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夏时节正好是豆捻成熟的季节,长得漫山遍野都是,矮矮的豆捻树枝头全是黑紫色的豆捻果,伸手摘下一个个肥肥的就放嘴巴咬吃掉半截,因为豆捻头是不能吃的。
豆捻果除了随手摘吃,摘多了还能用口袋装点回家,因为生得太多了又很容易采摘,有才吃得嘴唇发紫地说,生产队的社员还有人摘得成袋拿到圩市去卖钱呢。
野生的豆捻果是又甜又好吃,就是有一个和番桃一样的毛病,吃多了会便秘拉屎不出。
当然我们敢吃这么多,就早有心理准备屙屎不出赖地硬了。
轻松悠闲的暑假时间很快地过去了。
快到小学开学的时间,老爸从郁林太平那边请假回来了几天,好像是专为我上学的事而回来的,他板着脸很严肃地反复交代我,到学校报名注册时,一定要记得说自己家庭成份是城市贫民,不可忘记了,更不许说错了。
我很久以后才知道这个说法得从解放前讲起。
解放前,我祖上家里最初是开照相铺的,家在本市闹市区商业街临街有一进三层楼,那时二三层住人,底层经营做照相馆。
家里有我的爷爷和奶奶,一帮子女按家族排行,男女分开排的惯例,一个伯父行二,一个姑母行四,我老爸行四,两个叔叔行六和行十,两个姑姑行六和行十四,一家共九口人住在两层楼房里,主要的营生就靠一层开照相铺养家,小城市生意不好做,还兼做有其他活计赚点小钱贴补家用。
爷爷时年四十岁,子女中最大的二伯父不过十五岁,四姑母才有十三岁多,其他的还有一群嗷嗷待哺的男孩女孩,全部都还在小学读书或者幼稚园中,只有二伯父缀学帮爷爷做助手。
那个年代已经是抗战后期,有次适逢小日本军队第二次进城,大街小巷空荡荡的都没有了市民出没,大家基本上都躲到了郊外农村乡下去。
当时爷爷舍不得家里的坛坛罐罐,心想第一次小鬼子入城还不是有惊无险地过去了,决意留下来守家看门,让老婆孩子先躲到郊外新圩村亲戚家去,于是自己和二伯父两人紧闭店门,蹲守在家,心中忐忑不已。
只听门外枪炮声零零星星响了一整天,入夜时分,四周围安静没有多久,就听到有人笃笃声的敲响自家店门,爷爷颤栗着硬着头皮扛开门板,看见门外站着的是几个日本兵,好像还是文职人员,白净斯文的样子,其中一人手提着个军用皮包,皮靴踩着门槛,用不流利的的粤语问这里能不能够晒相。
爷爷战兢着看不回答不行,于是便回话说这里就是专门晒相的店铺。
几个日本文职兵相互点头口称哟西,随后就一拥而入,指挥爷爷和二伯父进暗房开工给他们冲胶卷晒相。
小鬼子们拍了展示他们赫赫战功的胶卷不少,满满一个皮包装着,爷爷和二伯父整整忙活了一夜,头昏眼黑地全部处理完,把冲洗好的胶卷和一大摞黑白照片交给他们,几个日本兵收拾好以后,拍拍爷爷肩膀拎着皮包出门走了,一点付账的意思也欠奉。
爷爷和二伯父原本就担惊受怕了一天,口水粒米未进,看到小日本走了,顾不得想晒相材料都用精光了,又没有入账,以后没有钱进货该怎么办,也不管当时两人又累又饿又困,赶紧收拾剩下还值点钱的东西,趁着天色尚未大亮,从后门柴房推出一辆英国产的黑加卢自行车,两人骑着匆匆逃往郊外新圩村而去。
半路上突然还下起了雨,父子俩淋了一身湿,跌跌撞撞到了新圩亲戚家,架好车看到躲到这里来的一大家子人完好无损,爷爷心里一松,跌坐到堂屋的椅子上躺着喘粗气。
当晚爷爷因为累了一天又被淋雨着凉病倒了,引发急性肺炎,村里没有医生,也不敢出去找,又忧心晒相材料全部被搞光,收不到钱,以后没有钱进材料照相晒相挣钱,一大家子人今后怎么过,病上加愁再加无药医治,最后熬不过几天便一病不起,终年四十岁,下葬时墓碑上书“正强龄显考王公讳XX字XX之墓”。
