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晚,满天繁星,一轮弦月当空而照。六月底的时节,史家庄上更是稻花飘香,夜里蛙声阵阵,虫鸣叽叽。
徐钺甫一走进院中,见院西六角琉璃檐的小亭中,几株棠绿芭蕉之下,明明灭灭的灯火之间坐着一人,那人背对着他,仿佛雾里藏花,水中埋玉,身影甚是朦胧飘逸。
徐钺走近一看,只见苏锦衣穿着雪里红的外衫,宽袍广袖,墨发披肩,腰不束带,脚踏木屐,此刻正在清风居后院亭中小饮。
因是盛夏,苏锦衣所着外衫甚薄,隐约可见里间的贴身白色中衣,尤其他衣间露出脖颈下一断雪白的胸膛。
看到此处,徐钺只觉一股热流直往上涌,不由得喉间一紧,声音发涩,“我当是谁,原来是长卿你在此纳凉。”
苏锦衣原本坐在亭间石凳上,兀自喝着酒,此刻见了徐钺,抿唇笑道,“息锋兄,不知小弟可有幸请兄喝上一杯?”
徐钺大方地在苏锦衣身旁落座,“好,既是长卿你盛情,我就先干三杯。”
他话音未落,已是自斟了酒,一连饮了三杯。
几杯酒下肚,两人眼底皆有了些酒意,苏锦衣笑道,“息锋兄觉得这酒如何?”
徐钺执了酒杯,只盯着苏锦衣看,“这酒不醉人,眼前人倒是比酒更令人沉醉。”
苏锦衣却只是笑。
徐钺猛地将苏锦衣抱入怀中,身子微微发颤,言语里已是充满饥渴,“长卿,你可愿遂了为兄之愿?”
苏锦衣并未挣开他,只喃喃地道,“只要息锋兄交出一样东西,小弟自然从了息锋兄所愿。”
徐钺听他此言,被情欲浇得狂热的眼猛地一亮,看着苏锦衣,却是面不改色地道,“哦?为兄这里,有什么东西能让长卿你看得上眼的,不妨说来听听,若为兄力所能及,自然赠与佳人。”
苏锦衣只说了四个字,“玄玉观音。”
徐钺放开苏锦衣腰间,微微一叹,“我道长卿你是为何而来,原来却是为了这玄玉观音。”
苏锦衣心下一震,“你早知道我的意图?为何又愿与我相交,你难道不知引狼入室的道理?”
徐钺又喝了一杯酒,道,“长卿,你既是不入虎穴,焉得虎子,于我,又何尝不是如此?你看这月白风情,稻香蛙肆,美酒佳酿在眼前,若非你在此间,更与何人同赏?”
苏锦衣并未听出他言语之中的索寞,心下只想着如何从这个口中探得玄玉观音的下落,便道,“息锋兄既然知小弟来意,玄玉观音所在何处,烦请息锋兄告知一二。”
徐钺只盯着苏锦衣看,“长卿可知,那玄玉观音何人所雕?”
苏锦衣回道,“佛玉手萧重阳。”
徐钺又道,“那萧重阳是为何人而雕?”
苏锦衣道,“据说是为他的妻子。”
徐钺复道,“他妻子是何人?”
苏锦衣一怔,“这却不知。”
徐钺轻笑,“长卿你当然不知,那萧重阳的妻子姓徐名落英,正是在下的先祖。”
苏锦衣道,“这么说来,那玄玉观音,原来竟是你徐家之物?为何又会成为史家的传家之宝。”
徐钺道,“只因先祖为避江湖仇杀,携妻归隐山林,其子女皆从改徐姓,后来家道中落,这玄玉观音辗转江湖,才落到史家庄上。”
听到此处,苏锦衣便道:“于是你为了夺回家传至宝,不惜利用史老夫人内侄的身份之便,监守自盗?”
徐钺拉过苏锦衣的手,俯首在他耳间道,“长卿,你言重了,这玄玉观音本是我家之物,这是‘取’而非‘盗’。”
突地,猛地里一柄雪亮的匕首已抵在徐钺心口,“息锋兄,得罪了,只要你交出玄玉观音,小弟一定向你赔礼道歉。”
徐钺被一把匕首抵在胸口,却依旧是面不改色,双眼微眯,勾唇兀自轻笑,“长卿所要之物为兄定当不敢推辞,不过为兄却有一个条件。长卿若是不答应,纵然你将这把匕首插入为兄的心口,为兄死也不会说出玄玉观音的下落。”
只听得苏锦衣道,“什么条件?”
