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意儿呢?”安述羽问道。
“他不行!述羽,他的身世你知道,若是咱们跟西夏打仗,我第一个推荐他挂帅,但是打南赵,绝不行!我不能把他推到那样的夹缝中煎熬。”
“他自己都不介意,六哥你又何必?”
“他还年轻,今天不介意,不等于一辈子不介意,万一将来后悔,可就晚了。”颜启昊一声长叹,“更何况他还有头疼的症候,能不冒险,便不冒险吧。”
这一天,是颜音上玲珑灶的头一天,颜启昊一大早便赶了过来。
那玲珑灶安置在留园的一处偏房中,里面已经盛了药液,满屋子都是刺鼻的药味儿。
屋里,十几个下人忙忙碌碌,几乎没有下脚的地方。有忙着生炭火的,有提着鼓风皮囊整备的,还有几个围着颜音,不知道在做些什么。
颜启昊最看不惯颜音铺张奢华,不禁微微皱了皱眉,心道,这孩子又是从哪儿调了这么多人来?哪里用得着这么多人?
围着颜音的几个小厮拿着十几个瓷枕,供颜音拣选。
“三郎君,您看这个行不行?”说话的是个十三四岁的小厮,脸颊上烙着奴印,正是后院那一批南赵宗室少年之一。只见他手上拿着个小巧的四方瓷枕,上面绘着墨色的牡丹。
“这个不行,太小了,会硌到屁股。”颜音笑眯眯的,显得很是轻松。
“那这个呢?”另一个小厮献宝似的举着个老虎瓷枕。
“这个也不行,面上是弧形的,太滑了,坐不住。”
“三郎君,你看我这个行不?”第三个小厮从箱笼中捧出一个硕大的如意台座式瓷枕。
“这个倒是够大,但面儿是斜的,坐着不舒服。”
颜启昊见颜音挑三拣四,不理会自己,便轻咳了一声。
“父王!”颜音招呼了一句,转头又抻长了脖子去箱笼里探看,“蝶哥儿,你把那个拿给我!”
那面上有奴印的小厮应声捧出了一个平平整整的八面瓷枕,枕面周边装饰着连珠纹,中间是四个龙飞凤舞的大字:“家国永安”。
“这个好,就是它了!”
四个小厮双手各执一柄长竿,杆头是弧形的竹篾撑起的一片两尺宽的青缎帐子,合围成一圈圆形的屏障,颜音在里面,窸窸窣窣的脱着衣服。
颜启昊不禁暗笑,这孩子都这么大了,还是那么怕羞。
“好了。”
帐子撤开,颜音已经钻入玲珑灶,只露着脑袋和肩膀,那只受伤的手臂搭在外面,伤口裹着一层厚厚的纱布,外面还缠了一层油布,想必是怕伤口进了水汽。
戴子和拿着两片木板,像一副木枷一样,卡在颜音腋下,又像是给那玲珑灶加了个盖子,“舒服吗?不舒服说话。”
“还好,就是这木头毛刺刺的。”颜音轻拍着那木板的表面。
颜启昊见那两片木头确实有些粗糙,只是在包住颜音身子的那边垫了一层皮子。
“那你怨谁?若不是你手臂受伤必须露在外面,原本的盖子不能用,何至于赶制这个?”戴子和说着,瞟了一眼颜启昊。
颜启昊无奈的摸了摸鼻子,也不好说什么。
“师父……”颜音娇嗔,“怨我好了吧?都是我瞎逞能。快点开始吧,早死早超生。”
“又胡说!”戴子和轻击了一下颜音的脸颊,取过一条缂毛花毯,为颜音披在肩上保暖。
颜音后背雪一样的肌肤上,横亘着数条鞭痕,虽然没有破皮,但是红肿凸起,像一条条赤练蛇。颜启昊心中一痛,想要去触碰,但抬了抬手,又放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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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
