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和本游离于长佩之外,无论本宫此役胜败,他都可回他的江湖过闲云野鹤的日子,以他一身本领无人能拿他怎么样。他会死,都是因为你!是你将他拉进这局,是你逼本宫杀了他!”
颜似玉字字珠心,一边说话一边迈上台阶,突然一把推开房门!
项古被他吓到,猛然从桌边站起,手臂带到桌上酒壶,瓷器脆裂的声音在这将亮未亮的时刻格外惊心动魄。
他脸上有泪,黑白分明的眼睛布满血丝,本只是微显老态的身形连站立都站立不稳,一只手扶住桌子,颤抖着抬头望向颜似玉。
“你竟杀了他。”
颜似玉对上他通红的眼睛,嘴角的弧度慢慢加大,一字一句地笑道:“是、你、杀、了、他。”
项古的脸颊抽搐着,鬓角几根白发在阳光中反射出银白的光。
颜似玉的目光冰冷,伸出手别好他鬓角的白发,动作轻柔如情人间的温存:“无论说过多少次,你都不愿意乖乖的,这么喜欢惩罚吗?”
项古绝望地望着颜似玉,就像一根绷紧了的弦,被攥在手指间一点一点绷紧,悄无声息地拉到极限,终于“啪”的一声断了。
他猛然一把打开他的手,咆哮道:“你这个恶魔!”
他举起拳头就要对着颜似玉那张似笑非笑的脸揍下去,涨红的面孔狰狞而充满恐惧,就好像这一拳头打的不是颜似玉,而是他自己。
颜似玉轻而易举地架住他的手,眯眼道:“你何必生气?温和是本宫手下最得力的杀手,他死了,你不应该开心吗,项古?”
最后两个字他说得很慢,就像与温和说起时一样慢。
项古一愣,冷笑道:“你当真不知道我是谁?”
他知道自己不是颜似玉的对手,本就存了求死的心,好过再被他折辱,说起话来再无顾忌。
“本宫知道,也不知道。”颜似玉捉着他的手,大拇指和食指捏住手腕关节,细白如玉的手指美丽如画,“温和死后,本宫把他的尸体在宫里放了七天,刘万亲自守着,直到腐烂生蛆。而且你的骨骼比他粗壮,五官可能随着时间改变,但成年人的骨骼定型后只有往小了缩,绝不会再次生长。”
亡者为大,他竟到死都不肯放过温和,硬拖着不让他入土为安。
项古觉得心口火辣辣的烧。他是正儿八经的文士出身,万万没到不在乎身后事的境界,闻言求死的心都淡了,只想将颜似玉大卸八块。
颜似玉含笑对上他凶狠的目光,慢条斯理道:“看见你的第一眼,本宫就怀疑你的身份,但相处久了,这怀疑反而淡了。你知道为什么吗?”
因为自荐枕席,奴颜媚主这种事,温和不会干。
项古不仅心里烧,连脸上都烧得厉害。
颜似玉太了解他,轻而易举就能让他构建多年的心防土崩瓦解,好像那坍塌的废料都扎在伤口上,愈发疼痛难耐。
项古想起自己死时的情景,除了屈辱和不甘,大概还有一点骄傲,骄傲于自己到死都没有对颜似玉屈服。
可是,等他活了,反而自己巴巴的送上去让人折辱,还得陪着笑脸小意伺候。深夜里一个人的时候也不是没想过就此摆脱这肮脏的京城,过闲云野鹤的日子,却一直留在了这里。
明堂堂说出来是不愿看着江山社稷落入歹人之手,内心里却更多是为了向颜似玉报仇。
而为了报仇,他不但把自己再次送进深渊,还连累了最单纯坦荡的幼弟一条性命。
项古甚至不敢承认自己后悔。若当真后悔,那他这数年的苟延残喘就真成了多此一举,所有屈辱痛苦都只算是他自找的,连唯一用来遮羞的“大义”也将丢去。
这样的活,不如死去。
“你变了。”颜似玉感到手下人的颤抖。君子坦荡荡,小人长戚戚。温和恨他,却不怎么怕他,项古这样怕他,已有不对劲就浑身抖得像打摆子,只能是因为他死过一次之后怕了,从坦荡荡的君子变成长戚戚的小人,当真生不如死。
两人就这样沉默好一会儿,都有物是人非的感觉。但一个是钻心剜骨的疼,一个是看破之后的了悟。
颜似玉笑容渐淡,松开了手。他已懒得再与他纠缠,又恨他明里暗里忤逆自己,扬声道:“来人。”
空空荡荡的屋子门口立刻冒出几个样貌齐整手脚利索的小太监来,一个个颔首低眉等着听旨。
颜似玉眉头往下一撇,冷冷道:“把项古押下去,在身上刺了牡丹送到……温良那儿。”
牡丹是襄安公主的标志,刺在身上,就是要让项古一生都记住在长佩宫所受的羞辱。
项古万念俱灰,听见颜似玉的话,原本涨红的脸色瞬时惨白如纸。他知晓反抗无用,颤抖着被太监们架住,押走前突然问道:“你不怕我再鼓动温良反你?”
