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殿下,战争拖下去,受苦的还是百姓啊!”项古跪在地上,深深磕下头道。
颜似玉看都没看他,沉默片刻,突然抿唇笑道:“昨晚还在本宫床榻上扭得欢实,一穿上衣服倒要当直臣了?”
项古俊脸涨得通红,不理主子的胡言,硬邦邦道:“若百姓不能安乐,即使殿下最后得到您想要的,满目疮痍的天下,还有什么意义?”
颜似玉若有所感地放下笔,一步一步走到项古面前蹲下来,幽深的眸子看不出情绪:“你变了,变了很多。”
项古偏开头避开他往自己脸颊上抚摸的手,道:“书房之内,殿下还请自重。”
“对不自重的人,何必自重呢?还记得吗,你怎么在花园里对本宫张开大腿,手指怎么剥掉本宫的衣裙,你的手指又怎么为自己准备……”颜似玉离他越来越近,嘴唇紧紧贴着他的耳朵,脸上带着充满恶意的笑。
项古脸色已经由红变青。
颜似玉知道自己这样不对。项古是位能臣,若非居心剖侧,他比董彦好用很多。他应该稳住他,让他心甘情愿为自己卖命。可是他讨厌他的脸皮、他说话的语气、他偶尔显露的风骨,唯一喜欢的,大概是他在床榻间的知情识趣。
他会让温良延缓出兵,但绝不会如项古想的那样慢。他还要民心,要民心就不能让人看出故意延缓的痕迹,要和颜烨抢民心,淮南军出兵就不能比江北军慢,战绩不能比江北军差。
哪怕淮南军早已经不在他手中,头上却一直顶着长佩的牌子。
他故意误导项古,激怒他,然后折磨他。
“相关事宜本宫已经交给董彦去办了,你只要糊弄住皇上,随时将他的动静告诉本宫就够了。”
项古被颜似玉抱在怀里,却浑身发冷,就像被一条巨蟒缠住,喘息不得。
“殿下能否明明白白告诉属下,属下做错了什么?”
他希望是自己的猜测错了,可是这段时间以来殿下几乎是明明白白在针对自己。
颜似玉眯起那双狭长的眼睛,眼角斜向上挑着,勾起的唇角流露出几分得意,哑声道:“你做错了很多,多得让本宫有点喜欢你。每天处理那么多公务不累吗?”
言下之意,是要收他的权!
项古惶恐了。他不是一个贪权的人,可是他现在非常惶恐,他不得不去想主子收他权的原因和后果,而无论是哪一个,他都承受不起。
“殿下……”他的声音发颤,琢磨不出殿下到底查出了多少,或者干脆就是在诈他。
颜似玉非常喜欢他战战兢兢的样子,所以他松开了他,昂首挺胸坐回座位上,目光再次落到站报上:“你回去吧,把董彦叫来。”
最可怕的不是死亡,而是等待判决的过程。
颜似玉不会立刻处理了他,他相信一切都在自己的掌握中,多纵容项古一段时间也无碍大局。
离开颜似玉的怀抱,项古至少表面上顷刻间镇定很多,恭恭敬敬地磕头退下了。
他很聪明,胆子也很大,只是在颜似玉面前会控制不住自己。
退出颜似玉的视线之后,他不怕了,沧桑而俊逸的脸上慢慢浮上一丝笑。
颜似玉是一个非常自傲的人,他太聪明,一旦自己鳖落入自己的瓮中,就开始洋洋得意,有恃无恐。
项古不知道自己是否就是那只鳖,自己是不是颜似玉目前捉到的唯一一只鳖,但是他知道颜似玉开始放松紧惕了。
颜似玉将颜烨的目光引到京中权力之争上,暗中调兵遣将,项古却将自己当做饵食,只求吸引颜似玉几天的注意力。
即使没有了权利也没关系,只要他没有死,他们的计划就不会有变化。
其实项古知道,自己失去了在长佩宫的地位,那个计划的危险性很大,他只能一遍一遍告诉自己,他只求无愧,胜负无妨。
可是……带这样的信念,如何能够成功?