张子和,睢州考城人,初名从正。精于医,贯穿《难素》之学,历历在口。其法宗刘守真完素,药多用寒凉,然起疾救死多取效,士大夫称焉。为人放诞,无威仪。颇读书、作诗,嗜酒。久居陈,游余先子门。后召入太医院,旋告去,隐。然名重东州,麻知几九畴与之善。使子和论说其术,因为文之,有六门三法之目,将行于世,会子和、知几相继死,迄今其书存焉。《归潜志》——太医院的称谓,是金国的称谓,所以他还是当过太医的,感觉还是个性和疗法不和吧
一百四十四、蝶梦惊回锁鲲鹏
两个小厮夹起炭炉中的炭,一块一块码放在玲珑灶底层,另外两个小厮鼓动风箱,将那炭烧得通红。
那边戴子和拿出一些药锭,在熏笼上略略烘热了,那药锭便像膏药一样,软化得略带黏性。戴子和取过那些长竿,将药锭粘在长竿头上,插入玲珑灶上的小孔,小心调整好角度,让药锭直抵在相应穴位上,完毕又用白膏土将缝隙封实。
因颜音要把受伤的胳膊露出来,所以身下垫了瓷枕,坐得高了,那些长竿想要抵在正确的穴位上,就要斜着自下而上插入。一柄柄倾斜的长竿像是堆积的柴薪,颜音倒像是被架在柴薪上准备受火刑似的。炭火烧得通红,屋里也越来越热,隐隐有带着药味的水汽从木板边缘的缝隙里飘了出来。
颜启昊越看越是担心,搓着双手,坐立不安,“这样岂不是会把人蒸熟了?”
戴子和插好最后一根长竿,笑道,“不会,药液和上层之间的通孔,只有沿着灶壁一圈才有,蒸汽不会直接冲到人身上,这灶的形状弧度又十分精巧,可以让热气在里面沿着灶壁,围着人身盘旋,人便不会被烫伤,再说还有这个……”说到这里,戴子和接过小厮递过来的大铜壶,那铜壶外面凝了一层水珠,里面盛的,应该是刚打上来的冷水。
只见戴子和高高举起铜壶,向颜音后颈兜头浇了过去。
颜启昊大惊,刚要伸手阻止,才发现颜音背后伸出一根细细的陶管,那水,正在顺着那陶管注入玲珑灶。
戴子和解释道,“这管子下面连着他身下的一个空腔,可以注冷水进去降温,下面有泻水口,可以把热了的水排出来,不断替换冷水,不过……”戴子和沉吟了一下,“今天他身下垫了东西,这冷却的效果没有平时好,只怕这孩子要多吃苦头了。”
“师父,我不怕热,没事儿。”颜音用那只没受伤的手臂托着腮,“蝶哥儿,你们去安置好坐褥和桌案,再拿些冻梨蜜饯和点心茶水,让父王和师父歇息。另取些冰来,屋里热,别闷坏了大伙儿。”
那几个小厮很快便安置好了桌案吃食,颜启昊却不肯挪动步子,只是站在玲珑灶旁边。
“父王,您和师父去坐着歇歇吧,要三个时辰呢,总不能一直站着。”
“要三个时辰那么久?!”颜启昊很是惊讶。
戴子和点了点头,把颜启昊让到了桌案后面。
两个人默默的喝着茶,吃着点心,气氛突然有了几分莫名的尴尬。
颜音对那蝶哥儿笑问道,“你可有读过书?”
蝶哥儿点点头,“读过一点儿。”
“可会背哪段儿么?”
“会背《庄子》。”
“这可怪了,开蒙不都是先学四书五经吗,你怎么先学《庄子》。”
“爹爹让学的,他说我们现在落到了这个境地,越学四书五经心里越是气结,倒不如读读老庄更能开阔心胸。他还说,官家生前,也是最爱《庄子》……”那小厮说到这里,突然觉得不对,脸色变得刷白,忙跪下来连连磕头。
颜音知道南赵习俗,常把皇帝称为“官家”,在这个场合提到赵肃宗,虽然有些不妥,但也不是什么杀头犯禁的大罪,这蝶哥儿吓成这样,可见平素没少受苛待。颜音心中怜惜,忙说道,“快起来,快起来!你又没说错,干嘛这么战战兢兢的,肃宗颇有几分仙风道骨,和咱们这些红尘俗人确实不相类。”
蝶哥儿听颜音语气和蔼,这才停了下来,缓缓站起身来。
“你爹爹,现在何处?”
