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是单看这父子二人的表情,倒不像是一场责罚,更像是一个有趣的游戏。
“不会啊……”颜音轻叹,“我腰背疼痛最厉害的时候,常常一整天就这么仰躺着看书,只有这样的姿势最舒服,翻个身都会痛。”颜音此时说起过去的病痛,脸上云淡风轻,像是在说别人的事情。
颜启昊心中一紧,刚要开口安慰,突然醒悟到这是责罚,忙改口道,“现在可没人给你书看,闷死你!”那语气,倒像是小孩子之间斗气。
颜音笑出声来,“不会啊,我以前每次浸浴,都要一两个时辰,怕水汽毁了书,便不能带书进去,也不好找伶人唱曲解闷,没穿衣服,怪别扭的。我就大声背诗,背书,也是挺好的消遣,一点都不觉得闷!”颜音得意洋洋的语气,像是在争闹中占了上风的顽童。
颜启昊叹道,“你是不知道这缚刑的厉害!在军中,那些军卒们都摔打出来了,大多都不怕挨军棍。而军棍更多时候是用来示众的,犯了人人都能看见的错,就要在大庭广众之下受责罚,才算是不偏不倚,才能安定军心……”
听颜启昊说到这里,颜音心中一动,突然有些明白了,儿时那一场当众杖责,确实也有不得已的缘由。
“这绑缚之刑,其实才是军中最厉害的刑罚,就算铁打的汉子,都熬不过七天去!”颜启昊继续说道。
“哦?”颜音有些惊讶,“有那么难熬吗?北行途中,我倒是见过犯错军卒被脸朝下绑在马鞍上,走不出两里地,便涕泪交流,大声求饶了,那个我能想像,头朝下控着,想必是很难受的,可想这样平躺着,有什么难熬的?”
“那也是缚刑的一种,只有行军时才采用,日常驻扎时,还是以这样绑着居多。这种刑罚最厉害的地方是绳子自始至终都不解开,吃喝拉撒都要就地解决。一天三顿好吃好喝伺候,你要是不愿意拉在裤子里,就要自己忍着不吃,我见过连忍三天不吃不喝的,但到了第四天,都会忍不住要喝水,最后还是不免会尿出来……”
“啊!?”颜音大惊,“这样太残忍了,若他一直强忍着,会要人命的!”
“没有人会强忍,人到了那个地步,就不要什么脸面了。”颜启昊摇头。
“父王……”颜音变了脸色,“您也要这么对我吗?”
颜启昊叹了口气,“爹爹已经知道你身子的状况了,怎么会这样对你,你若要方便,尽管开口,父王给你端着夜壶。”
颜音腾地红了脸,睁大了眼睛,微张着嘴,看着颜启昊,似乎已经惊呆。
颜启昊见颜音这个样子,自觉占了上风,不禁莞尔一笑。
看到颜启昊得意的笑容,颜音眉头一皱,嫌恶的闭上了眼睛,“随便吧……父王您一定要辱我,我也无话可说。”说完,便把脑袋歪向床的内侧,再也不看颜启昊一眼。
颜启昊最痛恨颜音这种无所谓的态度,不禁勃然大怒,刚要发作,突然觉得心口又是一阵绞痛,比刚才那次更剧烈。霎时间,颜启昊面部扭曲,嘴唇青紫,右手紧紧抓住左胸衣服,慢慢软倒下去。
颜音闭着眼睛等了片刻,见全然没有动静,便悄悄扭过头来,眼睁一线偷看,却见颜启昊歪倒在地上,面如金纸,一动不动。
颜音大惊,一跃而起,却忘了身上还缚着纱带,这一下用力猛了,整个人快速弹起,又重重落下,牵动手臂的伤口一阵剧痛,几乎昏厥。
“来人!快来人啊!”颜音高呼道,那声音惊惶嘶哑,几乎不像人声。
蝶哥儿应声而入,看到倒在地上的颜启昊,也是一惊,呆在那里不知所措。
“快!快把我解开!”颜音大呼。
蝶哥儿忙过来解开颜音手上的绑缚,颜音挺身坐起,两个人又一齐解开颜音腿上的纱带。颜音立即翻身下床,赤着脚冲到颜启昊身边。
“快!拿我的银针来!”颜音一边把脉,一边吩咐。
蝶哥儿一溜小跑拿来了针包,颜音双手如飞,迅速下了针。
见颜启昊脉象渐渐平稳,颜音这才松了一口气,用袖子拭了拭额头的汗水,一屁股瘫坐在了地上。
“父王!”
