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宁小心接过手链,抬头看唐木匠,他慈爱的看着他,透过窗棂的阳光照得他眼角的鱼尾纹异常清晰,三十岁的他已显现出老态来,他冲他挥挥手,让他回房。唐宁知道,此刻的唐木匠并不想被人打扰,他又把到嘴的关于母亲的疑问吞回去,悄悄起身出门,关门前他最后看了眼唐木匠,他正抚摸着那空空的紫檀木盒,侧脸看向窗外,唐宁转身,把那抹孤寂的身影关在门后。
此刻,唐宁非常想念前世的父亲,也许每个父亲在孩子面前表现的都和他心里想的不一样。他对于唐木匠好色昏聩的印象又回转了些。
唐宁回到屋里,关好门窗,方把那手链拿出来细细瞧,是沉香木手链,入手细腻,颗颗均匀饱满,色泽乌黑,香味温和醇厚,是极品沉香木,只是这香味又有一丝不同,唐宁又把这手链翻来覆去的看了一回,就算是在前世,这样的手链他也不常见到,咦,这颗珠子后面有字。唐宁把珠子凑近窗子,仔细辨认,好似是“婉瑜”。
婉瑜,是这身体亲娘的名字么?
第六章:弓弩
这身体的娘亲是什么人,唐宁并不在乎,在他内心深处,母亲一直都是前世那个林黛玉似的母亲。
不管他现在的母亲是什么人,大家闺秀也好,落难千金也罢,人都已经不在了,而他的父亲只是一个普普通通的匠人。
他现在既有远虑又有近忧。近忧是等家里年货吃完,麦子还没收,春暖前种子还没下,家里吃什么,雪化了家里烧什么干柴。远虑则是,他将来要干什么,木匠的儿子能有什么出息,最多不过是个木匠,他死也不会种地的。老爹说会送他上学,可上学费用不低,亲娘留下的东西能不能到手还两说,他先姑且听着吧。
不过这个手链是个好东西,起码带在身上可以熏香,这香味闻上去特别安神,晚上放枕头边闻着也不错。可惜现在小,套不上,等大哥回来了找个袋子装起来放口袋里吧。
随着家里存货越来越少,厨房里慢慢又回到平时不见半点油星的寡淡模样,转眼到了化雪的时候,天气更加冷了,家里的柴火急剧减少,只要撑过这段时日,就到了春暖花开的季节,严冬已经过去,春天还会远吗。
唐宁这几天得了个小差事,哥哥们在院子里放了些馒头屑,上面找了根木头支着个筛子,木头上绑了根细线,顺着窗户口伸到屋里,唐宁就负责盯着那筛子,要是有小鸟下来啄食就扯那线,能不能捉到就看唐宁的本事了。
唐宁刚开始还很新鲜,鲁迅有篇文章里也写过这个情节,没想到他也能体会一把。不久,唐宁就有些百无聊赖了,鲁迅那文写的妙趣横生,是因为人家有人陪着玩。他从不和村里的小孩玩,别的小孩也不乐意和他玩,大家两看相厌,井水不犯河水。
尽管无聊,喝了几天清汤寡水的唐宁,为着自己的伙食,还是一眼不错地盯着,麻雀再小也是肉啊。闲极无聊的他,又把自己快被翻烂的上辈子的记忆拿出来翻翻。
唐宁上辈子虽然不招人待见,但怎么着也是个二世祖,好东西也见识过不少。可是见过不代表会做,玻璃谁都知道,怎么做他不知道。他绞尽脑汁想着自己到底会做什么,哪怕一个小零件都能在古代卖出好价钱,可惜他上辈子,前面尽忧郁自闭了,中间尽折腾他老子了,后面好不容易安静下来好好画画,又自我放逐了。因为他的身份原因,被家世差不多的同龄人排斥,除了交了个女朋友,经历很单纯。总之前辈子就是个自我折腾的失败人生。唐宁十分不能理解上辈子的自己,闹腾个啥,有吃有穿还不开心?