小日本军队再次退走离开本城后,不久便迎来日本投降抗战胜利的曙光,万民同庆锣鼓喧天,可是我家的日子并没有什么改变,还因为爷爷的病逝加重了家里的负担,奶奶负担起了家庭重任,从一个纯粹的家庭妇女只得走出家门打起了零工,从炮仗厂接工回来搓炮纸,去粉店做帮工等,没有别的办法需要养家活口,还有一大家子小的等吃。
照相馆业务二伯父也是半懂不懂的,弟弟们都小没有人能够相帮,索性出租给人经营,自己也出去打零工挣钱养家。
老爸初中没有毕业再也不继续读书,跟人跑起了单帮,走南闯北,到处找活干赚几个钱回家养活弟弟妹妹。
随着国共和谈破裂,内战骤起,国军在江北几场大战中一败涂地,其全部生力军被歼过半,江南各省一时间人心惶惶,风声鹤唳。
为守住长江防线,实现隔江而治,党国在江南开始疯狂征兵扩军,作为南国小城,普罗众生家家户户也毫无例外地被拉起了壮丁。
在我家只有二伯适龄当兵,他作为家中主要劳力,为了能够不离开家,躲了出去藏着几天,结果不凑巧遇到下乡回来的国军征兵队,被乱放枪打出的流弹击中身亡,遇难时年17岁,后来好在有好心的熟人看到,通知了我奶奶去收尸,遗骨才得以入土为安,当前坟茔尚守在爷爷奶奶合葬坟旁。
临近解放前夕,四姑母到了适婚年纪,遇到了从广东来避难的一个林姓老骗子和他儿子,引狼入室嫁给了他儿子,婚后就住在我家二楼,我们一家其余人等挤住在三楼。
一楼还是出租给外人经商,不过已经不是经营照相铺而是做其他的生意,照相铺早就搬到斜对面街的铺面,解放后经过公私合营改造,成为了本市有名的国营照相馆,我小时候还有些黑白照片是在那里照的。
林某父子来不多时,欺我奶奶不识字,我老爸、叔叔尚且年幼,借口做大生意赚大钱,巧设圈套把我家房契骗到了他做姑爷的名下。
不仅如此,林某还设计在我家几个直系亲戚家的房契上加入了他的名字,而这些都是分文不付的,理由是他要拿去香港澳门做一笔大生意,没有自己的名字人家信不过,房子你们还住着不是吗,谁也搬不走,兵荒马乱年代,房契不过是一张废纸而已。
林老骗子早早病死了,骗子姑爷拿走房契后,遇到更大的骗子,到了广东佛山,就被人骗得一干二净,回来哭诉说一起合伙做生意的人突然急病死翘翘了,房契也因为交到他手里遗失了,无法找回来。
我听到这件往事时才10岁,很奇怪地想丢了房契难道没有补办的吗,我们家大人就这么好骗,从此最恨早已成为四姑丈的骗子林某,尽管他自己也没有得到什么好处,小骗遇大骗,反倒成了可笑的受害者。
直到后世手机普及的年代,我接电话一听是广东口音的骗子,不由分说先用不同方言的脏话臭骂十分钟,因为四姑丈已在八十年代玩完了早就入土为安,成为骨灰级老骗子再也骗不了人,也出于他成了本家长辈我也不能骂他,只能冲其他广东骗子发泄滔天恨意。
我在那祖传老屋三楼出生度过到3岁以后的记事年龄,时时总能想起,六叔住在木板分隔的小屋,他自己装的矿石收音机,我听到的广播电台,以及火烧屋以后,六叔用单车搭我去看那房子的残垣断壁被一辆辆“泵泵”车拖着钢缆拉倒崩塌,年纪渐长的我对那栋祖传的老屋,心结越来越重,总恨不得有机会能拿回来。
我家就这样在真正的水深火热之中苦熬到了解放后,家道早已中落成了名副其实的城市贫民,后来一家人户口本上的家庭成份也明确写着城市贫民,同时也付出了那栋三层楼被政府没收两层的代价,缘由是一层出租,不是自用,没收!二楼女儿女婿住,姑爷是外姓不是自家人,没收!剩下三层可以留下自住,地主家也没有余粮,这样就能成为城市贫民了。
可是到史无前例时期,老爸在郁林那边站错队参加了最终失败的那个派别,武斗结束后被秋后算账,同时我家在解放前曾做过照相铺还有老爸和亲戚合伙做生意的旧事被翻出来,同时也被已下放蹲牛棚的四姑丈所牵累,种种罪行揭露出来,下结论的武斗赢家当权派认为,做过女干商还想当根红苗正的城市贫民?