颜启昊微微睁开眼睛,眼前是颜音关切的脸。
“别担心,不妨事。”颜启昊环顾四周,发现自己躺在颜音床上,天色昏暗,已经到了晚上。
“父王!这不是第一次了对不对?应该已经有好几年了,你怎么不跟我说?”颜音的语气,很是急切。
颜启昊点点头,“之前犯过两次,都是在军中,只要不劳累,不动气,其实没什么大事儿,可是……不知道怎么被皇上知道了,他便非要我卸下军中事务,回到中枢辅政。”
“父皇这么做,当然是对的,您现在的身体,确实不适合再上战场了。这心疾不是小病,可是随时会要人命的!”颜音急道。
颜启昊微笑,“有你在身边,爹爹不担心。”
颜音点点头,“我已经派人去请师父了,等他来了,我们一起给您配些药,您一定要随身带着,一觉得不舒服就要立刻服药。”
“好。”颜启昊点点头,又轻轻拍了拍床沿,“音儿,你坐下,爹爹有话对你说。”
颜音觉得父亲躺着,自己居高临下的坐在床沿,很是不妥,便凑了过去,跪在了脚踏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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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
绑担架这种刑罚,谢聪敏的《台湾黑狱》和李敖的作品都提到过,确实有熬不过七天的说法。这种刑罚是精神肉体的双重折磨,和津巴多的斯坦福监狱实验很像,监狱实验也是差不多7天。
之前颜意母亲守府的那段,灵感也来自《台湾黑狱》中的一段故事,说是一个政治犯带着两个女儿抵抗警察抓捕(忘记是谁了,懒得去查书了)
一百四十九、胸怀典刑切民命
“地上凉,起来坐。”颜启昊的声音依然很轻,显得中气不足。
颜音轻轻摇了摇头,伸手抓住了颜启昊的手腕,像是探脉,又像是仅仅这样握着。
颜启昊见说不动他,无奈一笑,继续说道,“音儿,从今天起,你就是大人了……”
还没等颜启昊说完,颜音就抢着说道,“父王,您别动气,我答应您……我……剃发就是了。”
“先不说这个,你不甘愿,心中郁结,对身子也不好。这事儿不急,你再好好考虑几天。我这一犯病,有好几天不能理事,你二哥又不在,有些急待处理的要务,就要拜托你了。”
“是。”颜音恭谨答道。
“内院的事情你不用管,自有……蒲察氏操持,外院的府务有谢德,应该也不会有大的差池。只是你要催着他,速速派人去南边,叫你二哥回来。看皇上急着迁都的架势,只怕很快就会和南赵再度开战,如果南赵得着消息,他还滞留在那边……或许会有闪失。”颜启昊用力喘了一口气,继续说道,“我知道他想等他母亲身子好点再回来,但是,真的不能继续拖下去了,万一他被南赵扣下,就难以收拾了……你就说我病了,让他速速返回。”
“是。”颜音点头答应。
“还有你那两个弟弟……小四的骑射,现在是府里侍卫在教,文字方面,则是彭大夫兼着,那彭大夫学问是不错的,就是人太老实木讷。小四还好,能听他的,小五太调皮,他管不住……其实,小五只比小四小了不到一岁,早该开蒙了,但就是找不到合适的先生,这小鬼,有时候比大人还滑头,一般人降不住他。”说到这里,颜启昊微微笑了,“每次看到小五,就想到你小时候,你们两个模样很像,也同样聪明。你若有空,教教小五可好?我总觉得他或许会跟你投缘。”
“好。”颜音点头。
颜启昊欣慰一笑,“过两天,二郎君就要过来了,馆驿已经住满了,安排不开,他会住到咱们府上。我已经让谢德把西院收拾出来了,琐事你不用管,只要替我为他接接风,应付一下便是。”
“好……”颜音答应的有点勉强。
“爹爹知道你跟他是有些芥蒂的,但……很多时候难免要逢场作戏,你是大人了,不能再耍小孩子脾气。”
“是,我知道。”颜音点了点头
“还有一件事,皇上有意让你参与督造皇宫,你可愿意?若不愿意,我便上折子回绝了。”
“我愿意,来之前父皇跟我商量过,这次的新皇宫要以殿宇为主,帐幕为辅,父皇知我善画,对南赵的建筑样式颇有研究,又熟悉父皇的起居和喜好,这事儿交给别人,父皇不放心。”
颜启昊点点头,“我只是怕累着你,工部的事情总归是过于繁重了,你将来入朝为官,还是做些文字账目上的事比较好,你可有什么喜欢的差事?礼部钦天监如何?”
