估计也只有苏延这种土匪出身的将军才能大手一伸,让六万皮猴儿在手心里蹦跶。
眼见天色将黑,苏威特长长舒一口气,知道城下的大军今日是不会攻城了。瘦骨如柴的身子包裹在比自己体重还重的盔甲里,一低头,头盔的重量差点让他把脖子扭了。
占据河渡城的守将苏威特是西麓的一个小部族首领,年老力衰,跟着古特大汗出征已经要了他半条老命,占领一座边境小城算是对部落有个交代。
他算盘打得响,如果古特当真一路胜下去,他部落太过弱小,也抢不来多少利益;万一大汗马失前蹄败了,一两座小城还是能守住吧。到时候这河渡城都给他了,堂堂大汗总不至于为了一座贫瘠的小城食言。
但是,他万万没有想到温良放着本朝腹地的锦绣繁华不管,非要跟他这老头子的几亩薄田较劲。
“孙广留下的那些兔崽子还不愿意投降?”
“他们早降了,但哪敢给他们兵器啊,那一个个红着眼,拿了刀首先得给咱们捅个窟窿。”
温良将江淮军的第一场大战定在河渡城并非没有原因。苏威特的部落里能征善战的都跟着古特大汗打仗去了,留下的这个汉子叫乌玛,武艺是极好的,可胆子太小。他是部落里一位德高望重的巫的孙子,刚上战场就被那尸山血海吓破了胆,八尺大汉龟缩在河渡城里,打死都不跟着大军继续前进了。
苏威特在小妾的帮助下褪下盔甲,伸伸老胳膊老腿,差点脚下一软摔倒在地,还是那美貌小妾扶住他才不致于出丑。
“老爷小心。”西麓人绝对不会有的细白手臂揽住老者的腰,小妾举手投足都带着股久经风尘的魅惑。
乌玛也是个色中饿鬼,却对这小妾视若无睹,偶尔目光对上都匆忙避开,比老夫子还要受守礼。
“孙广忠义,城中百姓受他的影响,都不愿意归顺我们,再杀下去人死光了,这城夺过来也和没有一样。”
苏威特惊奇地看乌玛一眼:“长进不小啊!”
乌玛苦涩一笑,道:“族长还是想想办法对付那些江淮军吧,明日他们就该攻城了。”
苏威特布满皱纹的老脸皱成一团,摇头道:“我已经派人去附近的部落求援了,咱们好歹还有几千勇士,江淮军是出名的弱旅,守到援兵到来还是有希望的。”
“江淮军弱,但那温良可是连大汗都啃不下的硬骨头。且不说其他部落会不会派援兵过来送死,我们死守几日,部落的勇士都死光了,还怎么凭什么占据河渡城?”乌玛的长进确实不小,说起话来就像多长了个脑子。
苏威特瞪目道:“这些又是那书生告诉你的?说了多少遍,那人卖主求荣,他能卖了孙广,到时候就能再卖了你!他的话再有道理都不能信,谁知道是不是女干细?”
乌玛怒道:“族长,温良明天就攻城了,你还管这些有的没的干什么!”
老人颓然靠在小妾怀里,伸出两根枯枝般的手指,道:“两个法子,要么我们直接带人去追大汗的大军;要么咱们守在这里,听说瓦古将军这段日子都在这附近打草谷,说不定去求援的人能碰见他。”
“跑?来得及吗?”乌玛实在舍不得河渡城的美丽女子,温顺时柔和如水,被侵犯时烈性入火,让他食髓知味,再看部落里的娘们都没了兴致。
“那就不跑!”苏威特把玩着小妾柔软的胸脯,耸拉德眼皮下一双老眼却精光四射,老狼般狠辣,“现在跑去投靠大汗也只有被当成炮灰的结果,还不如拼一把!瓦古将军早就想和温良较量一番,他说是打草谷,马蹄儿转悠的地方可都是离江淮最近的这几座城。可惜谁都没想到温良会兜圈子,才被他好运避过去。但大军行进缓慢,瓦古想查知江淮军的动向轻而易举,说不定他现在已经在赶来的路上了。”
小妾被他手上用劲掐得疼,银牙咬住樱唇,生怕自己发出声音打断他的话。
乌玛兴奋道:“瓦古将军带了多少人?大汗知道了吗?”
