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南渡录卷一南烬纪闻上记朱氏二歌云:「幼富贵兮厌绮罗裳,长入宫兮陪奉尊阳。今委顿兮流落异乡,嗟造化兮速死为强。」「昔居天上兮,珠宫玉阙;今入草莽兮,事何可说?屈身辱志兮,恨何时雪?誓速归泉下兮,此愁可绝。」次序颠倒,且为一人所唱,与此二人作而未唱者不同。
一百三十九、寂寞无人同此意
颜音立刻双膝跪倒,因不能出声,只得拜伏于地,以示请罪。
颜启晟再也没说什么,甚至也没有让颜音起身,颜音便一直这么伏着。
靴声杂沓,周遭的人渐渐散了,颜音这才觉得腋下一紧,一双手,将自己搀起。颜音转头见是安述羽,想要微笑,却发觉整个脸都木了。
安述羽看到颜音的样子,更是心惊,以受伤的唇角为中心,半张脸一片绯红,微微肿起,甚至把眼睛都挤剩了一条缝。
颜音口不能言,只得拉过安述羽的手,在他手心写了一个“药”字。
安述羽会意,抱起颜音,向御药房飞奔而去。
参与家宴的人渐渐散尽,周遭一片狼藉,只剩下十几名内侍收拾打扫。阶上数点黑血,阶下几滩赤血,将新年的喜气平添了一丝血腥。
还没等赶到御药房,颜音便昏了过去。还是安述羽找来御医,诊了脉,开了方子。内服外敷的药一用上,不到一个时辰,颜音的脸便消了肿,只是微微有些发热,人也是昏昏沉沉的。
“父皇……对不起……父王……救我……”颜音烧得迷迷糊糊,口中不断重复着这几个字。
安述羽看在眼里,疼在心里,天一亮便去求见颜启晟,待到了乾元殿才惊觉,今天是大年初一,皇上一早要参加朝会,祭祀祖先,大宴群臣,总要等到夜里才有空闲。安述羽不放心颜音,又忙忙地奔了回去。
好在经过这一整天,颜音的病势逐渐平稳,到了晚上,热度也略略退了一些。安述羽见颜音已经睡熟,才又赶到颜启晟的寝殿求见。
颜启晟正歪在榻上,翻着战报,见安述羽进来,知他有事,便屏退了其他人。
安述羽行过礼,起身低低唤了一句,“皇上。”
颜启晟没有答话,似乎已经疲倦得不想开口,只是指了指自己的腿,示意安述羽过来捶捶。
安述羽抿了抿嘴,上前跪在了脚踏上,帮颜启晟捶腿,神色间倒似不情不愿。
安述羽每次和颜启晟单独相处,便总是带着点儿幼弟和长兄撒娇的样子,颜启晟不但不以为忤,反而颇为受用。
“怎么?朕使唤不得你吗?”颜启晟斜觑着安述羽,轻声哼道,语气中并没有嗔怪,反而是唇角微微带着笑意。
“奴才哪里敢……”安述羽轻声抱怨。
颜启晟眉头一皱,“叫三哥!”
“三哥。”安述羽大大方方的叫了出来。
颜启晟长叹一声,“这天底下只有你还肯叫朕一声哥。启昕去了,启昊早几年便对朕只剩下敬畏,全没了亲厚,只有你跟小时候一样,一点没变。这却是为什么呢?”颜启晟声音低低的,像是询问,也像是自语。
“因为我无所求,又不畏死。”安述羽垂着头,轻轻吐出这句话。
“无所求?不畏死?”颜启晟低声重复着,“这话怎么说?”
