颜启晟又想起自己那几个儿子,三个大的每日里斗来斗去,不是争权就是夺利,再不然就是觊觎这个位子,下面的老四老五生性顽劣,母亲出身卑贱,没有一点聪明劲儿,和音儿一比简直就像瓦砾与珠玉一般。
想到这里,颜启晟长叹一声,用手指用力揉捏着太阳穴。
颜音动了动手指,又停住了,始终没有抬起头来。
颜启晟更觉得心口堵得慌,他自小便有头风病,时时作痛,往常他每次一揉太阳穴,颜音必然偎过来为他按摩,此时却一动不动。
颜启晟顿时心灰意冷,淡淡说道,“朕不想见到你,你以后不要来伺候了。”
“是……”颜音的声音低低的,带着颤音。
颜启晟微微冷笑,果然是一点留恋都没有,若是以前,应该会含着泪问“为什么”吧?或者拼命摇头说“不要”吧?如今答应的如此痛快。也难怪,也是从小娇生惯养的孩子,做这样的贱役做了大半年,也算不容易了,只怕心里早就烦了,只是不敢说而已。罢了,由他去吧!
颜启晟颓然挥了挥手,像是轰走盘旋在耳畔的苍蝇。恰这时,颜音含着泪抬起头,映入眼中的是颜启晟皱着眉头的厌烦神色。颜音眼中一黯,随即又低下头去,弓着身子,缓缓地,向门外退去。
按照规矩,无论是臣子还是内侍,面圣完毕退出的时候,必须这样倒退回去,不能用后背对着君上。可是,音儿之前什么时候守过这个规矩?!颜启昊眼中浮现出往昔的情景,颜音背对着自己,在大柜前翻找书籍,用手指指点着,欢快的念着书名,回首一笑,问道,“父皇!是不是这个?”那样美好而温馨的场景,永远不再了。
颜启晟想到这里,莫名的有些怒,又重复道,“以后永远不要来了,朕再也不想看见你。”
“是……”声音更低,更颤抖。
颜音眼看着要退到门口时,突然小步急趋了过来,用袖子拭净了洒在桌上的茶,又重新倒了一杯,完毕迅速退回到门口,跪了下来,重重磕了三个头,转身去了。
这一切快得来不及反应,颜启晟有些怔忡,一犹豫间,屋内便只剩下了他一个人。颜启晟呆呆地看着这空空的四壁,脑中翻来覆去,只是“孤家寡人”这四个字,突然,他提高了声音,“来人!再给朕加两盆炭火,朕冷……”
一直候在殿外的安述羽分明看到,那个小小身影刚刚还在用衣袖拭泪,抬眼看到了自己,便换作了一副淡然的表情,甚至牵动嘴角,挤出一个微笑,“安公公,你怎么在这里?”
明知道安述羽不会回答,颜音还是掩饰似的,问出了那句话,随即又自答道,“是担心我吗?我没事……而且父皇说了,以后不用我去伺候了,你再也不用担心了。”语气中带着几分刻意的欢快。
安述羽拿出帕子,为颜音擦拭湿漉漉的衣袖。
颜音急忙解释,“这个不是父皇弄的,是我不小心碰翻了茶盏。”
一百三十七、向时欢娱成冷落
一大一小两个人,缓缓回转。颜音走在前面,走得很急,两袖飘飘摆着,像是奔逃。安述羽走在后面,一只手,虚虚的护在颜音的后肩,像是要传递过去一丝支持的力量。
颜音感受到了安述羽的回护,转头一笑,表达谢意。
在幽暗的暮色中,颜音眼中晶亮的水意,依然清晰可辨。
“颜音!你给我站住!”一声娇斥,远远跑来一个十来岁的白衣少女。
颜音一愕,停住了脚步。
那少女停在颜音面前,一手叉腰,一手指着颜音斥道,“都是你!害死了我爹爹!”说罢扬起手,啪啪两声,在颜音的左右面颊各掴了一掌。
那女孩虽然没多大力气,但颜音白皙的脸上,还是立刻泛起了红晕。颜音并没有失态,只是平静地问道,“你是谁”
“你还有脸问我是谁?我爹爹就是被你害死的!若不是你坏了射柳的规矩,我爹爹怎么会上阵挂帅?若不是你爹爹要回京看你,我爹爹怎么会被反贼围困?”
