎依在男子怀中,娇滴滴地道了声,“多谢十四爷救命之恩。”
这位十四爷,便是墨飞扬。
墨飞扬尚未答话,一红衣少女已是拥了过来,抱着他的一条手臂,薄嗔道,“甜儿不依,十四爷,蝶儿姐姐她是故意摔下来的,她就是想让你多疼她些。”
那甜儿与蝶儿皆是十四、五岁的妙龄少女,虽身在青楼,却也有着少女的任性与顽皮,蝶儿听得此言,伸出雪藕似的一只手来,拧了拧甜儿的脸蛋,啐道,“才不是呢,好你个小蹄子,叫你胡言乱语,看我饶不饶你。”
甜儿却全然不将她的威胁放在眼里,竟是吐了吐粉嫩的丁香,道,“就是,就是。十四爷快救我,姐姐她要打我。”
众酒客见蝶儿美人微恼,甜儿娇俏可爱,都以她俩嬉戏打闹为趣。
墨飞扬见她俩人越闹越欢,只得左手抱了蝶儿,右手抱了甜儿,调笑道,“两位可人儿,都先住了手,咋们三进房去再分个谁是谁非,好不好?”
那些酒客一听得他说“进房去”,都吹起口哨来,嚷嚷道,“这位公子哥,你一晚上消受两个美娇娘,不怕撑着么?”
蝶儿和甜儿听了这话,皆俏脸微红。
墨飞扬甩了甩额间的碎发,也吹了声口哨,一边唱着,“人生最如意,莫过仗剑走江湖,醉卧美人膝”,一边抱着蝶儿、甜儿摇摇摆摆地去了。
蝶儿、甜儿同墨飞扬一回到二楼的厢房,却见向着北院而开的红木雕花窗棂上一白衣男子临风而坐。
只见那男子墨发披散,容貌俊美,一双眸子深湛有若清潭,正瞅着他三人看。
两个少女不知那男子来意是好是歹,心下都多了几分忐忑。墨飞扬见了那男子,原本放在两个少女腰间的手连忙抽了回来。当下咧嘴一笑,对那男子道,“你来怎么也不先打声招呼,害我一点准备都没有。”
那男子却是笑而不答。
甜儿见他不说话,不由得瞪了他一眼,质问道,“你这人怎么这么奇怪,人家同你说话,你怎么不回答?”
墨飞扬抚了抚额,对蝶儿和甜儿道,“蝶儿、甜儿,你们先回房去,我们改日再一起玩好不好?”
甜儿待是不依,蝶儿瞅了墨飞扬神情,知是不愿她俩在此多待,便柔声道,“如此我们姐妹就不打扰两位爷相聚了,蝶儿这就去吩咐人为两位爷准备酒菜。”
墨飞扬道,“如此甚好。”
蝶儿微微一施礼,这才拉着甜儿出了厢房,临走还不忘替他们把门关上。
两个少女一离去,墨飞扬三两步便走到那男子身边,笑道,“玉官,你生我气了?”
这白衣男子不是别人,正是苏锦衣,他从徐钺手上取得了玄玉观音,前来寻墨飞扬交差。他素知这位墨家的十四爷喜欢在脂粉堆里混,遍寻了洛阳城中好几座楼馆,方在这牡丹阁觅得了墨飞扬踪影。
他原已进牡丹阁片刻,只是方才见墨飞扬自半空中救下蝶儿,又与一众酒客姑娘们调笑打闹,这才没有现身。
苏锦衣闪身下了窗棂,笑道,“非也,非也,十四爷此言差矣,属下搅了十四爷的好事,原该是十四爷生属下的气才是。”
墨飞扬连忙拉了他的手,一双黑玉似的眸子深情款款地看着他,“玉官,你明知道我喜欢你的。”
每次一听到墨飞扬说这句“我喜欢你”,苏锦衣便觉得头疼不已,当下不由得嘴角抽了抽,从袖中取出一只雕花锦盒,道,“十四爷要的东西,属下取来了。”
墨飞扬接过盒子,打开一看,果然是那尊玄玉观音。当下已经是咧开了笑颜,“这才半个月吧,玉官你办事,可真是神速。”
只听得苏锦衣道,“既然东西已经送到,那属下先告辞了。”
他说着,转身竟是要走。墨飞扬哪容他离去,跃身向前便抱住了苏锦衣的腰。
苏锦衣蹙眉,“十四爷,放手。”
墨飞扬箍得更加紧了,“偏不放,谁叫你说来就来,说走就走?”