翅膀扑腾的声音打断了唐宁的思绪,他激动了,没想到居然真有笨鸟自投罗网,他赶忙使力扯着线,筛子不负所望地倒下盖住了那倒霉的麻雀。那麻雀还在做最后的挣扎,筛子被拖移了位,眼看就要顶开筛子了。唐宁慌忙跑出去,扑通,整个小身板压在筛子上,他舒了口气,感觉自己出了层冷汗,嘟哝道:“捉个麻雀都不容易,那些小说里动不动就扛个野猪下山的男主肯定都打了激素。”
忽然间,一道亮光闪过他的脑海,他福至心灵地想到,他是不会那些技术复杂的东东,但他会使弓弩啊,会使弓弩就会打猎啊,他完全被那些小说的金手指闪花了眼,误入歧途了。
唐宁前世感兴趣的只有两件事,画画和弓弩。跆拳道虽然天天练,但那只是从小养成的习惯。他喜欢弓弩矫健又充满力量样式,给人一种冷冷的危险感;他喜欢弓箭擦过矢道的声音,仿佛他内心的狂暴都被射了出去。尽管他前世看上去冷漠孤僻,但他的骨子里遗传了母亲丰富的情感,他需要发泄,弓弩就是他最爱的方式。画画也是一种发泄情绪的方式,但弓弩更直接,更酣畅淋漓。
他热爱弓弩,熟悉它的每个部件,就像特种兵爱枪一样,他们熟悉枪的每个零件,每个零件的材料,型号,特点。唐宁在脑子里把弓弩的零件样式,制作材料过了过,发现以目前家里的情况,很可以凑合一个小型简单的弓弩,用来打打小动物绰绰有余。
于是,唐宁坐不住了,找了个板凳压在筛子上,又在杂物房找了根细木条在地上写写画画,时不时看看唐木回来没。
这两天农闲,唐木跟着唐木匠去赵家垛给人家一个闺女打嫁妆箱子,唐大嫂带着妞妞跟唐木匠一起顺路回娘家看看,唐云又上山捡木柴了,这猴子天生坐不住,总爱满山跑。
唐木匠和唐木一直忙到天黑才回来,在门口遇见了唐云,几人一起刚进门,唐宁就飞身扑了过来,几人一愣,唐宁很少做这种小孩子的动作,但听到院里喳喳的鸟叫声,就以为是唐宁抓了个麻雀,跑过来求褒奖的,于是把他夸了又夸,夸得他十分不好意思。
晚上这麻雀就成了一锅麻雀汤,唐宁和妞妞吃了肉,其他人喝了汤。
吃完饭,三兄弟一回屋,唐宁就两眼冒光地揪着唐木衣摆,
“大哥,我想到一种弓箭,可以用来打猎。”
唐木无可无不可的哦了一声,他累了一天,但还是打起精神听弟弟唠叨。
“就是把普通的弓和箭分开,弓固定在一根长方的木条上,木条上面开个细细的凹槽,里面打磨光滑了放上竹箭,后面放一个挂钩,挂钩用来勾住弓弦,挂钩下面链接个扳机,手一扣扳机,挂钩往下一缩,弦就松了,打在前面的弓箭上,弓就发出去了。还可以在后面放个瞄具,这样不仅省力,还有准头。”唐宁说到自己感兴趣的,开始滔滔不绝。
唐木听进去了,他本来就是个外拙内巧的,心里略一思量,发现虽然唐宁说的有点想当然,但细细一想还真是可行的,他追问,
“弓固定在木条上有办法,那个挂钩是怎么样的?扳机是什么?怎么连接?瞄具又怎么说?”
唐宁说不清楚,就支使二哥悄悄点盏油灯过来,就着泥地拿木条画起来,唐木越看越有意思,心里渐渐有了个雏形,大赞弟弟聪明。
唐木也激动起来,一身疲惫也烟消云散,做木匠的没有哪个不喜欢做新东西,技术人员狂热起来那是不眠不休的。
“要能做出这样的弓弩,就要又轻又韧还有点硬的木材了,水杉或者黄杨木就不错,狗子,山里有这种木材吗?”
唐云也听的津津有味,“山里有好多哩,等有空咱俩上山砍些下来。”
“嗯,明天早上吧,又不用多少木材,费不了多久,这木材砍下来还要阴干呢。”唐木迫不及待了。
唐云又问:“大哥,这弦用什么做?”
唐木也拿不准:“应该用麻绳吧?”