颜音此时已经明白,这个女孩,想必是鲁王颜启昕的独生女儿,昭凝郡主颜秋。
“对不起……”颜音颤抖着吐出这三个字,两行泪,便落了下来。
颜秋脸上露出鄙夷的神色,撇嘴说道,“他们说的果然没错,你就是个娘娘腔,爱哭鬼,病秧子!挨了两巴掌居然掉眼泪。你根本不配姓颜,姓颜的没有你这样的软蛋!皇上还说让我嫁给你,你哪一点配得上我?!”
颜音猛地抹了一把眼泪,轻声说道,“我愿意……补偿我犯下的错,护着你,一生一世……”
“哈哈!笑话!你这病秧子拿什么护着我?拿眼泪吗?弓马刀剑,你哪一样比我强?”
安述羽见两个孩子闹的不像话,便对颜秋微微一躬身,伸臂缆住颜音的肩膀,绕过颜秋继续前行。
正这时,随从颜秋的嬷嬷婢女们也赶了上来,簇拥着颜秋去了。两队人,擦身而过,渐行渐远。远远看去,一队是十几人,花团锦簇,姹紫嫣红,另一队只有两人,那两袭酱色暗花内侍服,倏忽便被夜色吞没了,再也无迹可寻。
从此之后,颜音便每日闭门读书作画,两耳不闻窗外事,常常是一整天也不说一句话,倒像是也变成了哑巴。让他出去散散他便出去,如果不劝他,他就好几天不出门。
唯一能让颜音上心的,就是照料小禄子的伤势,颜音把小禄子调到了自己身边,像个真正的医者一样对他悉心照顾。
安述羽见颜音这个样子,有些担心,但又不知道该做些什么。
戴子和去了吐谷浑旧地,寻找玲珑灶的图样和用法,颜亭又被皇上派去宁远练兵,竟是想找人宽慰颜音,也找不到人。安述羽有意禀报给颜启晟知道,却又觉得并没有出什么事儿,不值得大惊小怪,就这样一拖延,便到了新年。
除夕夜是例行的宗室家宴,这样的场合,颜音避无可避,不得不参加。
家宴上,颜音一身华服,面带微笑,彬彬有礼,完美得无懈可击。唯有安述羽能够感觉到,那笑脸掩盖下的浓浓的悲伤。
人情冷暖,世态炎凉,在皇宫中体现的最为明显。
宗室晚辈们,一个挨一个的,上前向颜启晟敬酒,说着祝颂的吉祥话儿。颜启晟酒到杯干,不时拍拍这个肩膀,摸摸那个头顶,说着夸赞或勉励的话,一派其乐融融的景象。
很快便轮到了颜音,只见他稳步走上前去,单膝下拜,“祝父皇福寿安康!祝大源国富民强!”只是最平常的祝颂之辞,听上去不象是子侄,更像是臣子。
颜音说完,便高举酒杯,一饮而尽,颜启晟只把酒杯凑在唇上,却不张口,只是玩味地盯着颜音的眼睛看。
颜音被看得有些慌乱,手足无措地低下头去,避开了颜启晟的视线。正这时,后面一个宗室少年挤了过来,若有意若无意撞了颜音一下,随即便跪在了颜音身前。
颜音被撞得身子一歪,手一撑地,勉强维持住了平衡,不至于君前失仪,但手中的酒杯却没有拿稳,滚落了出去。地上铺着厚厚的地毡,那酒杯没碎,但却滚出了三尺有余,颜音有些犹豫,不知道应不应该起身把它捡起。
仿佛只是一瞬间,周围的嘈杂安静了下来,似乎大家都在屏息等待,看颜音如何自处,看皇上有什么表示。那片刻的安静只是一瞬间,但在颜音耳中,却像一辈子那么长。
颜音有些恍惚,不知道是谁打破了沉寂,是前面那少年的祝颂,还是颜启晟的朗笑,总之那一瞬间之后,所有的声音都重新响起,颜启晟喝下了那杯酒,却是和那个少年的对饮。更多的人,更多杂沓的脚步涌了上来,把那个小酒杯踩入了地毡的长毛之中,再也找不到踪迹。
颜音黯然地躬身退了回来,重新坐回到自己的桌案后,脸上依然是淡淡的笑。
颜启晟对颜音的冷淡,所有人都看在眼里。皇宫之中,人们对于失宠得宠最为敏感,捧高踩低,看着皇上眼色行事,也是这些人趋利避害的本能。去岁新年,颜音被众星捧月一般簇拥着,今年却是门庭冷落,没有一个人肯靠近颜音,仿佛颜音身上有瘟疫,所有人都生怕被染上似的。