“我这辈子,也没有什么指望了,唯一的愿望,在我五岁的时候,三哥和六哥就帮我达成了。我也不怕死,国破之时,我本该死了,多活的这么些年,都是三哥和六哥给的,若三哥想要收回去,我也没什么可抱怨的。所以,我能,也敢,始终用小时候的态度对三哥。”
“你真的无所求吗?难道不想弦羽的儿子,你的外甥,坐上这个位置?”颜启晟说着,轻轻拍了拍身下的御榻。
安述羽抬头一笑,“弦羽有多喜欢三哥,我可是看在眼里的,我只盼三哥和弦羽白头偕老。俗话说,有福女人夫前死,我可是盼着三哥长命百岁呢!”
“你这张嘴。”颜启晟一边笑骂,一边轻轻打了安述羽嘴巴一下,“大年初一的,也不知道避讳,若是旁人,便有一百个脑袋也被砍了。”
“三哥不会因为这点小事砍了我脑袋的。”安述羽笑着说。
“亭儿知道吗?”颜启晟轻轻皱起了眉头。
安述羽摇头,“不知道,我在所有人面前,都是哑巴,除了三哥。”
颜启晟点点头,“小六不跟朕亲近,是因为盈歌的事儿,这个朕清楚。可音儿为什么对朕也疏远了,他到底是因为有所求?还是畏死?”
这话,倒把安述羽问住了,他怔了片刻,才犹豫着答道,“或许是有所求吧?音儿最想要的,是个疼他爱他,像母亲一样细心呵护他的父亲,他在六哥身上找不到,便在三哥这里找,三哥疏远了他,他便更惶恐。”
“明明是他疏远了朕!”颜启晟愤愤,“便是朕疏远了他,他也不该不亲着朕。”
“三哥,你去看看音儿吧,他中了毒,昏昏沉沉的一直念叨‘父皇,对不起’。”
“他的毒不是已经解了吗?朕问过御医,音儿身体没有大碍。”
安述羽一怔,没想到颜启晟在百忙中还没忘了过问颜音的病情,呆了片刻才回道,“音儿只怕是昨夜受了风寒,有些发热。”
“他昨夜倒是不错,不愧我颜氏儿郎,若因为畏寒便和女眷一起告退了,那可枉费朕这一年多的教导了。”
安述羽点点头,又开口求道,“三哥……”
只说了这半句,便被颜启晟挥手打断了,“朕累了,今天事情太多,外面传过来的消息,没有一件让朕省心的。小六在淮安受了小挫,被人烧了粮库,前方粮草告急了。亭儿本来说要回来过年的,但遇上了雪灾,被困住了,总要等开春雪化了才能回来,这两个月只能靠杀军马果腹了。现在还不知道那边雪灾的情况,若很重,开春便要放粮赈灾,去岁歉收,粮食也吃紧。马匹也不够了,只怕要用那些南赵战俘,找高丽、西夏换马呢……若被逼无奈,搞不好要和南赵议和,要些岁币救急,只怕是会辜负小六这大半年的征战了。”
安述羽耐着性子,听颜启晟絮絮叨叨说了这么多,好不容易等到一个空档,忙又劝道,“音儿心中,始终觉得三哥厌弃了他,这个心病若去了,只怕身子也会好得快些。”
“述羽啊……”颜启晟握住了安述羽的手,“你们一个一个都要朕来安慰,可谁来安慰朕呢?充儿跟着小六去前线了,原想着留亮儿在身边帮朕处理政事,可这孩子聪明有余,定力不足,做事情只重表面,敷衍了事。小六倒是能帮朕,可是充儿鲁莽冲动,难当大任,带兵打仗,一刻也离不了小六……这么多政事,朕每日都要处理到半夜,以前音儿在,看着他的笑脸,就不觉得累,可现在他也……”
“三哥可以再让音儿回去啊。”
颜启晟摇头,“他心已经不在朕这里了,人回来有什么用?”
