蓦然,朱小少爷突然觉得很受伤,付出了这般真心,却也不值一文,还要被如此侮辱,愤恨地使劲地打开了叔度的手,“是吗?!你已经巴不得我早点离开了是吧?”
朱小少爷拿眼睛死死地盯着巫医,仿佛已经使尽了平生所有的狠意,又仿佛带上了难以言尽的委屈与愤恨,恨自己的不争与如今这般的待遇,“我知道我不够聪明,也不够漂亮,你们都当我是白痴!我是喜欢你又怎么样?!喜欢你你就可以如此地嘲笑我吗?谁让你长得这么漂亮,长得这么漂亮还要整体出来招摇呢!勾了我的心,还只当嫌弃!”
“我当是看透了你,你那心就是那又冷又硬的石头做的,捂也捂不热。今天我就离开,现在我就离开!从此我只离你离得远远的,再也不来碍你的眼!就当是我命不好,遇上你只是我注定的劫!”朱小少爷说完后就迅速地奔出了这个小院落,向着外面的夜没头没脑地奔去。
想是离开以后再也没有什么希望的绝望感和没有丝毫回应的热情,使得朱小少爷突然发泄了出来。
朱大在外面守着,看得都快急死了,连忙让朱二去通知林修,自己去追那朱小少爷。要是有个什么闪失,朱夫人都能把他们生吃了!林修得知后又是震惊又是愧悔,想自己不是那么心恨,非要引诱阿然,也不会弄成如今这副模样,想他从来也没如此伤心如此激烈过。
林修让路秋与朱二分别快速收好了东西,与叔度告了别,叔度似乎也有点惊诧与茫然,但也终没多说什么。两人就此别过,朱二从另外一些住在他处的小厮处得知,朱大把朱小少爷劝住,现在城门也已经关了,就在小厮处歇了。
那里也是朱大租的一处单独的院落,并不是很大,但凑合一晚也没有多难。林修找得阿然,只见房中灯已熄了,漆黑一片,路秋点来一只细烛,微弱的光晕只照得了一小圈。
只见被子隆成一团,一耸一耸的,林修轻轻拍了拍被子,唤了声,“阿然?”朱小少爷掀开被子,床上已湿了一片。瞪着红红的眼睛,一下扑到了林修身上,嚎啕大哭起来。林修也不知该安慰什么,只得拍了拍朱小少爷,胡乱安慰些也不知有没有用的,自己心里也乱成了一团,既是愧疚又是无奈,很是复杂。就这样陪了朱小少爷一夜,两人也不知什么时候胡乱地睡了。
待得第二日,林修与朱小少爷同坐在一辆马车,两人都没睡好,精神有些疲累。林修还在搜尽枯肠,思索着该说些什么才好。想着想着,倒说了些最是无味的话,“阿然,回去后找个漂亮贤淑的女子结婚生子,也会很幸福的。姻缘最是强求不得,就算尊贵如天子,也不能称心如意,就算平民布衣,却说不定与心上人厮守一生。而且,那巫医拒绝了你,说明他根本不是你命中的那个人,何必再纠结于错误的过去上呢。天下何其之大,该去的人总要去,总有该来的人会来。”
朱小少爷耷拉的脑袋微微抬起望了林修一眼,“阿修,你别安慰我了。我想我都应该懂,黄叔度那么出色的人物,定是瞧不起我这种的。没有学识,没有勇气,没有家世,不够漂亮,却还多了些世俗的铜臭。我知道是我妄想了。可我还是会忍不住伤心,你说我为么会这么蠢,为么要去惹这种人呢?只不过是徒惹伤心而已。”
“可我还是控制不住自己,想我这种世俗的人,是不是就容易痴迷上这种不似人端的人呢?管他是妖精,还是仙人,把自己当祭品都无所顾忌了,只是也只惹得嫌弃而已。我愿为他做任何事,只是他并不需要。”
“再遇得别人又能怎样呢?一颗空的心,若遇上谁也就是谁了,可是一但装下,就再也难倒空重装了。若是非要硬塞下别的人,这颗心定是要坏了的。”
林修不禁听得有点呆了,也不禁感染上了这种难言的酸涩,一直就安静地听着阿然这么说着,说了很久很久,像是有很多言语充斥在其中,又像是十分安静,安静得这心,空空如也。
第16章:秋风落(一)
因巫医曾约束三年内不得入洛阳,林修与朱小少爷只得先途径陈留,绕过洛阳入司州再入太原郡。这时节已暑气渐盛,夏日的阳光拉长着,绿叶灼灼,树上的蝉鸣很是聒噪。
这日正在陈留浚仪处逗留,浚仪县位于陈留西部,靠近司州。林修与朱小少爷路过一间茶坊,实在不想赶路,就停下歇息,解解暑气。各人一口气喝了一大碗,才稍稍好受些。
只听得邻桌一穿着短褂的大汉大声嚷道,“你听说没有?符明妻子去了,他不想为他具棺服,只想就那么草草埋了呢。”
茶坊主人是一位中年大妈,接道:“符明那小子我知道,是个好人,定是家里贫穷才这般做的。”
一矮小干瘪的老头不屑道,“他乡人给他凑钱,他还不要。丧葬这么重大的事,怎么可以这么草率!对得起死去的人吗!”