徐钺见他玉面微怒,红唇噏动,颜色越发地皎洁,不由得双眼紧锁着他,“一宝换一宝,在为兄眼中,长卿你自是一宝。只要你答应与为兄结成兄弟之好,为兄又何惜一玄玉观音?”
苏锦衣微闭了眼,收了匕首,喃喃道,“我答应你,不过明日一早,我要见到玄玉观音。”
两人方才一挣,苏锦衣敞开的宽袍已滑下一角,露出一截雪白清瘦的肩膀。
徐钺看在眼中,将他搂入怀中,拉扯之间,已是覆上苏锦衣的唇。两人一番唇齿相交,苏锦衣外衫原本宽大,此刻已是退了一半,清风夜露里,只着单薄的中衣,隐约可见衣里瘦削的腰身。
小亭中热情似火,芭蕉叶下不断传出男子急促的喘息之声,夹杂着焰火般高涨的欲念,弥漫在夏夜炙热的空气里,发酵,膨胀。
两人浑然忘我,却未察觉院门口的几竿翠竹之间,一人长身而立,黑衣黑发,黑眼雪亮。
此人不是别人,却正是墨九。他趁夜前来,原是有事情要吩咐苏锦衣,却不料撞见这不尴不尬的一幕。
他虽知苏锦衣任务从未失手,处事手腕必然不凡。然这人平时在他面前皆百般恭顺,唯唯诺诺,此种敞胸露肩,情态婉转有若女子一般娇媚便是从所未有。
加之他素性清冷,又以武林至尊为其人生目标,只当天下男子皆可杀而不可辱,他见苏锦衣身为男子竟至以身侍人,心底已生轻蔑之意,不由得冷嗤一声,转身而去。
他那一声冷嗤虽极细微,却躲不过内功深湛的徐钺与苏锦衣的耳朵。缠绵间两人猛地一震,徐钺喝道,“什么人?”
待追将出来,墨九却早已走远,哪还见半点人影。
第5章
翌日午间,江南霹雳门掌门段洪瑞和其子段章前来拜访,史春秋在花厅中设宴相待,墨九、史南湘等人均已在座,徐钺这才携苏锦衣缓缓而来。他见众人皆已在场,便向史春秋道,“小侄来迟,还请姨丈恕罪。”
苏锦衣见一长须老者,约莫六十岁的年纪,宽眉大耳,虽是坐着,却觉身材甚是魁梧,骨子里透着一股北方汉子的劲气。
只听此人笑道,“钺儿,你常年打理府中事务,甚是辛苦,何罪之有,赶快入座吧。”
他说话间,又瞧了苏锦衣一眼,“这位可就是你那位新交的朋友,苏老板?”
徐钺点头称是,苏锦衣忙拱手道,“锦衣见过史庄主。”
史春秋抚须长笑,“苏老板不必客气,也请入座。”
徐钺与苏锦衣这才在史南湘之后的座位坐下,史春秋指着他右手方的青袍中年人与青衫男子,道,“这两位是霹雳门的段掌门和他的公子段章贤侄。”
接着,他又指着段章身边的一位绿衫少年,“这位是段公子的朋友,楚云楚少侠。”
他看向史南湘、徐钺诸人,又道,“段贤侄与你等年纪相仿,已是江湖上颇有盛名的少年英才,他此番到洛阳办点事,你们可要好好招待。”
史南湘、徐钺连忙称是,段章却看了一眼墨九,道,“史叔叔过奖了,小侄驽钝,怎及得九公子,年纪轻轻已是闽南一带的一方霸主了。”
当年墨九年仅十五便继承了名剑山庄庄主之位,三年前,他更是一举剿灭了“黑刺”总坛,在武林中名声鹊起,隐隐然已有成为一方霸主之势,假以时日,必将成为武林新一代的群豪领袖。
然而,似段章这等名家出生,不曾受半点挫折世家子,心中只道你我皆是一般的年纪,哪里就见得高出这许多去?心下自是不服,言语之间便带了几分挑衅的意味。