老爸便担了这般干系,被下放去郁林地区五七干校,蹲牛棚做木工改造思想,他蒙受此劫难,虽然后来勉强算恢复工作到郁林县太平公社卫生院做财务,常自耿耿于怀的就是城市贫民的家庭成份。
这不,他挂念着我上小学登记注册需要填表写家庭成份的事,为此专程请了假跑回这边家里来,特意交代我这事,千叮咛万嘱咐的,当然,我那时并不知道老爸这么着紧交代的缘由,只是记牢在心。
第7章:开学
到上小学报名注册的那天,我穿了平时最爱穿的已经洗得发白的深蓝色咔叽布学生装,背上新买的黄绿色书包,里面装着文具盒、练习本,和场里各年级的小学生们一起结队走路去学校,我在场部是新屎坑,当时还是有很多人照顾着的。
当年绿色是最时髦的色调,看我买书包都要近似绿色的就知道了,身上要是拥有一件部队流传出来的四大兜军上衣,保证四乡八里的人们都会羡慕死的,如果再有一顶正宗的绿军帽,别人就会想你死了,因为那时不少地方都有军帽党喜欢到处飞车抢军帽,不但军帽党,年青一代几乎人人都想抢的念头,真去做的话不小心会误伤人命的。
我要去入学的那家小学不是场里办的,当时大而全、小而全的政策没有惠及到这旮旯的下放地,那个小学属于附近公社新办没有几年,招生方向遍及周遭附近单位和乡村的生源。
那里离园艺场场部足有一公里多路,还不在公路边,走一半的公路还要穿过一个生产队驻地再走一半山路。
那个小学校址建在一座小山的边上,周遭丘陵地带群山绵延不绝,山下有一带稻田,学校只有一排教室,砖石结构的,房顶盖着烧制的红瓦,当时还算得上新式,比干打垒泥墙或者煤渣砖砌加青瓦盖顶的要好得多。
教室门外只有不到10米宽的平地做活动场所,往外就是一个小斜坡,零落地种有一些小树,再下边有一条几米宽的山路,路上被马车轱辘压出两道深痕,路的一头是我们来的方向,另一头通往其他地方,望过去都是绵延的山坡,当时的我不知道山那边有什么,只知道学校有半数学生从那边过来,估计还是什么大队什么生产队吧。
山路的那边是一间孤零零没有屋顶的简易石砌分男女的厕所,周边都没有鱼塘,只好建在田垄边上,后面挖有粪坑,方便附近社员来掏粪去施肥。
教室后面是小山坡,翻过山坡是一片玉米地,远远望去,可以看到据说是本市最有名的乱葬岗,叫做三叠石,那里有三块巨大的石头叠在一起,年深日久一直矗立着,周围散布着很多年代不一的坟茔,听说晚上还有鬼火乱飘呢。
长排教室两头各有几间同样结构的房子,一边是仓库,不知道里边装有什么,一边是教师办公室兼宿舍。
这家小学里目前只有五个老师,三女两男,分别教语文、算术、图画,还有体育课,各自还兼5个年级班主任。
一年级班主任是语文老师姓梁,20岁出头,胖胖的中等个子,是旧场梁站长的大女儿,园艺场分场领导习惯上都称做站长。
小学里当时暂时没有校长在任,估计早调走了没有来得及补充,只有其中一个老师兼任教研组长管全面。
当时共有十几二十个新生来报到上小学一年级,大家给梁老师大声呵斥着排好队,熟人之间还在不停打闹着,等着班主任老师给自己登记注册。
场里来上小学一年级的小孩可不少,占新生数过半,我,有才,双林双胞胎,哥延等,还有几个男孩女孩我不熟,连大我一年的大侬也来了。
排到我登记时,我按照老爸的吩咐,一一作答,特别着重重复了我的家庭成份是城市贫民,看着梁老师怪异的眼光,还以为我在炫耀我是从城市来的,因为其他人的家庭成份多数是报贫下中农。
那时我很奇怪这么多下放的家庭,居然没有一个人是地主资本家之类的家庭出身,我虽然还没有学认识字,可是就那么十几个人在报名注册,一个个念到自己家庭成份时,人人都可以听在耳里的。