苏锦衣轻叹,“十四爷行踪飘忽不定,让属下好找。九爷数日前命属下随他前去嵩山少林寺,明日一早便要去,属下须得赶去与九爷汇合。”
墨飞扬恨恨道,“这么多年来,你心中就只有九哥的事?”
苏锦衣道,“属下原是名剑山庄的一名暗卫,心中自然只有庄主的安危。”
他此话说得不卑不亢,言语间不带半点儿女私情。
墨飞扬却是故意要戳穿他伪装的面具似的,赌气道,“既是如此,那你将这块玉亲手交给我九哥好了,祝他和我未来嫂子夫妻恩爱,白头到老。”
苏锦衣看了墨飞扬掌中的玄玉观音一眼,见那观音像妙手雕成,莹润剔透,确非凡品。又想此物原是徐钺先祖为其爱妻所雕,其间自有愿观音大士佑其夫妻恩爱,白头携老之意,将这样一件物事交给心上人,见他与他人结为佳偶,相伴一生,自是百般不愿。
然他又想墨九此番在史家庄待了半月有余,与史南湘大婚之日恐已不远。这么多年来,他早知墨九于他并无并点私情,自己的非分之想不过是一厢情愿罢了。
苏锦衣原也是个狠心之人,深黯当断不断,反受其乱的道理。这样一想,他便收起了种种情愫,从墨飞扬手中接过玄玉观音,不动声色地道,“既然十四爷吩咐属下将此物带给九爷,属下遵命便是。”
墨飞扬万没料到他如此坚决,当下竟是愣了半晌,怔怔地一时无言以对,手上的劲道也松了。
苏锦衣拨开他的手,道,“十四爷若没有其它吩咐,属下这就告辞了。”
说完,人已是翻出窗外,飘身离去。
徒留墨飞扬一人站在雕花窗前,对着窗外浩瀚星空,呆呆出神。
“吱嘎”一声,木门被拉开,蝶儿手中捧了盛酒的金盘,甜儿手上提了红木漆花的食盒,已是站在珠帘之外。
甜儿撩开帘子,探进个头来,见墨飞扬一人面窗而立,那白衣人却不见了人影,便奇道,“十四爷,怎么就你一个人,你那位朋友呢?”
墨飞扬听得甜儿声音,这才转过身来,见两个少女已进了房间。
蝶儿见他眼角有泪,忙自袖中取了绣花手绢,替他拭了,柔声道,“十四爷,这是怎么了?”