又听那楚云呵呵笑道,“闽字拆开,门里爬虫,到底这闽南终是蛮夷之地,九公子在自己山头称王称霸自是容易,想要问鼎中原,怕就难了哦。”
说着,楚云又看了史南湘一眼,咧嘴轻笑,“不过嘛,史家庄原是中原第一庄,九公子若凭着三公主的裙带关系,也不是没可……”
这“能”字尚未出口,只听得“啊”的一声,楚云已跳开数步,身后一只竹筷,已钉在粉墙之上,半截打入墙身。
想到这竹筷若是钉入自己的胸口,楚云不禁冷汗连连,心上猛跳了几下,一双黑珍珠似的大眼睛直盯着墨九,“姓墨的,你可真够狠的。瞧你这身内家功夫,我姓楚的打不过你,不再说你便是。”
楚云说完,趋前又在段章身旁坐下。
墨九一击未中,只是微微敛眉,并不说话。史春秋和段洪瑞等人看在眼里,却知墨九方才那一击,出手之快、狠、准,内力之沉雄,皆是当今武林年青一辈中的佼佼者,若非那楚云闪得极快,此刻胸口怕是已经穿了一个血淋漓的窟窿了。
然而高手间对着,方见真功夫,那楚云能躲过墨九这致命的一击,轻功自是了得,怕是在江湖上也少有能及。然而即使老练如史春秋,也无法看出楚云轻功家数出自何门何派。
此时酒菜已上,史春秋声若洪钟,举杯笑道,“楚少侠真会开玩笑,九公子也莫再介意了,老夫今日得见两个少年英侠的上乘武功,当真无限开怀,来,大家都干了这一杯。”
段洪瑞也道,“史庄主所言甚是,段某先干为敬。”说着,一杯烈酒已是下了喉。
众人道了声,“请”,皆举杯而饮。
一场酒席下来,众人各怀心事。席散后,段洪瑞与段章说是去洛阳城里办事,便向史春秋请辞,楚云也跟他们去了。
墨九、史南湘相继离去,徐钺同苏锦衣往清风居走去。
徐钺于光天化日之下,拉着苏锦衣的手,毫不避讳,一边走,一边问道,“长卿以为,墨九此人如何?”
苏锦衣心中微震,面色却甚为宁静,“与息锋兄一般,自是人中龙凤。”
徐钺突地搂了他的腰,朗声笑道,“我却以为,此人冷心冷性,了无生趣。连长卿你,都胜他百倍。”
昨日他二人缠绵之间,被墨九一声冷嗤搅碎,之后徐钺似是猛然转性,又做回了正人君子,不再碰苏锦衣。他两人的约定没有兑现,苏锦衣此番却是不好要他交出玄玉观音。然玄玉观音在徐钺手上,苏锦衣不便得罪于他,只得敷衍道,“息锋兄抬爱了,小弟甚是惭愧。”
说话间两人转过丛丛竹林,已是进了清风居。苏锦衣便趁机道,“息锋兄,昨日之约……”。
徐钺微微一叹,携了苏锦衣的手,道,“跟我来吧。”
苏锦衣被他拉着,踅过几座山池,绕到四间花厅,正是丹、书、琴、剑四室。徐钺抬步走进了剑室,苏锦衣也跟了进去。
这剑室苏锦衣早已暗中探访过,室内甚为空旷,可容一人舞剑,墙上却是密密麻麻地挂了几十柄长剑,有的古朴木讷、有的珠玉相辉、有的沉黑厚重。
苏锦衣并未看出什么玄机,只见徐钺身影一闪,片刻间已向四面墙上的数柄剑身击了数掌。只听得“嗡”的一声,北面墙壁上的一柄玄铁重剑应声而落,原来悬挂剑的墙上,竟然露出一个手掌宽的暗格。
徐钺伸掌往那暗格一拍,一只通体雕花的沉香木盒已落入他的手中。
掀开木盒,徐钺对苏锦衣道,“长卿,这可是你要的东西?”
