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实上,花玲珑之所以救他,不过是因为她觉得救的只是个男童,算不得男人,便不算破了规矩,当然,还有一个重要的原因,那条蛇本是神医谷所养。而神医谷有一条规矩,那就是,医者仁心,可以不救人,但绝不能杀人。
墨九带着苏锦衣到神医谷外,已经是两日之后。一路之上,苏锦衣基本都在昏迷之中,能够撑下来,全靠着墨九不惜损耗元气为他不停地灌输内力。
墨九在谷口递上了一封书信,半柱香之后,便见一黄衣女子走了出来。那女子生得柳眉凤眼,丹唇琼鼻,皮肤白皙,身姿窈窕,看起来只有二十多岁的年纪。
墨九见了那女子,谦恭地道,“十八年不见,花姐姐还是这么美貌。”
原来,那女子正是神医谷谷主花玲珑。
花玲珑上下打量了墨九一番,冷哼道,“你就是十八年前被金蟾蛇咬到的那个小孩儿,说吧,来找我有什么事?”
墨九道,“小弟有一事相求。”
花玲珑见他自称小弟,冷笑道,“别跟我套近乎,我不吃你这一套,你要知道,我平生最恨的便是你们这些臭男人。”
墨九走到马车旁,撩起车帘,将里面的昏迷不醒的苏锦衣抱了出来。
花玲珑见他从车上抱出一个满头灰发,浑身浴血,胸口还插着一柄断剑的男子,冷哼一声道,“你要求我救他?你可知道我神医谷的第一条规矩,就是不救男人?”
墨九从怀里取出一只绣花香囊,对花玲珑道,“花姐姐,你可认得这香囊?”
花玲珑看了那绣着并蒂莲花的香囊,脸色一变,她当然认得,那香囊正是她所绣。当下便道,“这只香囊你从哪里来的?你跟柳万春是什么关系?”
墨九道,“花姐姐,你先替他看病好不好?只要拿着这只香囊找你,便可求你一件事对么?”
花玲珑却道,“当初我和柳万春说好了,他可以求,但是愿不愿意做还要看我的心情。”
花玲珑又看了一眼墨九怀中的苏锦衣,道,“何况你抱着的那个人几乎就是个死人,救不活岂不白白扫了我神医谷的威名?”
墨九道,“只要花姐姐肯出手相救,小弟保证此事绝不会被第三个人知道。”
花玲珑又道,“他是你什么人?”
墨九为苏锦衣理了理鬓边的乱发,眼波里竟然流转着温柔之色,“他……,他是我的枕边人。”
花玲珑听了他的话,竟是纵声长笑。
“两个男人,哈哈,两个男人……”
七日后,神医谷,问柳别院。
花玲珑一连为苏锦衣治疗了七日,这才一脸疲惫的走出来。
墨九已是在院中等待,见她出来,便问道,“花姐姐,锦衣他怎么样了?”
花玲珑瞪了他一眼,“人是救活了,不过也等于是半个死人。”
墨九心上一震,“这话是什么意思?”
花玲珑看着他的目光几乎快射出刀来,“你问我?我还想问你他那身伤是怎么弄的,断剑从他心脏边上掠过,差点就要了他的命。还有,他体内有九转噬心丹的毒,而且长期服用化石散,经这两种剧毒一折腾,他能从阎王爷手里讨回几年的寿命,已经可以偷着笑了。”
墨九心道,难怪五毒郎君临死之前说苏锦衣活不了多久,原来他竟然给苏锦衣服了九转噬心丹。他明知九转噬心丹无药可解,还是忍不住问道,“九转噬心丹可有解药?”
花玲珑赏给他一记你白痴啊的眼色,道,“别痴心妄想了,九转噬心丹由九九八十一种毒药炼成,炼药之法不下三十种,配制解药的人若不知道炼药时用的是哪八十一种毒药,配错一种便会引发毒性立即死亡。在没找到炼药人之前,唯一的方法还是服用化石散来抗毒。”
花玲珑顿了一下,接着又道,“只是化石散中含有剧毒,日日服食的结果必然导致他的身体机能开始衰弱,据我估计,最多也活不过三年。”
墨九忽觉心中一凉,只道,“我去屋里看看他。”
他方欲走开,只听花玲珑又道,“对了,还有一件事我忘了告诉你,对于作为救他的条件,我给他服食了忘忧草,从此之后他便将前情旧事忘得一干二净。”
她见墨九面色变得阴沉,又道,“你心里尽管恨我,我这么做对他也不是没有好处。人禀七情而生,禀七情而死,喜怒哀乐爱欲憎,对心肝脾肺肾的伤害最大,是诸病所因。他这种情毒入骨的人,若不是给他服食了忘忧草,从而绝情去欲,是决计活不到三年的。”
花玲珑见墨九面色阴晴不定,又道,“还有,顺便告诉你。是你的‘枕边人’主动要求服用忘忧草的。”
墨九身子一震,道了声,“知道了”,便转身向苏锦衣所在的屋子走去。
“吱嘎”的一声,木门推开,墨九走进弥漫着浓浓药味的房中,见苏锦衣穿着一身宽敞的白衣,胸口处缠了的纱布,躺在铺着厚厚褥子的木床上,银灰色的头发散开着,铺洒在被褥上。
墨九慢慢地走了过去,为他掖了掖垂下床沿的被角,轻轻地抚摸着他白得透明,几乎没有一丝血色的脸颊,动作轻柔,像是怕躺在床上的人一触即化般。
墨九看着床上的苏锦衣,脸上竟然出现了从未有过的莫名的痛苦的神情。他捧着苏锦衣的脸,轻声道,“你回到名剑山庄,为什么不来找我?若非我一路远远跟着你上了武夷山,岂非……”
他话未说完,苏锦衣已幽幽转醒,睁开眼一脸不明所以地看着墨九。
“你是谁?”