林修听得这事,很是感兴趣,这天热的还不如凑凑热闹,反正也别无他事。朱小少爷虽还是心情低落,但赶路也又倦又躁,自是很乐意。两人问得那家位置,让小厮们各去安排,听得那人家贫,遂还是独自前往较好。
到得那处,只见围了许多人,中间是一位幅巾褐衣的男子,被众人成半月形拱围着。看着三十左右,眼睛细细弯弯的,鼻梁挺秀,肤色白净;这时节,虽已很是燥热难耐,脸上带着点疲累与伤感,却也还是一幅温柔的模样,没有丝毫对众人的不耐。
只见他前面站着一位穿着灰色长衫的男子,年纪颇大,留有长髯,不知说着什么,林修向身边的一位黝黑的少年打听怎么回事。少年见林修与朱小少爷长得好,穿的也不错,脸上疑似冒起一点红晕,支吾说道,“好像这位从颍川来的张老爷要帮符先生家妻设棺椁呢,符先生好像不愿意。”
此时只听得褐衣男子说道,“古之亡者,厚衣以薪,葬之中野,唯妻子可以行志,但即土埋藏而已。望先生莫再强求。”林修听得,心里不禁诧异,想这人也甚是豁达,在这亡者为尊的时代,却敢如此行事。长衫长者也不好再过强求,褐衣男子家中还有白事要操持,除了留下主持或帮忙的人外,众人逐渐散去。
林修心下思量,如此人物,定要好好结识才好,如今三年也别无他事,随心所欲倒好。但今日贸然打扰并不妥当,还是过得几天才好。遂与朱小少爷商量,朱小少爷亦是无可无不可,随林修怎么做就好。
待得符明家中白事已妥当,只等得七日新亡魂回门即可。林修与朱小少爷两人一同前来造访,只见符明家院落围着似乎有些日子没有修剪过的篱笆,房屋很是简陋。篱笆的栅栏开着,林修与朱小少爷在打开的门栓上敲了几下,只听得屋内传来一些东西碰倒的声音,很是慌乱。
只见前几日见过的男子正穿着一件浅白色的长衫,手里抱着一个未满一岁的婴儿着慌地跑过来,看到两人,很是疑惑,“想问两位小兄弟不知有何事?”怀中婴儿似有些不舒服,哼哼地叫着,要哭不哭的,男子只得抱着轻轻拍了拍。
林修见得如此光景,心下又是讶然又生出些别样的情绪。朱小少爷倒是带小孩貌似有些经验,提醒道,“他怕是要尿了吧?”
男子听到像是突然明了,手忙脚乱地解开小婴儿的裤子,小婴儿放完水后果然不挣扎了,只是乖乖地看着两个陌生人。
林修想着两人应该还是贸然打扰了,有些歉意,“我与阿然从慎阳过来,途经此地,恰听得先生行事,很是讶然,所以才贸然造访。我是林修。”又转向朱小少爷,“朱然”。
男子点了点头,“符明。既然如此,还是请进来吧。”
进去发现却是中间正堂,靠后左右两边各有一扇小门,连着两间卧室的格局,其中一间房屋的门打开着,里面一个五六岁的小男孩正把里面摔倒的椅子扶起来,有点笨拙的样子。
符明向小孩招招手,“阿如,来客人了,莫收拾了,等会阿爸来收拾。”小男孩有点笨笨地跑过来,抱住了自己的阿爸,有点害羞又有点好奇地看了看林修两人,糯糯地叫了一声叔叔好,林修顿时觉得小孩子这种生物怎么就这么可爱呢。
林修想到来意,忍不住问道,“听闻先生薄葬妻子,乃是因为家贫吗?可是即使家贫乡人不是愿意帮助吗?”
符明看了看家徒四壁的周围,淡淡地笑道,“公子也见到家中这般光景了,何苦为那虚无的仪式让死人为难活人呢?家中还有这两小孩,连生都是需要发愁的问题。乡人虽然愿意帮助,但也一般家中并无多少余钱,若非要乡人帮助才能做那殓葬之事,又何必如此呢。”男子说着脸上并无赧然之色,倒十分豁达。
朱小少爷听得,很是惊讶,“那先生这般不怕你妻子泉下有知怪罪于你吗?”
符明苦涩地笑了笑,“人死如灯灭,何来怪罪之说呢?若真能有知,家妻生前最是疼爱家中小儿了,定也不愿因为那些为难了这些孩子。”
林修听得,顿时觉得很是敬服,在这种时代下如此的豁达与通透并非一般人能做得,“先生豁达,生死由命,不过来时一瓢净水去时一抔黄土而已。那些有的没的,感怀追思,定是没有死的为难活的的道理”。不禁又问道,“不知兄台在何处高就?”