项古停下脚步,脸上的笑容再维持不住,脸上的肌肉抽动着,变成一个似哭非哭的表情。
他真的被颜似玉折磨得快要发疯了。每次对上那双幽深的眸子,他就抑制不住恐惧和对自己的厌弃。
他挣扎着活在在这个世界上,就是为了看这个人万劫不复。
可他仍然是一个人,而不是复仇而来的恶鬼。人有七情六欲,他放不下自己的牵挂,抑制不住自己的恐惧,甚至开始怀疑自己活下来的初衷。
这天下,如此诱人也如此肮脏。
他无论重活多少遍,都只是历史中一个不光彩的小人物,为自己的信念拼搏的同时,身边并肩奋战的人越来越少,有的死了,有的离他而去。
到现在,他依然在长佩宫里,在那位殿下的怀里,孤军奋战。
他和他纠缠了大半辈子,颜似玉依然坚定地向着自己的目标前进,并且越来越接近,他却一直在失去。
如今颜似玉看他的眼神已经不再怀念,他敏感的知道,他终于可以摆脱令自己抬不起头来的可耻过去,但与此同时,也失去了颜似玉的眷恋。
眷恋,一个非常轻柔的词,没有春蚕到死丝方尽的的固执,也没有山无棱江水为竭乃敢与君绝的决绝,只有烟雨蒙蒙般温柔浅薄的情愫。
正如曾经的温文,轻轻浅浅,轻易就能被抹杀。
项古压下心中莫名翻涌的苦涩味道,不知不觉已经走到董彦在长佩宫中居住的客房前。
他敲了敲门,门开了。
董彦着一身干干净净的黑色长衫,头发披散下来,腰间悬一块翠绿的玉佩。年轻白净的面孔上藏不住骄傲,就像一只趾高气昂的黑孔雀。
与他相比,项古确实老了,言行举止都透露出浓浓的疲惫,淡淡:“殿下让你过去。”
董彦的目光有几分奇特,并非全是受宠的欣喜,而是尴尬道:“你知道,殿下他……”
项古抬手阻止他说完,,眉宇间深深的丘壑凸出来,道:“若要命就管住自己的嘴。”
他终于确定,董彦也爬上了颜似玉的床。
心口闷闷的苦,不可与人言说的隐秘的痛苦。
他以为自己与众不同,原来不过是颜似玉床榻上比较长命的一个。
董彦只是冲动,并不是真傻,当下感激地笑了笑。也许是因为发现自己原本以为的小小牺牲变成难以忍受的巨大牺牲,他对项古这个勉强算与自己“共患难”的人也有了几分好感。
他不知道,项古是自己愿意上颜似玉的床。
“殿下没有长性,你若受不住,暗中多让人送几个干净的玩物进来。”项古道。
董彦点点头,聊家常般道:“我省得。上次那个岭北太守说要送人,到现在没有动静,也不知还送不送。”
项古听出董彦与他交好的意思,苦笑一下,猜测是自己失宠的消息还没有传开,否则董彦现在肯定是另一副嘴脸。
“你自己拿捏,别太露痕迹,殿下知道会生气的。”项古敷衍道,“我最近身体不适,可能要闭门休养几天,长佩宫里的事,要多劳烦你了。”
董彦一愣。西麓发兵,襄安公主、皇上和太傅同时停战,他们这些打嘴仗的文官确实清闲不少,但是后勤粮草等杂七杂八的事也不少,光粮草兵器的分配上就要和其他党派的人争个你死我活。项古这时候闭门修养,自己身上的担子不可谓不重。
董彦没有多问,想起前段时间殿下的表现,也猜到缘由。
“保重。”他只说这两个字。
伴君如伴虎,说不定他董彦有一天还不如项古呢。
他知道自己脾气太张狂,尤其爱与人争,如今项古不能和自己争了,不妨多结一个善缘。
项古笑笑,拱手告辞。
【战】
第22章
“报——”
“闭嘴!”颜烨将手边砚台狠狠砸在那侍人身上,昏黄的灯光照着他的脸都显出几分狰狞,“又丢了哪座城?”