我报完名退出来,不由下意识回头看,除了最头边一间是留给一年级的教室,其他四间教室要么安安静静上课,要么传出郎朗读书声,只是用本地白话像念经一样的唱读让人感到很怪异,却也没有拦住我油然向往即将到来的一年级生上学读书生涯。
一众小孩乱哄哄闹了不少时间,终于报名注册完毕,最后交费不过是几毛钱的书费学杂费。
梁老师像赶羊一样领着全部新生进入教室,拿着本子念着每个人的名字,安排各人的座位。
教室里的课桌是长条宽木板加撑脚做成的,一边一排,中间留有走道,每边有四排整个教室一共八排课桌,一排能坐三四个人,因为不满二十人,大家还是坐得很疏松。
凳子是那种常见的四脚小板凳,人各一张,好一会人人都坐好了,发了语文算术图画课本,练习本铅笔笔盒文具什么的新生们自然在书包里都自家准备好了。
领了课本的小孩们还在叽叽咋咋说话,梁老师一连呼喝了几声,好容易闹哄哄的噪音停下来,便逐个点名,大家点到名的都大声喊到,点完名便开始上课。
梁老师上课前照例说同学们好,学生们则大声叫老师好,还有些声音是尖叫,可见刚上学上课的小屁孩兴奋程度。
四十五分钟课时结束后,梁老师还不宣布下课,她要履行班主任职责,点名指定班干若干人。
我开始有点兴奋,以为自己有份,听到最后没有一个职位属于自己,于是失望地低头收拾自己的书本杂物,放进书包,准备出去放风。
没有想到下课休息时间十分钟马上就到,大家待班主任说完同学们再见走出去,刚此起彼伏嘈杂没得几句,下一科的算术老师就昂然迈进教室来了。
终于上完了上午的课程可以放学了,我收拾东西进书包,挎起就要起身,忽听旁边有个口音很别扭的声音在说,你以后坐凳离我远点。
我不解地转头看他,张张嘴没有答话,有才坐我后排,伸手拉拉我说不要理他。
我上下打量眼前这人,一张橄榄型的长脸,双鬓头发直铲到顶,有点像解放前的学生头,想象不出的话可以参考北韩金三胖的发型。
他见我没有回答,再次大声说场仔你听到没有,以后坐远点。
我看看他身上穿的泛蓝自织衣服,再看看自己身上的咔叽学生装,明白了他是嫉妒我穿得好,没有再理会他,斜挎起书包走出教室门口。
有才身段最高,有点鹤立鸡群地瞪着那人,退着走直到门口才转身出去,这货一直有吓唬人的嗜好。
场里的小学生三三两两地走上回家的路,这条山路和我们相反方向却没有什么人走,那边大概是去什么大队什么生产队。
走在路上,刚上五年级的阿九过来问我没有被队仔欺负吧,有人敢欺负你找我,我帮你捶死他。
阿九一直和我一起走,跟我解释园艺场和附近生产队的学生都分成两帮人,相互看不顺眼,经常冲突不已,场里的叫场帮,李金领头,生产队大队的叫队帮,几个队的学生合伙,领头是一个四年级生叫阿那,他有个弟弟就在我们一年级班。
有才在一旁插嘴说,就是刚才那个说你的,叫阿赖。
我不是很明白阿九说的这些话,就是觉得他一个高年级生护着我,还给我解释这些,感到很有面子。
阿九拍拍我肩膀,加快步子追最前面的李金那伙人去了。
我中午回家吃饭,没有午睡,无聊地拿一把石子在门外泥地上练习捡石子,直捡到差不多两点钟,听到有才在晒场叫我,就背上书包和他一起走去学校。
在教室还没有上课的时候,我和阿赖像斗鸡一样对瞪了半天,然后老师才进来上课。
阿赖个子比我矮点,说话有点快口齿不清,好像在抖着舌头说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