苏威特的两根手指再次竖起来,道:“两万精兵,抵挡淮南的六万弱鸡不成问题。只要,我们能等到他来。”
乌玛的心又沉下去。淮南将军统领的六万大军,部落守城已经不容易,再加上城内的百姓对西麓恨之入骨,时刻找机会捣乱。
“要不然……把孙广的那群降兵杀了吧。”他颤抖着出声,刚开口就后悔了,脸色涨红,恨不能把那句话吞回去。
孙广是英雄,那几百跟着他守到最后一刻才受命投降的士兵更是英雄。他知道这群人投降只是因为孙广的命令,要为河渡城留下最后的能打仗的男人。他尊敬他们,就像尊敬部落的勇士。但乌玛也是西麓人,他必须为自己的部落考虑。
苏威特闻言也是一哆嗦,他身后的小妾好像被他掐得实在疼,妩媚的眼睛默默流下泪来。
苏威特想起大汗对孙广的承诺,只要那群士兵不闹事,就不杀。实际上,谁都知道这群士兵不可能不闹事,西麓也不可能不杀他们。
“他们,还是没有人顺从吗?”他不知道这是自己第几次问这个问题,每一次问,都是他起了杀心,可每一次得到否定的回答,他都不忍杀这群忠义之士。
这次,他没有等乌玛的回答,径自摇头道:“杀吧,都杀了,两军对战,英雄总是要死的。”
孙广死了。
孙广留下的这群士兵也要死了。
第24章
夜色深了。
小妾服侍苏威特睡下,满头青丝披散下来,小脸更白,纤细的足套进红缎绣鞋里,踮起脚尖一步一步往门边走。
路过角落里的小香炉,她伸手将炉子抱在怀里,回首看一眼熟睡的苏威特,再从门缝里往外瞅一瞅,确定院子里没有人才轻轻推开门,一错身窜出去。
河渡城里想要行刺苏威特的人不少,府里的守备格外森严。
小妾把香炉的灰烬倒进早就挖好的坑里,用脚踩实了,确认没有留下痕迹后,她拢了拢衣裳,匆匆走向厨房。
厨房里只剩下一个独臂老人正在熬一锅稀粥。听见女子杂乱的脚步声,他放下手里搅拌的木勺,转过身道:“淡定一点,再急也别上脸。”
小妾怀里还抱着那只小香炉,秀美的小脸惨白如雪,颤声道:“快,快,他们要杀了孙统领的旧部!瓦古带了两万精兵,正在往这里赶,随时可能到!”
独臂老人闻言脸皮抽动,急道:“知道他们什么时候动手吗?这城门都关了,咱们的信鸽可不认得江淮军的人,我得亲自跑一趟去报信。”
“你大晚上去?第二天管家见不到你,你也潜伏不下去了。”小妾把香炉放进没点着的灶台下头,用木柴掩盖住,“而且你还要去通知林大侠救人,估计天一亮乌玛就要去杀人。”
独臂老人的轻功在河渡城中最高,所以才潜在苏威特府中传递消息,除了他也没人能攀上城墙。
“你都说瓦古随时可能到,耽误不得。孙统领旧部那里我们早有防备,就是把握不大。你想办法拖延行刑时间,最好能等到江淮军攻城的时候,咱们的人趁乱救人。”
小妾眉头紧皱,这等紧要关头,苏威特那老头儿恐怕不会听自己任何一句话,但目前除了这样别无他法,她只能咬牙应了:“好,但是我不保证成功。”
“红袖姑娘,老儿代孙统领留下的三百人谢谢你了。”
独臂老头一辑到底,赶去给江淮军报信去了。
小妾躺回苏威特身边,睁着眼呆呆望着那瘦小的异邦老头儿,有时恨不得将他一刀杀了,有时又忍不住有点儿感激他。
河渡城破之前,她只是一个仰慕孙广的秦楼女子。孙广喜欢她的才貌聪慧,却从未想过娶她过门。他的那些好友们也看她不起,因孙夫人贤良,而她放荡。
红袖,红袖,听名字就这般轻浮孟浪,不是好人家出身。
可谁能决定自己的出身呢?如果她有一个岭北强豪的爹,她也会是一个德才兼备的好女子,而非流落风尘任人亵玩。
若西麓没有攻下河渡城,她永远都是他们看不起的秦楼女支子,若孙广没有死在她眼前,她大概也没有勇气搀和进这掉脑袋的事里。
就在刚刚,那个被所有人尊敬的老头儿真心实意向她行礼了,她当时愣住,此时才高兴得差点笑出来。
她多想让孙广看看,她也是个忠义女子了!
