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轮圆月高挂夜空。演武殿中,景颜负手而立,望着殿堂中那把褐红的赤霄宝剑,却想起了先前遥远的过往。那些日子里,他就是挥动这把宝剑为自己铺就了一条帝王之路。真的要毁掉这把赤霄宝剑吗?这该是如何残忍?两条剑眉紧紧地拧成一团,最后还是什么也没做静静地退出了演武殿。
赤霄宝剑拿回皇宫已经两月有余,每每发觉景颜凝望着那把宝剑时,左少卿都会心如刀绞,他知道两人之间的情分,知道幽殿在皇帝心中的份量,他知道要想达成目的必须使点手段再燃一把烈火。
次日,退朝之后,左少卿提议去了盛隆楼散心。
“三位相公请!” 小跑堂的肩上搭了条白收巾,殷勤地将景颜,左少卿和王安领到了临窗的雅座,又忙着沏茶倒水。碰巧这个时候一位仙风道骨的道长走了进来,他喃喃自语: “贫道今日当遇贵人,果然,这店里满满的一片富贵之气。” 说罢环顾四周,当他目光与景颜相遇的那一刹那,那意味深长的眼神让景颜仿佛是被魔法定住了一般,只呆呆地看着他。
这个时候王安在景颜耳边小声说到: “爷,这位道长是清风观的主持。这京西的清风道观香火日盛一日,求医问药,占卜吉凶的人几乎都踏破了山门……”王安话还没有说完,道士就走了过来看着景颜,“这位年轻人,贫道见你气概不凡,定是一个大有作为之人。不过你眉宇之间另有一股阴晦之气,如果这股邪气不除……”
景颜扬了扬一双剑眉问到: “道长何不把话挑明了说?”
“当今尘世妖孽猖獗,正气不张,在此污泥浊水之中,能成就一番事业实属不易。不过贫道奉劝居士一句,切莫为了红尘俗世,儿女情长毁了生平宏愿。” 说罢哈哈一笑飘然而去。
次日,景颜亲自前往清风道观,乘兴而去却败兴而归,并未见到那日偶遇的清风道长。于是隔了几日他又差遣小丸子前往清风道观相请,结果又清风道长以各种理由推搪掉了,迟迟不赴皇帝召见。世外高人都是性格古怪的,所以景颜并不恼怒。
清风道长这故作清高的姿态委实打动了永定皇帝,十日后心急如焚的他亲自登门拜望。 “道长,朕有一事请教,现如今已经是天下承平,百姓安居,道长为何说是妖孽猖獗,正气不张?”可是清风道长只是一脸凝重却并不开口说话,他故意显得迟迟疑疑犹豫不决,实际上是又在玩弄欲擒故纵的小把戏,可景颜人却一心单纯地期盼他能为困惑中的自己答疑解惑。
“求道长指点一二!” 景颜见清风道长迟迟不应,有些急了。
“道长,当今天子堪称明君,道长得道高人,若能指点一二,也是造福天下苍生。” 左少卿在一旁缓缓说到。
“也罢,本道就依了皇上吧。” 清风道长终于点了点头,起身走到几案前,提起毛笔一气呵成画了一只猛虎, “此乃妖孽!”
景颜也起身站了起来,看了画中之虎心中有一种说不出的惆怅, “道长,伏虎不是战神瑞星吗?理应是福而非祸啊!”
“瑞星?何瑞之有?战争即是祸,即是死亡,哪里还会有福泽?” 清风道长眯起眼睛,单纯的帝王并不知道他和左少卿之间的关系,更不可能知道他们私下里做的交易。要说服这么一个皇帝可以说是不费吹灰之力。只要他对他有一丝的不满,有一丝的嫌隙,那么等待他们的将是万劫不复的深渊地狱!
“道长,可有破解之法?” 左少卿趁热打铁。清风道长将破解的方法一一说出,却听得景颜如木雕泥塑一般呆立着。“皇上,妖孽不除,宝应国迟早易主变天!”
永定五年一月,幽殿才在宝应国各州府间将去年的秋粮征齐了,遂赶回京师赴命。景颜只是简略地问了问秋粮征收的情况,便说道: “幽,这次你回来得真巧,明日朕将在宫中设宴庆祝少卿金册加封。他放弃一切跟着朕,朕也得对他有个交待……”原来自己外出办差这段日子,左少卿已经成为景颜册封的妃嫔了。幽在心中长叹一声,“恭喜皇兄,明日,臣弟一定前来祝贺!”