墨九被他问得心上一震,柔声道,“我是你的爱人,阿九。”
苏锦衣一脸茫然,“阿九?”
墨九点点头,继续道,“锦衣,你不记得了吗?你十岁那年,我们在山神庙里相遇,我救了你,带你回名剑山庄,然后教你武功,你的名字,也是我取的。”
苏锦衣却是摇摇头,“我不记得了。”
第22章
苏锦衣的确谁都不记得了。不但不记得墨九,连墨飞扬,名剑山庄的所有人,他都忘得一干二净。
所以,当一个月后墨九带着剑伤痊愈的苏锦衣回到名剑山庄。墨飞扬见到完全失忆,一头灰发,白瓷人儿一般默默发呆的苏锦衣时,他想到一样东西,那就是苏锦衣所擅长的傀儡戏里的傀儡,当真如泥雕木塑般,全无知觉。
墨飞扬当场便抱着苏锦衣,大哭了一场。
墨九安排苏锦衣住进了他的抱石斋,饮食、医药皆由他亲自经手,一不能让他沾半点荤腥热食,二不能让他误吃化石散以外的任何丹药。
墨飞扬找墨九闹了几次,说是要苏锦衣搬到他院中亲自照顾,都被墨九拒绝了。墨飞扬无奈之下,只日日去抱石斋中找苏锦衣,白日泡在那里也就算了,恨不得晚上也在他九哥那住下,只为多看那呆呆发愣的人儿几眼。墨九赶了几次,见没作用,也只能由着他去了。
这一夜晚间,墨九用过晚饭,回到房中,见苏锦衣已经睡下,便也解衣上床,拉上床帘躺下。
刚一落枕,耳边便传来苏锦衣均匀的呼吸之声。墨九翻过身来,伸手抱住了他腰间,幽幽地注视着他恬静的睡颜。
墨九看着看着,便想起苏锦衣昔日的种种,恭顺而低眉顺眼的苏锦衣,扮作戏子妖艳而妩媚的苏锦衣,情动时在他身下低低呻吟的苏锦衣,扮成老翁带伤奔走的苏锦衣,前往神医谷途中浑身浴血,心灰意冷的苏锦衣,如今躺在他身边呆呆傻傻,什么也不记得了的苏锦衣。
他突然间觉得,自己对眼前这个人,竟然一点也不了解。
他真想拨开他银灰色的长发,破开他的脑袋看一看,他头脑里都在想些什么?
苏锦衣对墨飞扬说他爱他,可是他在他面前表现的,永远都天地可鉴,日月可昭的忠心,他要苏锦衣去杀人,苏锦衣便去杀,他甚至设计他去五毒谷送死,他也乖乖地去送死。尽管如此,苏锦衣却从未亲口对他说过哪怕是一句满含恩爱缱绻的情话。哪怕是他们那两次仅有的燕好,也是他恣意索取,苏锦衣默默承受地给予。
墨九低下头,轻轻地覆上男人微凉的唇,撬开他的牙齿,深深浅浅地吻着,竟是越吻越沉迷,待退出苏锦衣的唇,墨九已是双颊微红,喘息略粗。
他正是血气方刚的年纪,一个深吻以足以撩动他的欲望,何况枕边的人,与他更加亲密的事情都做过了。
情动处,墨九不由得伸手解开了苏锦衣的衣襟,沿着他修长白皙的脖子,一路往下吻去。
他动作很轻,可是他嘴唇过处,苏锦衣的皮肤上便被压出斑斑点点的红痕,若枝上落梅一般,铺洒在柔软的雪地上。
待他解了苏锦衣的衣衫,翻过他的身子进入一截的时候,苏锦衣的身子竟是浑身发颤。
“疼。”
墨九见他额间冷汗连连,面上表情十分痛苦,往他身后一看,果见股间淌着殷红的鲜血。当下已是后悔不已,不该明知他皮肤易破还一时忘情伤了他。
他下床取了伤药,给苏锦衣擦了,才躺下来,柔声道,“好了,不疼了。乖乖睡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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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年半以后,武林盟主燕慕北宣布退隐江湖,群雄召开新一界的武林大会。名剑山庄庄主墨九在武林大会上力战群雄,被推举为新一届的武林盟主。
这一年,墨九二十七岁。
在江湖中销声匿迹的杀手追魂夺命苏锦衣二十二岁。
从他们相遇到如今,已经整整十二年。
天道周星,十二年,便是一个轮回,就像墨九此时的心境。
凤凰山上的凤池边,一角碧琉璃瓦的六角小亭内。墨九与苏锦衣在临水的栏杆上并肩而坐。
夜风掀起那一头铁灰色长发,白皙的皮肤在月光下显得更加透明。
墨九握着他微凉的手,无关月夜,这双手即使在太阳下也同样清清冷冷得没有一点温度。
“锦衣,你恨我吗?”