唐宁插嘴:“牛筋最好,也可以用其他动物的筋,还可以用马鬃。”
唐木乐呵呵的抱起唐宁:“猫儿真聪明,能想到这么好的点子。”
唐宁心想,来了,该问我怎么想到的了。关于这个问题,他早就准备好了,他之所以选择告诉唐木而不是唐木匠,一是因为他和唐木匠不如和唐木亲,而且唐木匠不一定乐意陪他一起做这东西,最重要的是,唐木匠毕竟是大人,不好糊弄。
唐木觉得这弓弩虽然很牛,但原理简单的可以,说出来谁都懂,只是没人想到而已。所以他硬说是自己想到的,再撒撒娇,依这两个哥哥溺爱自己的程度,很不会为难自己。
可是,唐宁等来等去,两个哥哥都没有发问,反而讨论起明早去哪砍树了,他们不问,他心里反而别扭起来,于是唐木傻傻的送上门,
“大哥,你们怎么不问问我怎么想到的呢?”
“猫儿聪明呗,我们猫儿是天底下最聪明的孩子。”唐木以为唐宁在撒娇求表扬,不认字的村夫脑子里夸人的词汇少得可怜,只能一句话翻来覆去的说。
“大哥怎么知道猫儿聪明呢。”唐宁不死心,继续问
“因为猫儿是娘的孩子呀。”唐宁嘴角抽搐,他就知道,每次最后都归结于娘。
他算是了解娘在俩兄弟心目中无与伦比的地位了,他娘得长得多么祸国殃民,倾国倾城,才能让俩兄弟奉若神明,哪怕是她生出来的小孩无所不能,张口成诗,都是理所当然的。
也就是说,唐宁可以可着劲的折腾了,因为他是娘的孩子呀。不过除了弓弩,他也没什么拿得出手的了。
说干就干,第二天,俩兄弟就上山扛了一大截树枝回来,剥了皮,放杂物房阴干。
唐木还在杂物房发现了些合适做弓弩边角料,凑合凑合可以打一把小弓弩。他打算先拿这个练练手。
琢磨了几天后,加上唐宁现场指导,这世上第一把迷你型弓弩终于诞生了,唐宁拿着弓弩爱不释手,整天用锉草磨来磨去,磨得弓弩油光水滑,就差一根弓弦了。
这天,唐木匠和唐木在家里做木匠活,唐大嫂在处理种子,唐云又出去溜达,唐宁继续守着筛子,拿着弓弩瞄来瞄去。
突然,村里张德住家的气喘吁吁的闯进门来,大喊:
“不好了,唐大,你家二狗子出事了!”
第七章:出事
“咋了?他婶,出啥事了?”唐木匠从杂物房探出半个身,有些摸不着头脑。
张德柱家的满脸是汗,胖胖的脸庞泛着红晕,脸色十分惊慌:“狗子他跑去德春家偷牛,被两头牛夹在中间……”
唐木匠脸色瞬间惨白,丢下墨盒就往外跑,唐木也慌慌张张跟在后头,连唐宁揪着他裤脚被拖着了走了好几步才发现。他赶忙夹起唐宁,就这一会,唐木匠已经前头老远了。
张德柱家的倚门框上擦擦汗,看到唐大嫂不知所措地出来,焦急地拍手道:“哎哟,造孽哟,咋惹上德春那煞星呢!他大嫂,你不去看看?”
唐大嫂讪讪,她这个月月事没来,猜自己是不是怀孕了,这时候她可不愿意去那混乱的地方,万一磕着碰着可没地方诉苦去,只得道:“妞妞一个人在家,我不放心呢。”一转眼珠,发现这话不对,又补充,“我去给狗子烧锅水,说不定回来要用呢,他婶,能不能麻烦你请孙郎中来一趟?”
张德柱家的又拍手,好似懊恼自己没想到,嘴里忙说:“瞧我,应当的,我去去就来,这可耽搁不得。”说着,急急忙忙又走了。
此时的唐宁,非常难受,他被大哥颠地十分地想吐。手心火辣辣的,应该是刚刚一手撑地给磨的,可是他没心情计较这些,想到二哥居然被牛夹在中间,牛是什么脾气,大人都不敢惹它们,想到自己哥哥骨瘦如柴的小身板被牛挤成纸片片,打住,唐宁闭眼,不敢想象,一会又忍不住想,或者二哥被挤断骨头,他背后发寒,越想脸色越白。
前面,德春家围墙外的牛棚围着黑压压一群人,正是农闲季节,出了热闹,大家都赶来看看。
唐木跑到人群外面,看到唐木匠已经挤进去好一会,心里焦急,放下唐宁,吆喝着就往人群里挤。大家看他是狗子哥哥,也纷纷让开,不时指指点点的议论着。
唐宁有点晕眩,还没反应过来,大哥就不见了身影,唐宁也急了,上前拼命挤着别人的腿,耳朵里满是大家的啧啧感叹声。
“只听说他家坏蛋偷别人家的,没听说有人能偷他家的,谁这么大胆子?”