16、困兽 下
大殿中,一片灯火辉煌,欢声笑语不时从殿中传出。坐在永定帝旁边的左少卿穿了一身大红宫装,胸前和袖口都用金丝绣着华丽的龙纹(妃嫔只能绣凤纹但是景颜特许左少卿绣龙纹),白净的脸上一双凤目格外传神。席间不断和景颜眉目传情,一切都好是精心排好的一出戏,他顺当当地进了宫,极尽恩宠,看着景颜英挺的侧脸只有他自己知道那个隐藏在心底的秘密和妒恨。
皇帝特别赏赐的御酒,一杯接着一杯,肃亲王已经微有醉意,他心中不悦,只是闷头喝酒。宴乐声声已经到了热闹至极处,只觉得烦扰不堪。幽又喝了两杯,就起身走出了大殿。仿佛是月下闲散的样子,顺着高高的宫墙慢慢走到庭院湖心的围栏前。
只是不知道左少卿为何也从宴会上退了出来, “王爷,一个人在这里吹冷风,喝闷酒?你这木讷的性子,怨不得皇上不喜欢。”
幽恍若未闻,垂首又自斟自饮一杯。
“王爷,皇上说与你云雨毫无乐趣,因为你是一只长满毛的怪物。禽兽焉能与人为伍?”他冲他轻笑,“也不知道皇上说的是真是假?”
幽殿终于转过头来,淡淡地道: “数月未见,左公子倒真叫人刮目相看。” 轻轻将酒壶放到了围栏上, “本王并不恼恨皇上,更不会恼恨你。只盼西凉遗孤能够忘记旧仇旧恨,好好陪在他的身边。”
“什么西凉遗孤?” 左少卿心里一惊,倒吸了一口凉气。
“你心中明白。”
左少卿定定地看着幽殿,眼中是千尺寒潭,冷如窗外冰雪。猛然间他飞身拔剑扑到了幽的身前,幽抬手 “铛” 的一下弹掉了他手中的剑。没想到左少卿跃在半空中的身子却重重地摔了下来,一道砂线从他脖子间齐齐穿过。
“——幽!” 如一团火焰冲过来的景颜,怒目瞪视着幽殿。此刻,穿着大红宫装的身子直直倒在雪地上,左少卿已经身首异处,命陨砂下。
景颜愤怒地挥下一剑,幽没有躲闪,那剑在胸前留下一道深可见骨的血痕。温热的血液喷洒在景颜当时那无论如何也熄灭不了的怒火里,“幽!朕没想到,你竟是如此冷酷无情,如此胆大妄为!你到底以为你什么身份?居然在皇家内院,杀了少卿!你果然是个怪物,妖孽!”
伤口的血液汩汩流下。景颜你为何能为了别人,什么也不问便指控我,误会我?幽内心升起一股无论如何也无法压制的怒意,他顺手捡起左少卿落在地上的宝剑,抬手挡住了景颜凌厉的杀招。“左少卿,不是我杀的!”
景颜的眼眸此刻就像是两把淬闪寒光的利刃,带着凌厉凄楚的恨意,仿佛想在他身上剜出两个窟窿。“你以为朕引你入宫,会毫无准备?” 皇帝尖利的笑声回荡在宫中,仿佛是为了印证他的话一般,潮水般的声音直涌了过来,铺天盖地地涌过来,无数侍卫将这宫中庭院围了个滴水不漏。
幽殿心口突如其来的一阵压痛,痛得入骨,他剧烈地咳嗽,呛出一口鲜血,“你……给我吃了什么?”
“赤炎珠!”
无数雪花漫天漫地卷上来,幽殿只听见自己一颗心狂乱地跳着,听到自己粗嘎的呼吸。飞鸟尽,良弓藏,狡兔死,走狗烹,他知道他只不过是朝局间的一颗棋子,任他武勋功高,从此便是别人的眼中钉肉中刺。
只是景颜,为何是你?为何是你?