安述羽想反驳。但转念想到那日颜音从御书房出来时说的话,也觉得确实不知道颜音到底什么个想法,张了张嘴,又沉默了。
隔了半晌,颜启晟又道,“子和明天回京,让他去看看音儿吧!他本来也说头年回来的,路上遇到事情,耽搁了。”
“是……”安述羽无奈应道。
“朕乏了,你下去吧!”颜启晟挥了挥手,闭上了眼睛。
一百四十、花别枝头红尘弃
天色向晚,细碎的霰雪闪着晶莹的光,飘飘落下,戴子和带着几个随从,风尘仆仆的赶在关城门前最后一刻进了城。
一进城,戴子和便径直去了惠民署,待处理完事情踏入府邸,夜已经深了。
见到戴子和进了门,安述羽三步并做两步从前厅中迎了出来。
“安公公?”戴子和没有想到,都这般时候了,府中还有客人。
安述羽靠近戴子和,从怀中拿出一个折子,摊开开第一页,上面写着四个字“我有要事”,安述羽一边指着折子上的字,一边还用目光扫了扫左右。
戴子和会意,挥手屏退了下人,问道,“什么事?”
安述羽再度伸手入怀取出一物,摊开了手心。
那是一枚榛子大小的药丸,通体朱红,显然是为了防腐,在外面裹了一层朱砂。
戴子和捻起那枚药丸,在鼻端嗅了嗅,便用指甲将它一破两半。
药丸的断面,是宛若桃花的淡淡粉红,还透着一股浓郁的香气。
安述羽从未见过这种颜色的药,不禁深吸了一口气。
“这是从哪里弄来的?”戴子和眉头深锁。
安述羽深色凝重的摇了摇头,翻开折子第二页,上面写着五个字,“这是什么药?”
戴子和见他准备周全,料想若自己不说这是什么药,他断不肯告诉自己这药的来源,只好说道,“这叫醉红尘,是南赵宫中密药,自来赵国国君赐死宫人或重臣,常令其在白绫和鸩酒中任选其一,以保留全尸。但鸩酒服下后,常常是七窍流血,二便失禁,极为不雅。禁中便特地配制了这种药,服下后便会渐渐昏睡,直至身亡,全无半点痛苦,而且死后尸身呈现淡淡的绯色。”
安述羽点了点头,陷入了沉思。
“这药,到底是从哪儿弄来的?”戴子和又问。
安述羽缓缓翻开那折子的第三页,上面赫然写着,“雨过天青瓷瓶。”
戴子和一惊,眉头皱得更紧了,顿了片刻才问道,“里面有几枚?”
安述羽竖起了右手食指。
戴子和长出了一口气,沉吟半晌。这药个头儿不小,气味浓烈,又不溶于酒水,用来下毒害人,肯定不是上上之选。便是乘人不备或是诓骗他人服下,因起效缓慢,只要催吐便可化解……除非,是用来自尽……
想到这里,戴子和眼皮一跳,沉声问道,“你以为,他这是做什么用的?”
安述羽却不开口,只是盯视着戴子和。
戴子和这才想到他不会说话,这样问话是不行的,便又问,“你觉得……他这是想给谁吃?还是……留给自己?
安述羽缓缓摇了摇头。
戴子和本是个火爆性子,没耐心这么打哑谜,急道,”你天天跟他在一起,总不会一点端倪也没发现,你觉得他这是拿去给别人吃可能性大?还是给自己吃可能性大?“
安述羽翻开那折子的下一页,上面一个字也没有。安述羽用手指,在上面描了一个”己“字。
“你有多大把握?”戴子和又问。
安述羽略迟疑了一下,又用手指写下了“八成”两个字。
戴子和一跺脚,重又披上了斗篷,“走!现在就带我进宫。”
源国开化未久,民风淳朴,宫禁并不像赵国那样森严。虽然宫门已经下钥,但安述羽在内侍中地位颇高,戴子和又是御医身份,所以毫不费力的便叫开了宫门,一路长驱直入,进入内廷。
“师父!”颜音看到戴子和,又惊又喜,顾不上穿鞋,便赤着脚,穿着小衣跳下床来,快步迎了上去。
戴子和又是气恼又是心疼,忙一把抱起颜音,把他送回到炕上。
“师父……”颜音又柔柔地唤了一声,眼圈蓦地红了。
“你给我跪好!”戴子和强压着火气,按着颜音的肩膀,让他跪在炕上。
颜音有些不明所以,一脸的委屈,两只眼睛眨啊眨的,不解的看着戴子和。
“这是什么?”戴子和摊开的手心中,放着那枚醉红尘。
颜音一惊,随即便低下了头,小声说道,“药……”
“什么药?”戴子和又问。
颜音缓缓抬起头,偷觑戴子和的脸色,抿着嘴不肯回答。
“怎么?还想说谎?!”戴子和怒气上涌,厉声喝道。
颜音吓得身子一抖,颤声答道,“醉红尘……”两滴泪水,应声而落。
戴子和大怒,抄起挂在帐子旁的叉杆,用力向颜音身后挥了过去。
“让你看医书修习医术,你都看了些什么乱七八糟的?”