颜音似乎不以为意,一径淡淡笑着,手持一柄镶宝的小弯刀,认真地对付着桌上的那只烤羊腿。只见他把羊腿上的肉一片片剔下来,却又不吃,只是用筷子把它们排成一朵大花形状。把所有的羊肉都剃下来之后,颜音便小心地切下那块膝盖骨,认真的将那上面地碎肉筋膜刮干净,用手指把它的四个面翻来翻去,茫然四顾。
对面,是盛装的后宫女眷。
大源男女之防并不像南赵那样严格,这种场合,所有的内眷都会参与。来自不同国家,不同民族的后宫佳丽们,都穿上了本族的华服,衬托出几分雄霸天下,万邦来朝的繁华热闹。
因所有人都穿得花团锦簇,反而是服饰最简单清雅的,最是扎眼。那是一高一矮两个女子,穿着一模一样的浅碧色衣裙。高的那个,不施脂粉,小腹高高隆起,显然是临盆在即。矮的那个,头上以像生花为饰,显得出尘脱俗,宛若花仙降世。
一百三十八、轻音一曲散灵魄
矮的那个女孩,正是康金铃,高的那个孕妇,眉眼和康金铃颇为相似,想必是那个因有孕被抬为良人,并册封为嫔妃的南赵帝姬,康金铃同父同母的亲姐姐,庄福帝姬康玉瑚。
康金铃虽然身材矮小,但换作了妇人装束,便像是凭空长大了几岁,俨然有了几分稳重的大人模样。只见她目不斜视,一双眼睛只盯着姐姐的肚子,小心地搀扶她落座,殷勤地为她布菜,完全没有感受到远处颜音的殷切目光。
颜音有些落寞,垂下眼帘,继续拈弄着那枚羊骨。
安述羽侍立在颜音身后,约略能猜出颜音心中所想,他和宗室郎君的关系都不好,女眷当中也只和这位新入宫少年嫔妃勉强能算得上故旧,自然希望能和她寒暄几句,至少能排解一些尴尬,毕竟是岁除,谁都希望能得到亲朋的祝福……
安述羽想到这里,心中一动,也抬眼向嫔妃的席上望去。那边,被所有人簇拥着的,是穿着渤海国服饰的贞静皇贵妃安弦羽,自己的亲妹妹。只见她白衣,彩裙,头戴金凤冠,娴雅的微笑着,和其它嫔妃安静的交谈。她同样不会注意到安述羽灼热的目光,因为她并不知道,宫里这个满头白发,相貌绝美,却不会说话的内侍,是他的亲哥哥。
颜音木然地盯着前方,拿着那柄小刀,叉起那些肉片一片一片往嘴里送。
安述羽见那肉已经微微有点冷了,怕颜音吃多了积食,便轻轻拍了拍颜音肩膀。
“什么事?”颜音扭头仰脸。安述羽却发现他的唇角,不知道什么时候,被那小刀划破了一个小口子,微微渗出血来。
安述羽看了,心中大痛,忙取出帕子为颜音擦拭,同时狠狠地夺下了颜音手中的小刀,将筷子塞进了他手里。“这孩子,真不让人省心!”安述羽咬着牙,心中暗暗骂道。若不是碍于身份,真想抓过他来,狠狠地教训一顿。
颜音自然能感受到安述羽的怒气,吐了吐舌头,嘻嘻一笑,“果然师父说的没错,不怕痛真不是什么好事儿,自己伤了自己,都感觉不到。”
子正过后,内眷们便退下了,男人们依旧豪兴不减,纵酒狂欢。
颜音体弱,又不耐寒冷,早已觉得有些不支,但又赌气做给所有人看似的,坚持着不肯提前告退。
乐声响起,一个黄衣舞姬,飘然下场。只见她围着篝火,踏着轻盈的舞步,一双白练一般的水袖足有三丈长,飘飘舞动着,真好似嫦娥下凡一般。悠扬的歌声,袅袅飘来,那唱词,既不是女直话,也不是普通的汉话,倒像是江南的吴侬软语。
颜音只觉得这曲子很熟悉,便侧耳听着,细细分辨词意。蓦然发觉这便是北行途中,温泉侧畔,那个昭仪朱素辉所唱的曲子,再定睛一看,这个舞姬,竟然正是朱素辉。
“幼富贵兮厌绮罗裳,长入宫兮陪奉尊阳。今委顿兮流落异乡,嗟造化兮速死为强。”“昔居天上兮,珠宫玉阙;今入草莽兮,事何可说?屈身辱志兮,恨何时雪?速归泉下兮,此愁可绝……”
颜音细细分辨歌词,见果然就是那日听过的那首歌,一个字也不差。颜音突然觉得有些奇怪,大过年的,为什么要唱这样悲伤的歌,为什么不用汉话唱?非要用谁也听不懂的江南方言?