风吹过,翻卷起了漫天雪花。在三千影卫簇拥下景颜将手中宝剑平举当胸,目光始终不曾离开受伤的幽殿,看着他的胸前的伤口在慢慢自行痊愈,他知道他是一个多么可怕的对手!
“赤炎珠” 的灼热搅得体内的神威不断翻涌,此刻映入脑海,全是血腥之梦。幽下巴一紧,声音变得嘶哑: “皇上,你,也要杀我!?”
“你杀了,朕的少卿!” 景颜长剑迎风挥出,一道寒光直取幽殿的咽喉。
“我说了,没有!” 幽殿脚步一溜,后退了几步,身体却腾空而起,手中的剑却不受意识控制般的也化做了无数剑影,向景颜当头洒了下来。周围方圆三丈之内,都已在剑气笼罩之下。 只听 “叮” 的一声,火星四溅,清风道长手里的软鞭,竟不偏不倚迎上了剑锋。 “皇上,小心!妖孽道行太深,看来赤炎珠奈何不了他,皇上快去取弓矢来。”
饶是清风道长化解了幽殿的这招攻势,但是被剑风扫到之处还是齐齐躺下十几个影卫。他可以不费吹灰之力就让这些围着他的影卫在一瞬间灰飞烟灭!清风道长用舌头舔了舔干涩的嘴唇,对,这就是伏虎落到人间的灵体真身,太想要了,太想要他身上那锋利无比的虎牙!
幽殿控制不住自己想挥剑的感觉!他控制不住自己是什么!他控制不住,仿佛他生来就是为了感觉这个。这不是自由的意志,这是注定的命运!
“咄” 的一声箭响,景颜拉响了震天弓,羽箭射在景颜胸膛之上,深深地透过他的心脏,尖利的箭镞沾着一缕血红穿胸而出,坠落在雪地上。只留从赤霄宝剑上取下的刃尖插满心房在雪夜凄冷的月光下闪着白锐的寒光。幽殿趔趄了两步,远远看着那张如铁如石的面孔,看着冷如利刃的双目,心真的被这赤霄的刃尖割得零零落落。
“幽,赤霄宝剑可否借皇兄一用?”
“幽,朕明日将在宫中设宴!”
“幽,这是西域进贡的美酒,朕特意给你留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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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啊——!” 雪夜里悲愤而凄厉的咆哮,有白色的雾气不断涌出,不断变化形状,一瞬及凝聚成一只白色的巨虎,开口咆哮着,高高地扬起了爪子……
“畜生现形了。快,用灵魄锁链!” 清风道长兴奋地高声叫到。
手持紫黑锁链(特制的锁链灵、体的威力会被锁死)的影卫们在清风道长的指挥下,按照他们演练过百遍的步骤,挥动锁链上下移动着。脖子、手、脚一一被牢牢套住,清风道长持剑冲了上去,闪电般地从白虎口中拔下利齿。
巨大的白虎消失了,幽的身体从空中坠落。
景颜看到了。看着他痛苦地扭动身体,不断坠落。他终于筋断骨折,浑身是血地瘫软在雪地之上。 “这样都死不了,穿上了人的衣服,骨子里也只是——怪物!”
“没听懂皇上的意思吗?畜生穿什么人的衣服,还不快拔了它的皮!”
此刻幽殿是负伤的小兽,带着最后的绝望挣扎,哪怕是死,他也不愿意受这样的侮辱。只是他全身的力气都已经被抽光耗尽,影卫们将他牢牢地按在地上,无数只手伸上来,抽开他的腰带,扯掉他的衣服,脱掉他的鞋袜。串着玉扣结的玉佩滚落在地上,瞬间被踏得粉碎。
腥湿的雪地上他被拖来拖去,他的头上,脸上,身上全是狼藉而肮脏的雪水。穿着靴子的脚不断踹上赤裸的身体,还有火辣辣的鞭子也抽了上来,接着是刀背剑柄不断落下,延绵不断无止无尽。淋漓的血迹在残雪上如同一幅凄厉的狂草,点点滴滴蘸满了惊人的骇痛!
他的伤口总是很快就能愈合,然后又添上新的伤痕, “果真和道长说的一模一样,就是个祸国殃民的妖怪,这样都死不了!”
“这样都死不了!”