墨九喃喃地道,似是自言自语。
一年半了,自从在神医谷醒过来后,苏锦衣就这样呆呆傻傻。
墨九眼底闪着愧悔的神色,“对不起,锦衣,如果当初我知道会把你害成这样,我宁愿亲自动手杀了你。”
他抚摸着苏锦衣越发呆滞的脸颊,“你知道吗?我看着你日日服食化石散,时时刻刻被铅毒折磨,是多么的痛苦。我想杀了你,结束这种痛苦,可是我却下不了手。”
“我不想失去你……”
十二年,墨九方知,原来这个人,已经潜移默化,一点一点地渗入他的骨髓里。他对别人下得了狠心,可对他,他不行……
墨九沉浸在痛苦中,没有注意到苏锦衣的手,微微地颤了颤。
这一年冬天气寒冷,名剑山庄里飘着纷纷扬扬的雪花,苏锦衣身上披了件雪白的斗篷,坐在抱石斋的窗前看雪。
墨九自从当了武林盟主之后,便越来越忙了。但他即使再忙不过来,只要一回到名剑山庄,一定亲自照顾苏锦衣的饮食起居。
抱石斋的院子里外小厮们进进出出,有的抱着大红的彩绸,有的提着扎满红缎的彩礼,有的手上拿着红艳艳的喜字窗花。
苏锦衣阖上双眼,微微一叹,“终于,是时候离开了。”
他方站起身来,一个扎着马尾的绿衫少年已出现在窗外。
那少年吐掉口中的狗尾巴草,对苏锦衣咧嘴一笑,“要我帮你吗?”
苏锦衣微笑着点头,“好。”
三年后,西蜀,蜀南竹海。
数丛竹林,几间竹屋围成的小院里。一个十来岁一脸稚气的小男孩手中拿着一只悬丝傀儡,他想像苏大哥那样控制那只猴子跳来跳去,却是折腾来折腾去缠了满手的丝线也理不出条理来。
小男孩哭丧着脸对着竹屋里喊,“苏大哥,我还是学不会……”
竹屋中走出个白衣灰发的男子,灰发童颜,皮肤白皙,他走到小男孩身边,十分温柔地摸了摸小男孩的头,拾起地上另一只悬丝傀儡,将数根丝线缠在手上,十指上下翻动,那金色的猴子便开始翻起一个又一个的跟斗。
小男孩脸上露出激动的神色,拍手叫着,“好厉害,苏大哥好厉害。”
“来,我教你,这样,先试着控制四肢,这根线是控制左手的,这是右手,左脚,右脚,左腿,右腿……”
“看着,这样一拉,你看猴子的腿便抬起来了吧……”
阳光透过层层竹叶射进来,打在男子笑得轻浅的脸上。
这时,只听院外有人喊道,“哥,有人找你。”
男子这才转过头来,却见两个人站在门扉之外。
一人是他的弟弟思沂。另一人身穿黑袍,头戴玉冠,依旧的风神如玉,英姿勃发。
墨九看着院中的男子,流下泪来,“锦衣,你想得我好苦……” 。
半年后,武林盟主墨九退掉与洛阳史家庄三小姐史南湘的婚约,并在同一天宣布退隐江湖,武林盟主之位再度悬空。江湖上,又开始了一轮新的盟主争夺战。
蜀中峨眉山下,青衣江上,隐隐可见白浪芦荻烟波微茫中沉浮的一叶扁舟,舟中有两个人,一人黑衣绿蓑,戴着斗笠在那划船。
另一人斜靠在船舷上,白衣翩然,银发飞扬,手中持酒,唱着半阙柳三变的《鹤冲天》:
烟花巷陌,依约丹青屏障。幸有意中人,堪寻访。且恁偎红倚翠,风流事、平生畅。青春都一晌。忍把浮名,换了浅斟低唱。
正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