“你以为本宫当真傻到对一个手握兵权的大将毫无防备?”
项古闻言摇头不已,自嘲地笑道:“对啊,恐怕你要杀他比杀温和都容易呢。”
本以为,温良多少还是有些不同,现在看来,这些许不同对温良而言未必是好事。
他能做的已经做了。淮南兵符落入颜烨手中,只要颜烨能守住这块兵符直到西麓退兵,即使温良孙武在世,借着西麓进犯的机会勉强把江淮军拉扯起来,同时对上淮南军和江北军,长佩宫的覆灭也不过是弹指间的事。
但西麓咄咄逼人,颜烨手里这块兵符真的能守到最后吗?万一本朝的江山都保不住了,把兵符交还给统领淮南军十余年的温良也是应急之策。
项古每每想到此事都只有叹息。他和废帝旧臣的联系都不紧密,联络温和、私通温度这些事几乎是他一人依靠上辈子的记忆独力办成的,能否成功他自己都不报把握。如今事成还有许多后续,他却已无心也无力去办,所能做的不过是尽人事以待天命罢了。
或许他自己也知道,颜似玉怒而不慌,可见早有对策,要灭长佩宫,根本不是他一人并几个兄弟就能办到的。
明面上长佩宫在军中唯一的依仗就是温良,但项古仔细对过长佩宫往来信件,虽没发现切实证据,但痛军报一起送来的私信中,至少有两人的来信和温良的信件一样被特别挑出来,都是用特制火漆封信,封皮上也是密语。
他思忖许久才把消息传给温度。废帝旧部中有别的心思的人不少,实在不可托付。温度为颜烨效力,颜烨因旧事对颜似玉百般防备,至少能全心全意对付长佩宫。
项古愣愣被小太监押下去,再玲珑的心思也只是棋盘中的一粒棋子,这盘棋的走向,从来不在他的掌握中。
所有舍生取义、九死无悔,在执棋人眼中,也不过是一步棋罢了。
“……众生痴迷千幻象,身陷红尘终不悔。滚滚红尘天涯路,两行清泪伴身行。一朝心碎泪亦干,只留荒地土一堆……”
颜似玉盯着桌上孤零零的酒杯,幽幽叹息一声。
少年时轰轰烈烈一场迷恋,如今想来,都如梦境般飘渺虚幻。
温文这个名字经过世事的变迁,终于回归它本应有的样子,而非被太过久远的记忆渲染出来的完美无缺。
第30章
窦沙暴站在城楼上往下眺望,只能看见大片大片的黑,和军营里星星点点的火把的红光。小伙子拢了拢城里姑娘媳妇们白天刚送来的军衣,在凛冽秋风中感受到丝丝暖意。
他们只用了一天就赶走了占领河渡城的西麓人。河渡城前守备死得太壮烈,城里百姓心里都憋着一股气,虽然能打仗的壮年汉子死得差不多了,剩下的老弱妇孺发起狠来也够西麓人吃一壶。
那天江淮军刚开始攻城,城里面就先响起喊杀声,窦沙暴站在将军身边,就看见城墙上涌上一群汉子,把西麓人当杀父仇人一样砍,都道西麓人悍勇,却悍勇不过这些红了眼的汉子。每一刀都是血肉纷飞,每一刀,都是孤注一掷的彪悍勇猛,每一声呐喊,都是饱含愤恨与快意的释放。
后来连女人和小孩都上去了,把城外头的江淮军都急得够呛——既然在里头反了,你先把城门打开啊,七尺儿郎眼睁睁看着女人上战场算怎么回事。
好不容易城门开了,窦沙暴得了令挥舞着大刀冲进去,却发现大部分西麓军都被药倒了,只有零零碎碎几千人被百姓们围杀。
后来温良将军招来带领城内百姓反抗的那个叫林武的江湖人,才知道头一波登上城楼的三百人都是孙广的旧部,而在西麓军伙食里下药的是几个煮饭婆。苏威特和乌玛是最先被人暗杀的,他们太小看外表娇弱的女人了。