蝶哥儿垂下头,“被卖去高丽了……”
“他以前是?”
“南平郡王。”
颜音轻轻叹息了一声,“那你就背一段《庄子》我听听。”
蝶哥儿点点头,“北冥有鱼,其名为鲲。鲲之大,不知其几千里也。化而为鸟,其名为鹏。鹏之背,不知其几千里也。怒而飞……”微微带着几分大梁口音。
“……其翼若垂天之云。是鸟也,海运则将徙于南冥。南冥者,天池也……”颜音的诵读声也和了进来。
少年人特有的清亮嗓音,清晰的回响在这间小小屋宇内,那声音,像是两只鸟儿,在碧空瀚海间无忧无虑的拍翅追逐。
“……故曰:至人无己,神人无功,圣人无名。”一章诵罢,余音绕梁。
蝶哥儿不知道该不该继续往下背诵,抬眼去看颜音的脸色。却见颜音微微闭着眼睛,轻咬着嘴唇,额上密密麻麻布满了汗珠。
“音儿!”颜启昊见状,忙抢上前去,拉住了颜音的手。
“父王……”颜音眼睁一线,“我没事儿,就是有点昏昏遇睡,就像泡温泉泡久了一样,没事儿。”
戴子和也走了过来,拨开了颜启昊的手,拉过颜音手腕,探了探脉搏。
颜音挤出一个微笑,“师父,我没事儿,就是有点倦,有事我会招呼您的。”
戴子和板着脸不答话,只是吩咐小厮将原来用来冷却的水泻出去,再续些冷水。
戴子和走到颜音身后,揭开了那块缂毛花毯。
颜音背上的鞭伤,再一次刺伤了颜启昊的眼眸。可能是被蒸汽薰着的缘故,那一条条红痕比刚才更大更凸隆,皮肤也被撑得像要绽破一般。
“音儿,你后面的伤恐怕状况不太好。”戴子和沉吟道。
“没事儿,师父,我感觉还好,没什么大碍。”颜音全身被固定着,不敢稍动,只得微微扭着脖子,对戴子和说道。
戴子和伸出一根手指,用力戳向一处伤痕,颜音出其不意,叫出声来。
颜启昊大惊,忙伸手阻拦。
却见戴子和已经缩回手,冷冷道,“你打得,我碰不得?”转身又戳了一下颜音的太阳穴,“你这臭小子,就逞强吧!”
“师父……”颜音用语调表达着不满。
戴子和深深叹了口气,为颜音身后的伤上了药,但肩胛以下被埋进玲珑灶的部分,就无能为力了。
一百四十五、病眼欲开还又闭
颜启昊重新又抓起了颜音的那只手,双手捧着,像是捧着什么珍宝。
颜音似乎已经没有力气说话,只是冲颜启昊微微笑了笑。
戴子和又喂颜音喝了几口水,便坐回到桌案后面去了。
颜启昊却不肯离开,始终拉着颜音的手,在灶旁站着。
“父王……”颜音的声音很低,显得有几分娇憨,“您歇着去吧,这里太热了。”
颜启昊点点头,却把衣服脱到只剩下一身中衣,依然留在玲珑灶旁,牵着颜音的手。
颜音无奈一笑,吩咐蝶哥儿,“你去帮王爷拿个小杌子来。”
颜启昊坐在杌子上,颜音把手垂下来,一双粗糙的大手和一只纤细的小手依然握在一起。因颜启昊坐得矮,玲珑灶又太高,颜音尽力向下垂着胳膊,颜启昊也尽力举着手臂,好让颜音舒服一点,两个人,都不愿意把手松开。
铜壶滴漏单调的嗒嗒声和屋里的湿润懊热都让人昏昏欲睡。戴子和斜倚着迎手打着盹儿,几个小厮东倒西歪的靠在一起。颜启昊也是一阵倦意袭来,禁不住轻轻闭上了眼睛。
“父王救我……父王救我……”耳畔传来低低的声音,颜启昊一下子清醒了过来。
“音儿!音儿你怎么了?!”只见颜音头歪在肩上,双颊绯红,闭着眼睛,嘴上一直喃喃,“父王救我……”