突然,那女子的水袖,如一杆枪,疾刺而出,直指颜启晟的御座。那一道雪练之中,似乎有金属的光芒闪烁。
颜音还未来得及反应,便看到侍立在颜启晟身边的颜亮身形一闪,挡在了颜启晟身前。随即便一声惊呼,瘫软在地。
“来人!有刺客!”不知道谁大呼了一声,数十名侍卫便向那朱素辉围了过去。
颜音也一跃而起,奔到颜启晟身边,“父皇!你没事吧?”
颜启晟蹲着身子,怀抱着颜亮,声音颤抖,“亮儿!”
颜亮的左肩上,插着一只梭镖,连着细细的链子,只见他脸色铁青,嘴唇却是淡淡的紫色。
“不好!有毒!”颜音说着,举起手中割肉的小刀,挑开颜亮伤口周围的衣服。见伤口已经肿起很高,一片黑紫。
颜音犹豫了一下,用手在裤子上蹭了蹭,想要伸手去拔那梭镖,但又有点犹豫。
颜启晟拨开了颜音的手,猛地拔出了那梭镖。
腥臭的黑血,汩汩涌了出来。
颜音此时再不犹豫,手起刀落,在伤口上切了一个深深的十字切口,而后双手用力挤压伤口周围,把黑血往外挤。
颜启晟也伸过手来帮忙。
两个人挤了几下,见血流已经微微变得红润,但尚未达到正常的颜色,那血便凝固了似的,再也挤不出什么。
颜音深吸了一口气,低下头,将嘴唇贴了上去。
颜音用力吮吸出几口污血之后,颜亮的血脉便像是重新通畅了一般,从伤口中再度缓缓涌出血来,此时的血色已经变得鲜红,看来毒素已经随血液流出了大半。
颜启晟也是久经战阵,略了解解毒之法,见此情景,知道颜亮性命无碍,便站起身来,喝道,“抓活的!务必彻查她背后的主使之人。”
“她已经自尽了……”下面有人回话。
“戮尸三日,枭首示众!”颜启晟咬着牙,愤愤说道,随后又下令,“从速追查毒药来源!朕看这御药房,该好好整治整治了!”
颜音听了,心中一惊,忙站起来大声说道,“不关御药房的事,这不是配制的毒药,而是蛇毒,任谁都能抓到毒蛇采毒的!”
此言一出,四下里死一样寂静。
颜音蓦地一声冷汗,这才觉得不妥,这样公开出言顶撞皇帝,让他下不来台,别说是宗亲王子,就算是皇后、太后,只怕也不曾这么做过。
“好……你好……果然是朕太娇纵你了……”颜启晟的声音很低,眼睛盯着颜音,目光中充满了失望。
颜音想要说些什么谢罪的话,却突然发现嘴唇一片麻木,已经张不开口,“糟糕!定然是唇角的那个小口子,沾上了毒血。”若是寻常孩子,遇到这种情况,早就吓坏了,但颜音毕竟学了一年多的医,粗通医理,知道这点毒不会要人性命,吃两副解毒药便会好转,所以并不慌张。
颜启晟见颜音呆呆地仰头看着自己,嘴微微张着,一双红唇像是微微肿了起来,娇艳如血,竟是充满了妖异的魅惑,不禁皱了皱眉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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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
十一午,抵真定,入城,馆于帅府。二王令万骑先驰,助攻中山,观动静。千户韶合宴款二王,以朱妃、朱慎妃工吟咏,使唱新歌。强之再,朱妃作歌云:「昔居天上兮,珠宫玉阙,今居草莽兮,青衫泪湿。屈身辱志兮,恨难雪,归泉下兮,愁绝。」朱慎妃和歌云:「幼富贵兮绮罗裳,长入宫兮侍当阳。今委顿兮异乡,命不辰兮志不强。」皆作而不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