苏锦衣见那木盒中放着一尊玉观音,通体透白,色泽莹润,从座底莲花,瓶中翠竹到衣服褶皱,皆雕得惟妙惟肖,栩栩如生,当下自不怀疑,便道,“正是此物。”
徐钺将那观音像取了出来,在手中把玩了半晌,又笑着放入苏锦衣手中,“此物关系我徐家命数,长卿你可要收好了。”
苏锦衣行走江湖数年,有追魂夺命手之称,本也是个下手狠辣的人物,他原想被徐钺轻薄之后,等玄玉观音一到手,定然杀了徐钺以雪被侮之耻。然而,他见徐钺如此大方地将玄玉观音相赠,一时之间倒不知如何是好了。
徐钺见他玉容沉沉,面露踟蹰之色,不禁抚上他微敛的双眉,言语间已是多了几分柔情,“长卿,你我相交虽只数日,为兄却是真心待你,不愿在此事上相逼于你。你我之约,为兄先记在心上。但愿你我来日方长,为兄再向你慢慢讨便是。”
苏锦衣听了他这番话,想自己自幼孤苦,受尽世人冷眼,若非九爷相救,早已埋骨荒草,化身流萤。后来为报九爷恩情,日日练武学艺,出生入死。这许多年来,若论朋友之谊,却只墨飞扬一人。他为了完成任务以戏子身份示人多年,似徐钺这般虽是慕色却不相强迫的人,实在少之又少。当下卸了杀心,对徐钺道了谢。
傍晚时分,苏锦衣独自一人在廊间徘徊,玄玉观音到手,他自是不愿多留,心下便寻思着如何向徐钺辞行。正思忖间,却见墨九自长廊尽头走来。
怔忪间,墨九已是走到了苏锦衣身前。
苏锦衣只得恭声道了声,“九爷。”
墨九停下脚步,抬眼看向苏锦衣,见他低垂着头,不禁敛眉,“此间并非名剑山庄,抬起头来说话。”
苏锦衣这才抬起了头,见墨九沉如碎玉一般的脸已是近在咫尺,不由得气血上翻,红霞满面。
墨九见苏锦衣绯红着一张脸,不由得想到昨夜在清风居外窥见的一番光景,眼前此人也是红衣红唇,娇艳尤胜女娘,任一男子轻薄。当下退开两步,面上已露不悦。
苏锦衣却当他是因自己失仪而恼怒,立马又垂首道,“属下失态,请九爷责罚。”
墨九见他此番又恢复成一个谦卑恭敬的下属,这才习惯性地发号施令,“这里的事情已经办得差不多了,我这两三天就准备起身前往嵩山少林寺,你若没有任务在身,便随我同去。”
苏锦衣听得此言,忙道,“属下遵命,这两天去向十四爷交了任务,同九爷前去便是。”
墨九微微颔首,这才绕过苏锦衣,走开了。
苏锦衣知墨九自接任名剑山庄庄主之位以来,甚少走出闽南,此次涉足中原,必是要有一番作为。前任武林盟主燕慕北已年过五十,两年后便要退隐,届时必将重开武林大会,再选新盟主。少林一派数百年来屹立武林不倒,虽是出家人的身份,在盟主的推选上分量确是不轻,墨九此番前去,便是有了与少林交好之意了。
对苏锦衣而言,这世间,除了他的幼弟思沂,再没有第二人比墨九更加重要。得了墨九的命令,他便向徐钺辞行,徐钺虽是万般不舍,却见他去意已决,只得放他去了。
这厢苏锦衣才一路出了史家庄,带着玄玉观音,寻墨飞扬而去。
第6章
牡丹阁是洛阳有名的花酒地,温柔乡。
此时正是入夜时分,牡丹阁红木雕花梁柱上扎了大红的彩绸,红艳艳的灯笼高高挂起,阁外的长廊,已是玉树流光,乱花分彩。
朦胧的灯影里,隐约可见阁内婀娜多姿的女子,穿着五彩的薄纱,或歌或舞,或饮或笑,游戏在酒酣耳热的恩客之间。
阁内雕梁画栋,铄彩鎏金,大厅里摆放了十来张紫檀木雕花嵌螺钿圆桌,桌上铺了大红绣花流苏缎子,摆了各种珍馐美味,浮瓜沉李,此时已是满座。
墙上挂着数十幅牡丹仕女图,中间的梁柱上悬了几条大红绸缎,一白纱女子借着几根绸带在空中旋舞,只见那女子高环广髻,眉点翠黛,衣袂飘飘,有若仙女下凡。倏地,只见那女子腕间长绸凌空而舞,似白浪涛涛,松声阵阵,转眼间空中已有无数飞花飘然而落,其舞到极处,台下看客早已目炫心驰,倏然神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