苏丹青那封弹劾项古的奏折送上来的半个月后,西麓就同时袭击了岭南、河渡、湖南三座城池,其中只有岭南因距离淮南军较近,太守又通晓军事得以保住,之后西麓大军更迅速向本朝推进,几乎没有一座城池能阻挡住西麓十天以上。
侍人趴在地上颤声道:“是,是江北太守叶闻天的折子。”
颜烨心中一喜,忙道:“快呈上来。”
待打开奏折,见是一封请战书。
“……前淮南将军温良死忠于襄安公主,其得淮南军民之心,纵兵符失落亦不得不防,然江淮将军李科既无凌云之志亦无领兵之才,手下江淮军不足为陛下虑……臣知陛下欲借机削弱两军兵力,但淮南军战功赫赫,若再填功勋,怕成尾大不掉之势;江淮军中有温良卧龙待飞,再得机缘只怕又是一支淮南军……”
颜烨看到这里神色不愉,叶闻天请战在他意料之中,可他将温良捧得如此之高实在有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的嫌疑。
“……朝中良将诸多,臣有幸见羽林军统领高洁……(这里一长串人名省略)等,皆栋梁之才,唯惜璞玉未琢,难独当一面。本朝太平百年,独淮南、江北两地屡生战事,故得温良、林松二将,今国难之时,臣请陛下择选青壮辅以老将,为来日筹……”
颜烨暗暗点头。这叶闻天虽是草莽出身,奏折写得简陋粗糙,却很明白道理,一字一句都写进他的心坎里。
“……但温良不除,长佩堪忧。臣虽与温良相交莫逆,不忍见其忤逆,泣求陛下……”
颜烨猛然合上奏折,脸上神色复杂,似喜似怒,一只手指夹在奏折中欲翻不翻。如此半响后,他才道:“宣温度进宫。”
温度是一个灰色的人。他不声不响的时候没人注意他,但他一旦出了个声儿,没人敢忽略他。
这个晚上,长佩宫和太傅府上的门房都很忙,他们得守着,等宫里的人传出消息,温度那满肚子黑的家伙又要闹出什么幺蛾子。
颜似玉得到消息时已睡下了,便懒得起,唤身边的董彦掌了灯,睁着眼盯着床帐也不知想些什么。
枕头下的白玉簪是温良亲手打磨雕刻的。他早不用这素净的物件,温良却忘不了多年前他穿着月白衫子,玉簪束发的模样。
他犹豫大半夜,还是对董彦说了:“颜烨要杀温良。”
董彦正昏昏欲睡,闻言一下子清醒过来。这些年他稳重不少,没问原因,反应迅速地道:“温度手中探子不少,能刺杀温良的高手却只有白采带来的那批武人。属下立刻派人盯住白采,温和那里最好也派人告知一二,温良毕竟是他哥……”
“温度也是他哥。”颜似玉慵懒的靠在董彦的大腿上,素颜被浅黄色纱帐映着,多几分暖意,也像个普通的俊秀男子了,“温和的心太野,和江湖人混得多了,就想飞。”
他只说温和,却绝口不提刀锋所指的温良。
是举棋不定,患得患失。
入我相思门,知我相思苦。
他没有那么多功夫花费在儿女情长上,这苦,他吃过一次就不想再吃第二次。
颜似玉知道,如果自己非要爱一个人,温良是最好的选择。
那是一个不会让他吃苦的男人,除了总拿自己的命不当回事之外,一切都和他的心意。
他喜欢温良,喜欢他的简单和质朴,也喜欢他的刚毅和义勇。
但是温良也差在了太和他心意这点上。他每一低头,就能看见这个人跪在自己脚下仰望着自己。就像猪肉,吃习惯了,怎么着也比不上那些山珍海味。
没有珍馐的美味,却也不会太难吃,俩字,凑合。
颜似玉在董彦大腿上翻了个身,笑道:“还记得初识时温和便说他二哥在四兄弟中命最硬,希望真的足够硬吧。”
第23章
温良已得到颜似玉的命令,决意推迟江淮军赶赴战场的时间。但他又实在不能眼睁睁看着大好河山落入西麓贼子之手,便兜了一大个圈,追着西麓军的脚步,准备一座一座去夺被西麓夺去的城池。美名其曰,断其后路。