温将军得到过城内送来的消息,但那时只说希望江淮军尽早攻城,打得西麓人抽不出手才好救援孙广留下的义士,还将黄不定派去帮手,没想到他几乎没动一兵一卒,这座河渡城就这样被百姓和江湖人夺回来了。
那位林武大侠也是一副喜出望外的模样,显然这种收获完全出乎意料。
其实只要敢拼命,没什么做不到的。
窦沙暴站在哨卡上望着城外被黑夜掩藏的敌军,阴郁的心情稍有好转。
他自认不是一个简单的人,虽然他的头脑很简单,武艺也很简单,但他是温良的传令兵,从淮南军到京城再到江淮军,他从来不显眼,却一直站在将军身边。
其实他也算半个江湖人。因为他师父原本是个江湖人,然后去从了军,最后解甲归田教出个窦沙暴来,所以窦沙暴一人学了战场和江湖上的两种本事。
他的师父就是哨兵,据说身为一代武林高手,他一开始很过不惯军中拘谨的日子,每逢心情不畅就站在哨卡上看看城墙下边被鲜血刷过一遍又一遍的土地,然后再想想那些条条框框的军法也不觉得烦了。再多规矩,最后的目的都是保住一座城,保住城里的百姓和城外将士的性命。
所以窦沙暴很难理解江淮军怎么会有这么多人不要命。
江淮军的军法本来就松散,军纪让见惯了淮南军的整肃军容的窦沙暴和黄不定都有大开眼界的感觉。他们在尿壶里找到塞得满满的赌具,士兵随身的水囊里装满了酒,更发现一个挂着后勤营名字的军女支营。
江淮军和瓦古的骑兵对峙七天了,每一次西麓人攻城,都要死很多很多江淮军。明明只要训练时稍微用心一点,少玩几个女人,他们也许就可以不用死。
“瓦古的两万人都是骑兵,幸亏林大侠带人反了苏威特,否则哪怕晚占领河渡城一天,我们都不一定顶得住这么多西麓精骑”
黄不定这样说过很多次,他承诺,等窦沙暴闲下来,他替窦沙暴和红袖姑娘主婚。
窦沙暴最近一直压抑自己不要去想红袖,那个在他赶到时已经被西麓人折磨得不成人形的姑娘。他娶她不能说是因为心动,对着浑身上下没几块好皮的女人,他心动不起来。也许他对她更多是钦佩。他觉得她已经是自己心目中最合适的妻子,就算有一天他战死在沙场上,她也一定能把他们的家照顾好。
漂亮的女人他都想睡,可不是每一个女人他都会娶回家。
有一个“妻子”,这个词本身对窦沙暴而言就是神圣的,乡下有无数汉子拼死拼活挣钱就为了凑足娶女人的聘礼,而军中,无论是否有妻子,战争不停都回不了家。
窦沙暴的目光再次落在城外,那大片大片的黑暗,盖住了白天惨死的士兵们的尸体,秋冬季节也不会很快腐烂,却难免被野兽偷偷叼食。
之前他从没有想过自己死后的尸体能不能还乡,现在却在想,那个柔弱又坚强的姑娘看见他的尸体会不会受不住。
他一直觉得自己不简单,却也从未复杂过,会偶尔为一个女人担心,他真的变复杂了。
窦沙暴握紧了腰间大刀的刀柄,不再看城下的黑夜和火光,转身走向温良的营房。再变下去他也许会怕死,所以必须停止思考。
“江北军终于腾出手来了,两万援军已经上路。淮南军和西麓大军数度交锋,各有损失。”
温良的营房中除了他,还有一个神色憔悴、脸上刺字的中年文士。窦沙暴进来时正好看见他抽动着纹有一片叶子的右脸颊,哑声问道:“现任淮南军将军究竟是谁的人,为什么和西麓硬碰硬?”