“戴先生,戴先生你快过来看看!”颜启昊大呼。
所有人都惊醒了,戴子和抢过来要去摸颜音的脉,却见颜启昊依然紧紧攥着颜音的那只手,只好拉过颜音受伤的那只手臂来。
“怎样?有没有事?”颜启昊一脸关切。
“不妨事。”戴子和说着,提起茶壶,就着壶嘴给颜音灌了两口茶。
颜音似乎也略略清醒了过来,眼睁一线,看了一眼戴子和,张了张嘴,似乎想说什么,但最终还是没发出声音。
“音儿,你觉得怎样?哪里不舒服?”颜启昊问道。
这一次颜音连眼睛都没张开,但颜启昊分明感觉到,掌中的那四根手指,轻轻动了动,像是回应。
“每次都是这样的,不妨事。快了,还有半个时辰就好了。”戴子和说完,径自又坐回到桌案后。
“父王救我”这四个字,在颜启昊耳畔久久回荡,将他的心塞得满满的。这孩子,每次遇到事情,总会不自觉的吐出这句话,可是,自己可曾有一次救过他?
“把火撤了。”不知道过了多久,戴子和这四个字再一次唤醒了众人。
颜启昊一跃而起,便要去揭那玲珑灶的盖子。
“那个先不能动。”戴子和连忙阻止。
待小厮们撤去炭火,戴子和便不紧不慢的一根一根抽出那些长竿。
颜启昊急得直搓手,围着玲珑灶踱来踱去,却又不便催促戴子和。
颜音还在昏睡,长长睫毛的阴影投射到白皙的脸上,显得分外安详。
戴子和抽走所有的长杆,这才揭开盖子,用在薰笼上煨热的布单裹紧颜音的身体,将他轻轻抱了出来。
“我来。”颜启昊伸手接过。颜音的身量随了母亲,个头不高,骨骼纤弱,颜启昊抱在手里,感觉意外的的轻盈。颜启昊这就么穿着中衣,三步并做两步跑回颜音卧房,将他轻轻放到炕上。
“小心。”随后跟来的戴子和伸过手来,将颜音摆正到侧卧的姿态,“他后背和手臂都有伤,小心别碰到。”
颜启昊扎着手站在那里,有些尴尬,心道述羽说得没错,自己果然还是太粗疏了。
戴子和放下帐子,这才打开了裹在颜音身上的布单。
十六岁少年的身体,第一次裸裎在颜启昊面前。颜音身后的伤口,果然很是不好,一道道鞭痕红肿不堪,看着,就让人觉得痛。
戴子和轻手轻脚的为颜音后背上了药,给他盖好被子,才又揭开他手臂上的包扎,探看臂上的伤口。
“两处都没有什么大碍,明天还能继续,就是会让他多吃点苦头了。”戴子和叹道。
“他什么时候会醒?”颜启昊忙问。
“一个时辰以后吧。”戴子和说着,燃起了香。颜启昊分辨那香气,知道是提神醒脑的,大抵是要让颜音更快苏醒。
“经过这几天治疗,他是不是就不会再痛了?”颜启昊又问。
“暂时是,但还要注意保养,上战场是万万不行的,也不能练武,王爷还是死了这条心吧!”
颜启昊尴尬一笑,不知道怎么接口。
“他就像这瓷器,”戴子和指着案头那只汝窑小碗,“只能放在这里由人赏玩,作为武器去打别人断然是不行的,就是用来吃饭饮茶,对它也是亵渎。”
五天的时间,很快就过去了,颜音撑过了这一场犹如酷刑的治疗,身子也变得极为虚弱。手臂和背后的伤,都微微有些反复,这让颜音发起了低烧,又经过了几天调养,才算安稳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