颜似玉收到密信后笑了好一阵,直道温良在京里这几年没白混,上有政策下有对策学得不赖,当场写了一封折子,假托项古之名呈给皇上,正是向皇上谏言派兵“断其后路”。
所以,江淮军主将李科和温良吵了三日,最终还是拗不过这块镀了金的石头,心不甘情不愿的发兵了。
话虽如此,离河渡城还有半天路程,李科就怂了,传令兵压根找不到他人,只能由温良临危受命,指挥攻城事宜。
其实李科本是长佩宫手下的杀手,原本是潜伏在军中伺机暗杀将领,但未及动手就被调到了江淮军。江淮军是从地方军中抽调出来的,但并没有择优录取的概念,地方军将领自然忙不迭把手里的兵油子往里头塞,李科矮子里充高,竟也成了军中有勇有谋的将才。前江淮将军死后,散财童子般往军中上上下下将领脑袋上砸银子,终于混上了江淮军主将的位置。
他自知武艺不错,武略是半点没有,温良到来后,他明面上对新副将横挑鼻子竖挑眼一番,背地里早早交了权,生怕自己胡乱下令误了军机。
眼见河渡城城墙上的大旗已经从地平线上冒出来一个尖儿,温良停下马,问窦沙暴道:“邸报上写,西麓军到哪了?”
窦沙暴又当上了将军的传令兵,憨直的小伙子傻笑时露出十六颗牙齿,上面八颗,下面八颗,开朗的笑容配上他那身缝隙里还残着血污的盔甲,竟格外狰狞:“到云岩城了。”
温良宽厚的手掌抚摸着骏马的脖子,似安抚:“六座城,一座一座让他们吐出来。”
他的声音很稳,周围还在因江淮军弱名远洋的战力而忧心的将领听见他胸有成竹的话语内心也不由平静几分。
淮南温良,在京城里只是一块又臭又硬的茅厕坑里地石头,放在军中,却是一根定海神针。只要提起他征战异族的赫赫战绩,胸中还有热血的汉子都要竖起大拇指,赞一声英雄。
每个男人都有野心,每个男人也都有一个马上取功名的英雄梦。而温良的名字,几乎就是军功的代名词。
军队是注重荣誉的地方,江淮军的人在自己的地盘儿耀武扬威惯了,出了江淮,甚至都不敢报自己的官职,在有心人的刻意传播下,江淮军的官儿报出来就是耻辱。
刚开始他们也想为自己争一口气,但在新将军日复一日的酒色诱惑下,有好日子过,谁还想把脑袋挂裤腰带上去搏?
其实淮南军虽是乌合之众,也都是身强力壮的壮年男子,六万兵马,若调度得当,未必弱于才三万出头的淮南军。
先帝宏才大略,既然建了这鱼龙混杂的江淮军,就有把握用这“弱旅”抑制当年风头正劲的海南军。前江淮将军苏延堪称一代鬼才,知道淮南军以军纪着称,索性完全放弃江淮军的军纪,除了地方军故意调过来的刺头儿,还故意收编犯事而被刺字发配的军奴,力求养出一群悍勇无双的饿狼。
如果多给他几年,本朝也许会出现第三支能够与江北军、淮南军并称的强军。
可惜,他死了,被温和一刀毙命。
而被他视为平生劲敌的温良竟接管了这支豪气渐失的江淮军。
既然已经是自己的军,就得按自己的标准去管。
温良到江淮军中不过数月,就挑出五千尚可造就的精兵,拿出淮南军那一套把他们训得哭爹喊娘。
时至今日,他在河渡城的城门前,想着手底下六万混混中唯有这五千人勉强能适应自己的作战方式,两道浓眉悄悄皱起来。
战场最忌将不知兵,兵不知将。温良虽然已经将江淮军摸得透彻,却难以用他们打仗。并非能力不够,而是内心深处对这种痞子兵望而生畏。按照这些日子的了解,温良若让他们前后夹击,至少有一半得跑丢了,不仅有逃跑的,还有杀得太痛快冲过头的,甚至还有跑着跑着就不知道自己跑哪去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