“若可以选,我倒是想去刑部三法司。”
颜启昊眉头一皱,“那差事有什么好做的?整天对着那些违法乱禁之徒,听到的都是人间惨剧,看到的都是血污刑求,你这样干净的人,不适合做那个。”
“父王,我朝官员断案,多半都是先看过卷宗,心中已有了计较,堂上只是为了弄出口供画押虚应故事而已,犯人不招,便滥用刑求。父皇几次下令刑具不得逾制,但地方上依然我行我素,种种非刑花样翻新,惨不忍睹。便是父皇自己,也用过逾制的铁叶枷……”颜音说到这里,略怔了片刻,才继续说道,“三木之下,何求不得?人痛到极点时,你让他说什么他都会说,所谓威武不能屈,世间根本没有几人能做到!所以呈到刑部的案子,十个中有九个都是冤案。”
颜启昊叹了一口气,“刑案堪断,最是繁难,除了用刑和口供,难道还有什么更好的办法?”
“有啊!我在那些南赵典籍中,看到过有凭现场蛛丝马迹断案的,譬如刀刺的伤口,自杀还是他杀,伤口方向是不同的,血溅出的形态也不同,焚尸和被烧死,口鼻中的烟灰也不同,还有下毒,通过验尸很容易分辨,这些都是我擅长的。”颜音说得兴起,不由得比手画脚。
颜启昊笑叹道,“你这几年到底都在做什么?怎么学了这么多奇奇怪怪的学问?”
颜音赧然一笑,“父皇、师父和三哥,都不拘着我,由着我的性子,想学什么,便学什么……”
“可是你忘了一点,案子如果到了刑部,不是大案,就是陈年疑难旧案,哪还有现场供你勘验,哪还有尸首让你验尸呢?便是开棺,也只能看到一堆白骨而已。”
颜音听了这话,有些气馁,但又不死心,“总之我就是喜欢啊,就算是升堂审案,跟人犯斗智也有意思。”
依着颜启昊的意思,本不想同意颜音的要求,但听到他说皇上、戴子和、颜亭都由着他性子,便不想被他们比下去,于是便点点头,“那你就先去试试,若不喜欢,随时跟爹爹说,咱们再换。”
“好!”颜音抿嘴一笑,又问道,“那二哥呢?您打算怎么安排?不让他接铁鹞子军吗?”