那片叶子从脸颊一直延生到领口,恐怕只是一副非常大的纹身上的一角,青黑的颜色看着就极其不祥。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一般只有犯了重罪的犯人才会在脸上刺字发配,但这人身上的图案明显和官府制式不同。
“项先生,殿下只让本将告诉你这些,其他的还请不要打听了。”
温良背手站在巨大的地图前,数日的攻守站让他脸上的线条更加深刻。有的人瘦起来显得虚弱,他瘦起来却像经过磨砺的刀锋一般锐利逼人。
这副地图是请文书按着襄安公主送来的地图抄写的,真品被精心收藏在匣子里,不敢轻易动用。
中年书生,项古怪里怪气地道:“温家世世代代都在淮南军中打滚,温将军看着淮南军折损难道没有感觉吗?”
“这与先生无关。”温良皱起眉头,沉声道,“夜深了,先生请回吧。”
项古原本清隽的脸因为那片青黑的叶子变得阴沉如鬼魅。他沉沉盯着温良,复杂的情感积淀成暗色的混沌,半响后才道:“小心颜如花,他可能在故意削弱淮南军。”
说完,他推开窦沙暴一把推开木门大步走出去。
“将军,”窦沙暴为项古最后一句话而皱起眉头,“不过是个叛徒,您何必留他性命?”
温良的目光依然留在地图上,眉宇间深深的刻纹几乎又加深几分:“我不了手。”
窦沙暴一愣,看着将军脸色,咽下几乎要脱口而出的疑问,转而道:“城防一切正常。”
温良点了点头,指着地图道:“西麓军现在固守云岩城,淮南军不过仗着西麓战线太长、分兵守城才暂时占据上风,时间拖久了淮南军毕竟人数太少,早晚被磨死。”
“襄安公主那里有什么消息吗?上次说能派周围城池的守军救援,怎么到现在都没有准信。”
“本朝一百零六座城池,真正向殿下投诚的太守只有三十多人,其中也并非人人都愿意将手里的兵权交出去的。”温良无奈摇头道,“我们能做得只有把瓦古的两万精骑留在这里而已。江淮军经历过战火的锤炼都已经渐渐走上正轨,如果顺利,也许能引古特再派兵马过来攻城。”
窦沙暴失声道:“就凭这些乌合之众?”
“别忘了我们也是江淮军。”温良训斥他一句,低低笑道:“这段日子下来我已经适应了江淮军的节奏。每个将领都有其独特的领兵风格,当来不及将士兵打造成符合自己的风格的军队时,只能由将领去适应手下的士兵了。他们个个都是匹夫,发起狠来未必比军纪严明的士兵差。”
窦沙暴崇拜地点头,毫不怀疑将军的话的真实性。
身为主将主动去适应完全不符合自己标准的士兵,能做到这点的也只有淮南的“军魂”温良了吧。
温良坐下来,胸有成竹地道:“这几天不打仗的时候,我把那些空闲的兔崽子们都派去安顿被西麓人祸害的百姓,就等他们知耻而后勇了。”
“可是瓦古现在是在攻城,万一他打不过跑了,他们都是骑兵,我们追不上。”
“这就是我要和你说的。”温良双手交叉,肃然道,“窦沙暴,你有没有信心独立带兵?”
窦沙暴惊呆了。他瞪着眼睛直视温良好一会儿,才哑着嗓子道:“有。”
他很怕,怕自己一个失误断送无数人的性命。他祖上只是个老实的庄稼汉,十几代都没出过官儿,顶多混个县衙里的捕快,他不知道自己如何能有资格负担别人的生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