红袖不怕死,她只怕这一辈到头来都被人轻贱。就算孙广活过来,说要娶她,她只怕都不愿意。那个男人永远只当她是个玩物,将她的爱情视为理所当然。如今她终于翻了身,成了别人眼中的好女人,她便再不理孙广了。她要他在地底下都记住,他欠了她。
想到这里,红袖真的笑了。
她没有办法让苏威特推迟孙广旧部的死期,一个小小的秦楼女子的话,便是西麓的老头子都不会听的。
她只能让西麓人乱成一锅粥。
红袖从枕头下取出一根普普通通的银钗子,那钗子的头很尖,泛着点儿黑,扎在苏威特的手指上,只让他动了动眉头。
不能立刻杀了他,得让乌玛查,细细的查,查出是她下的毒,还得审讯她,要解药。
她撑的时间越久,林大侠救出孙广旧部的几率就越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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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在今天早上,长佩宫的匾额上被人挂了一只死猫。
灰黑的皮毛,脑袋耷拉着,四只爪子往下坠,脖子上滴滴答答往下滴血。
刘万提溜着猫,深深弓着腰,不敢对上襄安公主冰冷的眼。
“幸好本宫没养畜生,要不然这匾额上挂的只怕就不是母妃的猫了。”
刘万佝偻的背脊更低了,他哑声道:“殿下放心,这种事绝对不会有第二次。”
“如果有第二次怎么办?”颜似玉居然轻笑一声,不等刘万回答,指着他手上的猫道,“剥皮、挖目、去舌,断齿,送去温度府上。”
“对了,”颜似玉补充道,“别挂他门口,给本宫在他安寝时送到他榻上去。”
大门算得上是门面,但谁会派高手帮自己守门呢?内室床榻却是要紧的地方,还故意要在人睡觉的时候放,显然要杀人也并非难事。
挂匾额是打脸,放枕边却是明晃晃的威胁了。
“是。”刘万小心翼翼地退下。
颜似玉洁白的手指摩擦上自己赤色的唇,看着那暗红的色彩,道:“古特怕了,他终于发现西麓就是一个用米粒黏上的瓷器,得小心翼翼捧着,让它顺风顺水的过,经不起半点磕碰。”
“多亏西麓人蠢,否则本朝的江山,只怕要被某些愚钝之辈毁了。”董彦已经是长佩宫的首席幕僚,深深皱眉道,“一只死猫,温度到底想干什么?挑衅?”