颜启昊摇头,“铁鹞子军会由你二皇兄和亭儿其中之一来接,皇上还没有定。”
“那三哥也会过来吗?也住咱们府上?”颜音眼睛一亮。
颜启昊点点头,“是啊,但他要迟几天,过完他母妃寿辰再过来。”
“哦……”颜音有些失望,“那二哥怎么办?他心心念念,只想从军,不然我去求父皇,给二哥一个机会,他不会比二皇兄和三哥差的。”颜音记着对颜意的承诺,继续为他争取。
颜启昊摇头,“爹爹跟你说过,他不合适,我会安排他去神佑军,负责京畿防务,也算是从军,但没什么危险,又不会太劳累,偶尔还能回家走动走动。”
颜音知道根本没法说服颜启昊,他总是这样一厢情愿的为小辈安排好一切,转念想想二哥的身体却是也是问题,或许这样安排更适合他……再说父王身体现在这个状况,也不宜跟他争辩,让他动气。想到这里,颜音便点了点头,不再纠结了。
一百五十、身堕泥沼意难定
烛影摇红,觥筹交错。花厅中宴席的喧噪,穿过窗户,泻在安静的庭院中。
案边围坐着二皇子颜亮和他的几个副将,作陪的是颜音和谢德。
已经是酒过三巡,那几个副将用筷子敲着金杯,吆五喝六的划着拳。
颜音微微笑着,擎着杯,小口小口呷着酒,显得很安静。
源国民风粗旷豪放,无论男女,都擅长饮酒。源国庆祝男孩满月时的习俗,其中一项就是家中长辈用筷子沾取烈酒,点在孩子舌头上,让孩子从小便锻炼酒量。颜音因为体寒,也常常温酒自酌驱寒,因此酒量也颇为了得。
这次接风宴是颜音第一次作为成年人参与饮宴应酬,不免有些拘谨,再加上和颜亮毕竟有些芥蒂,和那些副将既不熟,性情又不相投,找不到什么话题,便显得少言寡语,有些过份安静了。幸亏谢德在一旁周旋着,才没有冷场。因不知道有什么可说的,颜音只好不停的饮酒,不知不觉喝得有些高了。
其实每个人都喝了不少。中都会宁在寒冷的北地,物产不丰,酒也只得一味高粱,饮下如利刃割喉,烈虽烈了,但不够醇美。而燕京是五国通商大邑,各地美酒花样繁多,这一次又拿出了王府多年窖藏的上等货色,喝得大家欲罢不能。
有个副将摇摇晃晃站了起来,和谢德对饮了一杯,又要比剑。
谢德环顾了一下花厅,抱拳笑着说道,地方太小,施展不开,怕伤了两位郎君。
颜音擎着金杯,笑嘻嘻地点头附和。
那个副将又吵吵嚷嚷的说要去院子里比。
谢德又推说自己腰上有伤,使不了剑了。
颜音再度连连点头。他此时已经有了七八分酒意,那两个人在说些什么,他其实只听了个大概意思,只是本能的支持谢德,机械地点着头。
酒意上涌,把颜音的一张俊脸薰得红扑扑的,配上那迷离的笑容,灯下看去,竟是说不出的妩媚动人。
那副将跟谢德拉拉扯扯的,又说要跳舞,说着便唱起了宁边的情歌。他的声音低沉浑厚,很是好听,一下子便把众人的思绪拉到了天苍苍野茫茫的戈壁草原,众人一下子安静了下来。
谢德也是宁边人,听到了熟悉的乡音,不觉也跟着哼唱起来。不一时,两个人便情不自禁的围着桌案,跳起了锅庄舞。
两个人的舞姿,古拙中透着灵巧,配合着苍凉的歌声,别有一番打动人心的力量。众人齐齐随着节拍,拍掌应和。
突然,那副将身子一歪,哇的一声,吐了出来,刚好吐在谢德的肩膀上,秽物弄得谢德满身都是,旁边坐着的另一个副将也未能幸免。
颜音此时酒意已经上来了,只是笑嘻嘻的拍着手,像是在看一出好戏。
颜亮叹了一口气,忙吩咐另两个副将带三个人下去沐浴更衣,又招呼下人过来将秽物收拾干净。
待一切收拾停当,颜音才蓦地发现,屋里只剩下了了自己和颜亮两个人。颜音心中一激灵,酒一下子醒了大半。
颜音刚要开口说停酒罢宴,却不想颜亮首先开了口,试探的叫道,“三弟?”
因颜启晟让颜音参与皇子排行,所以论理颜充、颜亮、颜亭三人都应该叫颜音三弟,而颜音应该称呼他们大哥、二哥、三哥。但事实却是颜音和颜亭互相称呼三哥和音儿,而颜音对颜充、颜亮两个,只是称呼大皇兄、二皇兄,他们两个也随着众人,称呼颜音小三郎君。因此这一声“三弟”,在颜音耳中听来,显得分外陌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