墨飞扬此时方知,自己在不知不觉间,已是双眼湿润,垂下泪来。
却说次日一早,苏锦衣换了身江湖中人的装扮,在城东早市上买了一匹马,骑马出城外与墨九汇合。
苏锦衣一到约定的地点,远远地便见墨九已骑在一匹枣红色高头大马上,正在道旁等待。墨九依旧是头戴玉冠,一身黑衣,夹在道旁参天绿树之间,甚是醒目。
苏锦衣忙驱马上前,拱手道,“属下来迟,请九爷恕罪。”
墨九见他上穿鹅黄短衫,下扎马裤,一头黑发高高束起,虽是江素面朝天,脂粉未施,较平日里却是精神几分。这才点了点头,道,“走吧。”
苏锦衣恭敬地道了声,“是。”
说话间,两人已是调转了马头,扬鞭策马,出了洛阳地界,一路直往嵩山疾驰而去。
少林一派在江湖中享誉甚高,数百年来传承不断,僧俗弟子众多。须知当今武林,有两个少林寺,闽南莆田少林寺与嵩山少林寺,江湖中人称为南北少林。事实上,南北少林原是同枝。
只因数十年前,北少林方丈道济大师逝去后,其首座弟子慧远大和尚不愿继承方丈之位,南走闽南,在莆田山中建立山寺而居,收下门人弟子,是以有南少林之称。
且说墨九与苏锦衣骑了一日,辗转进了嵩山地界,只见遍野葱茏,青山翠微,地形极为险峻,通往少林寺的路上,山与山之间的峡谷处,更有栈道相连,马匹已是难行。
两人见此情景,俱是下得马来,在山下的茶棚处寄放了马匹,饮了茶水,吃了些粗粮,这才徒步向山上走去。
此时虽是夏日,山中草木茂盛,清风袭来,却十分清凉,吹得苏锦衣与墨九心中皆是一快,脚下的速度也自然加快了。
他二人轻功皆极佳,午时三刻,便见得一座巍峨宝刹矗立在眼前,耳中已听得中天梵响,回荡在山谷之中,声声入耳,有若狮吼虎啸。
苏锦衣与墨九方在石阶之前停下脚步,便见大门“吱”的一声打开,十几个精壮僧人,手持棍棒,鱼惯而出,站立两厢。
接着,走出一位穿着黄色僧衫的中年武僧,见了苏、墨二人,喝道,“来者何人,竟敢擅闯少林寺?”
苏锦衣与墨九俱是一愣,原来他二人一路运轻功翻山跃石而上,未走正道,绕过了寺里守山僧。守山僧不知有人上山,没人通报,那黄衫武僧便以为他两人是硬闯。
墨九不知其中原委,只道,“有劳通报慈恩方丈,名剑山庄墨九来拜。”
那武僧原是少林寺中少有的火性脾气,听墨九说话极是自负,当下就要发作,“我少林方丈,岂是你说见就见?”
墨九道,“你待要怎样?”
那黄衫武僧大喝一声,“你打过和尚再说。”
话音未落,身影一闪,已是向墨九袭来。
“九爷,小心!”
苏锦衣见那人来势凶猛,待要前去接招,只听墨九道,“你先让开。”
两人说话间,黄衫武僧已近得身来,大力金刚指直击墨九面门。
只见墨九上身一偏,右手五指轻轻一弹,顷刻间已将方才又猛又准的一击化解。
那黄衫武僧见墨九化解了他的招数,先是一愣,随即迅速变招,数种少林外家功夫使将出来,直将少林武功的刚猛之数,发挥得淋漓尽致。
顷刻间两人已是斗了数十招,墨九却是见招拆招,守而不攻,那武僧拳脚上的劲力,都被他一一化解。
待走到第二十招,那武僧与墨九两掌相接,只听“轰”的一声,那武僧已是倒退数十步,吐出一口血来,而墨九只是身形微晃,站立原地不动。
“师父……”
“智忍师兄……”
随同出来的十八个武僧见智忍受伤,纷纷面露怒色,十八人迅速组成队形,棍棒相交,将墨、苏二人团团围住。
其中一灰衣僧人怒道,“大胆贼子,竟敢伤我智忍师兄,今日就叫你们领教领教我少林十八铜人阵的厉害。”
铜人阵渐渐缩小,墨九与苏锦衣已是背贴背而立。
苏锦衣手上握着柄匕首,问道,“九爷,打吗?”
墨九腰间长剑出鞘,只说了一个字,“打。”
苏锦衣道,“好。”
说话间,两人兵刃相继挥出,已是与十八名少林武僧缠斗在一起。
少林寺的十八铜人阵与武当的天罡北斗阵一般,皆是当今武林极为精密的阵法。此阵由十八个精通少林外家功夫的武僧使出来,将十八人的刚猛劲力汇成一流,当真如山洪奔流,大水决堤一般,又猛又快。
然墨、苏二人被围在一片棍影之中,却是应对自如,苏锦衣手中匕首轻灵快捷,墨九手上长剑寒光闪烁,顷刻间也是剑花荡漾,刀锋凌厉,或攻或守,或进或退。
突然,只听得一人一声长喝,“都且住手。”
那一声长喝,声如洪钟,在山峰之内回响,绵绵不绝。
十八名武僧听到这喝声,皆一齐跃开,退在两边的石阶上。
墨、苏二人这才见一个白眉僧人自照壁后走出。
此人年约六十,双眉雪白,身穿黄色僧袍,外披一件赤色袈裟。
智忍大和尚见了此僧,忙躬身道,“慈念师叔。”
慈念微微颔首,问道,“伤势可要紧?”