幽殿的心里只有冰凉,只是那面具之下,眼眶之中,还是有一串温热涌出滚到鬓间,没入雪里……
丁宇将手中的锁链塞进了旁人的手中退了出去。
“丁宇!丁宇,” 王安叫住了他, “怎么了?”丁宇的视线扫过混乱不已的庭院和几近疯狂的人群,因为皇上一直派他暗中调查肃亲王的母亲,所以他在无意中知道了很多关于幽殿事情。 “就算肃……就算他当真私通西陇国和他们签下了平分天下的契约,皇上抓住砍了他就是,断然不该这样百般侮辱……”
王安望了望将左少卿身体和头颅抱在怀里离开庭院的永定皇帝, “是因为皇上心爱的无双公子(景颜封左少卿为无双公子)死了吧!丁宇,你觉不觉得最近皇上有点不一样了?”
“哎!” 丁宇叹了口气就往外走。
“你去哪儿?”
“皇上哭丧去了,这里的事我们也做不得主,我去找鲁王。”
幽殿于皇三子鲁王景翼有救命之恩,所以丁宇没费什么口舌他就赶到皇宫庭院。
鲁王亲眼见过皇帝与肃亲王幼年时候深厚的兄弟情谊,也亲眼见过肃亲王在战场上奋勇杀敌的英姿。他也曾经嫉妒过幽殿的声名显赫功高震主,但此时此刻看到他赤身露体,遍体鳞伤,颤颤缩在寒风凛冽的雪地里,景翼只觉得心里一酸眼泪竟然不由自主地涌了出来。兔死狐悲,身在帝王之家果然没有半点亲情可言,有的只是猜忌,只是杀戮……
景翼和幽两人兄弟情谊淡薄来往得也并不密切,可是他毕竟叫了他十三年的三哥,还曾经冒死救了他一命。所以他呵止了侍卫,脱下外衣披在了幽殿身上,尽量盖住他裸露在外的每一寸皮肤。 “押进天牢,等皇上处置!” 作为一个没有太多实权的王爷,他能为他做的仅此而已。
17、刑
花开两朵,各表一枝。
话说凌妃萱拿着幽殿的令符来到幽州边关,顺利地入了军籍。这个性格豪爽,看似大大咧咧却粗中有细的郡主在军营中颇得人心,尤其和军师周舟在一次一次的斗嘴斗气中竟然斗出了一段儿女情长。
冬至前夜,两人相约在幽州的和平饭庄吃饭。周舟握着一双木筷子,偶尔翻动一下锅子里煮得汩汩冒气的羊肉, “郡主,皇帝当真准备给你和肃亲王赐婚?”
“废话,要不是肃亲王死活不肯娶我,我也不会吧啦吧啦地跑这么远来便宜你啊。”
周舟干笑两声, “我听郡主这么一说啊,心里还真有点不落实。你看皇上迟迟不让王爷回边关,在京师叫他查河工的吞没案把户部和工部的高官显贵得罪了个遍,秋至又叫他去征收秋粮还真把各州府的封疆大吏又得罪了个遍。这王爷要是那天稍有差池,朝中连个为他说话的人都没。”
“你的意思是——皇上,借刀杀人?”
周舟皱了皱眉, “我也希望我是想错了,不过自古伴君如伴虎,这卸磨杀驴是帝王最爱干的勾当。”
“要不,我回京师看看去?”
“不妥。这事回头,我去跟李副帅说说去。”
可是李书白听了周舟的这番话,则哈哈大笑, “军师你绝对是多虑了。王爷和皇上关系好得紧,王爷自个都说小时候是皇上在宫中一直庇护他的。你没看见皇上写给王爷的信,他都像宝贝一样地收着,走到哪儿带到哪儿?”
“你也会说那是小时候,而且你也只看见王爷对皇上的好,可皇上呢?” 周舟那双明亮得惊人的眼眸看得李书白一阵别扭。 “如果皇上是真心待王爷好,就不应该把王爷推到风口浪尖让他成为不折不扣的众矢之的。皇上借王爷的铁腕惩治朝中女干佞污秽肃清异党,又借文武百官之口将王爷推入万劫不复的死地。”
李书白只觉得脑中一片空白,他虽然不如周舟聪慧,但他也知道王爷就算知道皇帝给他的是蛊是毒,也会选择慢慢吞咽下去。 “那依你之见,该怎么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