“是唐木匠家的二小子。真是好小子,前天我家的鸡好容易下了个蛋,就被德春家那坏蛋摸了去。”
“你家的鸡这么早就下蛋啦,这还冬天呢,你家怎么弄的?”
“呵呵,凑巧,这不是被坏蛋那小子吓得又不下蛋了,唉哟,这坏蛋越大越能折腾了。”
“哎,有啥法子,坏蛋是他家唯一的孙子,都被惯得不像话了。”
“真是可怜哟,德春家的可不是好惹的,听说他大哥在江南做县太爷呢。”
“哦?以前不是说在候缺的吗?听说等了几年呢。”
“你不知道,前几天我去镇上,听我那小舅子说进士老爷去年遇到贵人,给了他江南的肥差呢,镇上的夫人正收拾行李,买这买那的,说是开春就去江南和老爷汇合呢,闹的整个镇都知道了。”
“啧,以前是个进士,德春都能得瑟成那样,现在进士老爷有差使了,德春还不得尾巴翘到天上去。”
“嘘,可不能让他听见,这唐木匠家的二狗子真是可怜,正在这节骨眼上惹事,人家还不得可他这发威。”
“哼,二狗子也是活该,偷东西偷到别人家,谁家被偷牛不得发飙。”
“我看着二狗子平日虽然皮实了些,可也不会干这等事。”
“嗯,他也没那本事偷牛,德春家的牛和他家人一样,什么德行你们还不知道?”
这话一说,周围人顿时哄笑起来。
唐宁听了满耳朵闲话,再被人味一熏,都快要晕过去了,幸而他死撑着一口气,终于挤到了前头。
他还没喘口气呢,就看到唐木匠一巴掌把唐云扇出老远,正好摔得离他不远,唐宁被挤得通红的脸瞬间惨白了下去,脑袋一空,什么都不顾地扑到唐云跟前,摸摸他的脸,大声喊:“二哥,听得到我说话不?”
唐云黝黑瘦削的脸上立刻显出一个鲜红的手印子,他咽了口气,睁开眼,耳朵里嗡嗡响,像被塞了什么东西,眼前一片迷糊,但他知道趴在他面前的是猫儿,自从戴了他娘的手链后,猫儿身上总有股好闻的香味,他咧咧嘴,想说话,可喉咙里堵着血水。
唐宁看唐云撕裂的嘴角隐隐有血丝,伸手还想摸他,眼泪再也控制不住,啪嗒啪嗒的滴落在哥哥身上手上。
唐宁从来没有这么撕心裂肺的哭过,上辈子知道自己的身份时都没这么难受过,那时他更多的是愤怒。现在他却是纯粹的心疼,满满的心疼,最爱他的二哥活的如此艰辛,数九寒冬还要上山捡柴,才九岁就满手满脚的冻疮!
那个再苦再累都乐呵呵的二哥,那个温柔给他喂饭的二哥,那个想法设法藏钱的二哥,那个护着他银锁的二哥,现在居然被人打成这样,做木匠活的有多大的手劲,唐宁心里清楚。要是他被一巴掌打聋了,那他这辈子就毁了。
他知道,二哥看起来没心没肺的,其实他比谁都看得清,也比谁都有野心,他怎么能忍受自己听不见了呢,唐宁不能想象,如果二哥听不见了,他的世界还会不会有希望,唐宁越想越坏,越想越伤心,越想越恨。
他猛然抬头,努力看向正对着父兄颐指气使的胖胖的身影,奈何泪水挡住了他的视线,他看不清,他用袖子狠狠一擦,却挡不住更多的眼泪。
唐木匠带着唐木卑躬屈膝的站在张德春面前,就差给他跪下了。他嘴笨,不知道如何辩解,他相信自己的儿子不会偷人家的牛,唐云说是偷牛粪,他心里是相信的。
可是张德春不相信,或者人家根本不在乎事实真相,他只是需要一个立威的靶子,告诉周围的人,他哥哥做官了,不再是候不到缺的进士了,胆敢惹他的人都没有好下场。很明显,唐木匠那一巴掌并没有让张德春满意,他一抖满身肥肉,吆喝着家丁打断那小子的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