智忍与墨九对掌,体内血气上翻,这才吐了血,想到自己内力修为竟差出这年轻后生许多,心中甚是惭愧,当下黑面一红,道,“多谢师叔关心,弟子不打紧。”
慈念微微颔首,这才对墨、苏二人道,“阿弥陀佛,方才多谢施主手下留情,未伤及老衲这位师侄。”
墨九知慈念内功深湛,在少林寺中也属上乘,便道,“在下名剑山庄墨九,见过慈念大师。”
慈念见他相貌不凡,举手投足之间颇有风仪,合掌道,“原来是墨庄主驾临弊寺,不知墨庄主此番前来,却为何事?”
墨九自袖内取出一纸蜡黄信封,命苏锦衣交给慈念,道,“大师看了此信便知。”
苏锦衣自墨九手中接过信,走上石阶,那些武僧待要阻止,慈念挥手道,“无妨。”
苏锦衣这才走到门前,双手奉上书信。
那慈念拆开信封,一目数行,看完信,再看墨九,眼神已是柔和许多。
只听慈念道,“如此,墨庄主请随老衲来吧。”
墨九道了声,“是。”
这才跟着慈念,进了少林寺内。
墨、苏二人进得寺内,见屋舍俨然,皆是木石砌成,寺内青烟袅袅,虽处深山,香火仍是十分旺盛。
慈念将他二人领到右边院子的禅房,命洒扫的僧人煮茶上来,对墨九道,“请两位在此稍等片刻,老衲这就去转告慈恩师兄。”
墨九施礼道,“有劳大师了。”
慈念走后,便有个年轻僧人送上茶果来,放在竹屋中间的木桌上。
放好茶果,那僧人双掌合十,道了声,“二位施主慢用”,便退了出去。
墨九在木桌旁落座,苏锦衣为他斟了一杯茶,垂手站立在一旁。
墨九举起竹杯喝了,又道,“坐下来,陪我一起喝茶。”
“属下……”
他话未完,见墨九双眉微敛,只得道,“属下遵命便是。”
墨九见苏锦衣在右手边的长凳上坐了,又将两人的竹杯皆注了大半杯茶水,做起来如行云流水,毫不滞碍。
十年前,他下山回名剑山庄接任庄主之位,在一个风雪之夜,路过一座城隍庙,见一少年穿着破衣烂衫,虽是冻得面容青紫,身如筛糠,却护住怀中幼弟不放。他出于一时怜悯救下了少年兄弟俩,这些年来,苏锦衣为他完成了不少任务,早已成为他的左膀右臂,得力助手。
想到此处,墨九便道,“你弟弟可好?”
苏锦衣垂首道,“多谢九爷关心,思沂上月来信,说是在竹海中过得很好。”
墨九见他眉眼间极是恭顺,又道,“锦衣,只要你好好为我办事,我许你的承诺不会改变。”
想到眼前人或者一辈子也不会知道自己想要的是什么,苏锦衣心中一阵酸涩,面上却不得不装作十分受用地道,“当年若非九爷相救,属下兄弟二人早已饿死在破庙中。九爷于属下有活命之恩,这一身武功,更是九爷所授,属下的命,便是九爷的。为九爷办事,本属份内之中,不敢再有妄求。”
二人说话间,又一灰衣僧人走了进来,对了二人施了一礼,双掌合十道,“小僧智明,见过二位施主,请问哪位是墨公子?”
墨九应声道,“正是在下。”
那智明又道,“方丈师叔有请墨公子禅房相见,墨公子,请随小僧前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