“给本宫提个醒而已。颜烨肯定已经下了暗杀温良的命令,但西麓步步紧逼,朝中没有能代替温良的将领,所以他暂时无性命之忧。”颜似玉将手上的口脂擦在手帕上,“把帕子和猫皮一起给太贵妃送去,别让她太牵挂了。”
董彦接过锦帕,素白的帕子衬得中心一道红痕触目惊心,一愣就明白主子的意思。
锦帕,惊怕。
“殿下,太贵妃身体虚弱……”
颜似玉挥手止住他的话,道:“本宫想起她就烦。今儿温度既然把她的猫吊到本宫的匾额上了,索性吓吓她。”
亲生母子,竟到这般田地。
其实颜似玉自己知道,他只是太恨死去的父皇而迁怒到那个痴心的女人身上而已,可他需要一个途径发泄这种不能表露丝毫的仇恨,所以处处折磨自己的母亲。
“殿下……”董彦犹豫着道,“这段日子十分烦躁。”
“古特不知如何联络上北方的异族,把江北军拖住了。虽说不是长佩属下,到底是本朝不可或缺的战力,这场仗,难打了。”
董彦疑惑道:“据属下所知,西麓大军已经被淮南军阻止在津河上游,西麓锐气一失,内部矛盾再过不久就会显露。”
“不是被阻止住,而是古特不敢再前进了。”颜似玉颦眉道,“他已经发现西麓各部渐生间隙,这次止步根本就是趁着淮南大军未至整顿内政。等他整顿好了,本朝的损失会更大。”
董彦摇头道:“殿下不必担心。千里之堤尚且毁于蚁穴,就算古特再整顿,西麓千百年的松散统治注定他收效甚微。”
颜似玉点头赞同道:“本宫不懂军事,还是别瞎操心了吧。反正能做的本宫都做了,剩下的,就是武将们的事了。”
将在外军令有所不受。邸报从京城送到边境就要数日,京城里对战局的掌握其实非常有限,颜似玉不喜欢脱离自己掌控的东西,但也不得不承认,这种事无法可想。
第25章
颜似玉以手掩面,悄悄打个哈欠:“这日子可真无趣。太傅好不容易到了如今的地步,竟就此止步,本宫怎么诱他都不肯再进一步。”
太傅贪名更胜于贪权,行事注重风评,万万干不出权倾天下的事来。如今他和长佩宫、皇上三足鼎立,已然心满意足,只等儿孙成长到能独当一面的地步,便能辞官还乡安享晚年。颜似玉几番试探,甚至直接拿出实缺儿送给他的子侄,都被拒绝。
明枪暗箭的日子过惯了,此时本朝各党派共攘外敌,颜似玉竟怀念起那些常烦得他脑仁疼的政敌们来。
董彦想了想,道:“殿下,岭北太守前些日子说要请您看一出小戏,您没去,他把那戏班留到现在都没让走,想来是真不错,不如去看看?”
颜似玉也实在穷极无聊,随口应了,懒懒道:“看什么戏啊,还不是看人。”
董彦听他应了,面上忍不住露出喜色,好在颜似玉正困倦,眼皮子耷拉着摆弄自己的手指,没瞧见。他脚步轻快的亲自派人去岭北太守在京中的宅子,叫来那戏班子来。
戏班子来得好快,颜似玉五根手指方数到第六遍,便听见秦财前来通禀,岭北太守庬果到了。
他冷冷一笑,来得太快,必有所图。
这京城,果然是闲不下来的。
虽还没见到来人,但他纵横朝野多年的直觉已经告诉他,这会是一出好戏。
任何一个人若自出生起就日日活在权势的漩涡中,几十年下来总有一点不同于常人的收获,更何况本就心细如发的颜似玉。
他早忘了自己从何时开始享受这种与他人争斗的感觉,随着手里掌握的越来越多,里的人一个一个渐行渐远,平静的生活只会让他厌烦,或者说,寂寞。
人生当有一知己,一劲敌,一贤妻。
曾经温文是知己,他们心中有着类似的太平盛世,所走的道路却截然相反。
曾经父皇是劲敌,在他骄狂时不吝打击,在他得意时也有人需要超越。
而妻……颜似玉没有,他太自傲,这世间没有女子配得上当他的妻。
但他还有这变幻莫测的时局,还有这双翻云覆雨的手。
天子一怒,伏尸百万,流血千里,才是他所求。
颜似玉终究是男子,而非以夫为天的女子,他抬头看见的天,很近很近,好像一伸手就可以触及。这只手他伸了很多年,累过,痛过,都抵不过心中熊熊燃烧的野心。
有时候想想,儿时憧憬的至高无上、万世传颂都淡了,心里最根深蒂固的就是这拾阶而上直登九天的乐趣。
幸好,这红尘纷扰,总不至于叫他太过寂寥。
岭北太守请来的戏班只有十五六人,几个戏子上了妆分不清性别美丑,但一双双眼睛明亮逼人,腰板直得像树新生的枝桠。久居京城的人绝不会在长佩宫站得这般直,可见都是不知礼数的外乡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