“治病救人的方子你看懂了几个?”
“害人的毐品你倒是会的不少!”
“你学医,是要治病救人?还是要下毒害人?”
“你上次答应过我什么?啊!?”
“不是发誓永远不碰毐品吗?!”
“上一次害死了人,自己受了重罚,怎么还不知悔改?!”
戴子和说一句打一下,颜音不敢闪避,只是不停轻声唤着“师父”,泪水吧嗒吧嗒往下掉。
“你说!你这次还想害谁?!”
“师父!”颜音扑到戴子和怀里,哽咽说道,“我没有……我没有害人,这药……是我一个人偷偷炼的,没让任何人帮忙……而且只炼了这一枚,我没有拿它害人……我再也不会给任何人毐品了……”
“那你想用它做什么?”戴子和停了手,问道。
“我……”颜音身子一僵,垂下头不吭声。
“不说是吧?不说是吧?那我就打到你开口!”戴子和说着,又连打了数下。
颜音扭动着身子,直往戴子和怀里钻,口中小声呻吟着,“师父……别打了,我再也不敢了,饶了我吧……”眼泪把戴子和肩头的衣服打湿了一片。
安述羽在一旁看着,暗暗诧异。自从第一眼看到颜音到现在,两年间从未看到过他这样跟谁撒过娇。他虽然只是个十来岁的孩子,但平素言行举止端凝稳重,大方得体,便是大他五岁的颜亭都没有他稳重,像这样的失态可是从来没有过的。
戴子和似乎也有点意外,停了手,扳过颜音的脸,让他直视着自己,又问,“那你说,你想用它做什么?”
一百四十一、一生一死明晦间
颜音慌乱地低下头,不敢直视戴子和的眼睛,小声嘟囔,“我其实……只是……随便炼制玩玩,也不是真要吃,只是……有时候突然觉得很孤单,没人疼爱,倒不如……倒不如去地下跟娘团聚……我犯过那么多错,死了……就赎清了……”颜音见戴子和没反应,便又抬起头看戴子和脸色,见戴子和满脸涨得通红,眼睛好像要喷出火来,吓得身子一颤,又低下头慌乱的解释道,“其实就是偶尔有了那么一点儿念头,鬼使神差的炼了这药,并没有打算要吃它……我没有要轻生的意思,真的没有!”
“有一点儿念头都不行!”戴子和斥道,“你这样对得起谁?对得起十月怀胎生下你的娘亲?还是对得起为你送了命的蒲罕?你对得起你父王和皇上吗?早知这样,当初在军中就不该救你!”
颜音含泪摇头,“对不起……都是我不好……”
“为了治你的病,十几人大冷天冒雪出塞,遇上了狼群,只有一半人活着回来,你怎么可以辜负这么多人的鲜血与性命?!”戴子和说着,撸起了袖子,那手臂上,两个圆洞洞的伤疤清晰刺目,一看便知是饿狼的獠牙留下的,看伤疤大小便知道,伤口几乎深达臂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