符明听得林修的理解,觉得林修也不一般;又听得后面的问题,微微蹙了眉,“曾任都官吏一段时间,可与自己的愿望相去甚远,凡事都身不由己,遂就辞去了,现在还没有着落。”说完后又看看怀里的与坐在身边的小孩,很是发愁。
林修心下想了想,若是暗示他去洺宣那,既可以让洺宣知道自己的消息,自己也不算联系了洺宣,而符明的确也是人才,这般岂不最好。“不知先生可曾听过李溙李大人没有?”
朱小少爷听得林修提起李大人,心下很是惊讶,不由得望了望林修。
符明听得,回道:“李大人肃治威名,自是听说过。”
“那先生可曾想过与李大人办事呢?李大人心怀天下与百姓,多做实事,不媚权势,想先生在那定能如愿。”
符明闻言一震,“如此虽好,但在下只是乡野草民,李大人门第也不是任谁也能高攀的。”
林修听得,想想也是,洺宣一般也不太多与人交际,“先生可提我的名字,但由于某些原因,不能与你写封书信。如今先生家中还有幼子,也不急于一时。不过孩子定还是要带在身边才放心的。”
符明听得,也还是存些疑虑,“多谢林公子好意,带我再思索些时日。”
林修想想也是,这么突然冒出的陌生人说着这番没有真凭实据的话的确有些轻浮,也没有再多劝些什么。符明要照应着小孩,家中才做完白事也不方便。两人临走时送了两个小荷包给那小孩子当是见面礼,古人自没有当面打开礼物的习惯,待两人走后,阿如用那小胖手扭啊扭,好不容易打开荷包,发现里面是些银锞子与一个长命锁,两个荷包都是一样。符明不禁感怀,想两位小公子定是见一贫如洗,又担心自己难堪,这份萍水相逢却早精心备下的心意很是难得。
而那长命锁,则是林修在见到朱小少爷的外甥柔柔时就让郭氏备了些,见小孩子可爱,又有些缘分,也不知送些什么好,那长命锁也聊表心意而已。两人回去时,朱小少爷感叹道,“鳏夫真不容易啊,尤其是还带着两个小孩的”,又忍不住问道,“阿修,你这样让符明去找李大人好吗?不会触犯巫医的三年之约有什么问题吗?单身”
“我也没有见他,没有联系他,只是当这世界最普通的一个陌生人,也能如此这般吧。忍不住,忍不住去想他,想这般做,就算只能知道他的丁点末微消息,让他也知道我的只字片语,心里也会好受些。”
朱小少爷脸上也渐染上一种悲戚之色,“能这样地想着也好,总好过连想都只是妄想逾距的事情。”
林修听他这般说,想他定是又想起了巫医的事情,一时也无言。现下已是下午,燥热的很,回去的路上却突然下起大雨来。夏日午后的阵雨总是来得急,去的也快,大雨随风瞬间刮来,激灵得一慌。只见前面不远处一颗大树下坐了好些避雨的人,树下与周遭的疾风骤雨相比,倒显得格外的宁静与特殊。
两人急忙奔过去,在树下掸了掸衣衫。树下的人大概都是附近的乡民,随意地坐着,有些粗鲁。平日林修与朱小少爷也并非十分规矩之人,倒没觉得什么,只是在这众人中唯一人正襟危坐着,显得有些引人注目。
这人大概四十岁左右,穿着便于农耕的衣裳,还沾了些泥土,很是结实,脸上带着风吹日晒的皲刻。林修与朱小少爷也算得闲人管闲事了,心里生出些好奇,也规矩地在那人身边坐下。
林修碰了碰朱小少爷示意一下,上前道,“不知先生避雨也如此恭谨?俗言说以礼待人,无人可待,还持之以礼,不知为何?”
男子见得林修两人也点头示意,“以礼待人,更重要的是身怀仁心而已,本该自己所做的即做,不该做的即不做,有人无人皆是如此而已,无须因外界而改变。”
林修听得,“先生真思行合一、内外合一者,所行为所思,无人如有人。真君子也。不知是否能够觍颜于先生家稍作歇息?在下林修,这位朱然,两人结伴而行,非本地人士,路过于此。如今大雨才歇,路上泥泞,有些不便。”
朱小少爷听得林修如此说,睁大了眼看着他,林修眨眨眼示意,便也不做声了。男子听得,见两人生得好,眼神也单纯,穿得也富贵,这位林姓公子言谈也甚是不俗,想定是没有歹意,遂应道,“在下茅容,既然如此,两位在我家歇息一晚即是,只是敝人家中甚是简陋,莫要嫌弃。”
林修与朱小少爷笑着道,“那谢过先生了。”
第17章:秋风落(二)
林修与朱小少爷跟着茅容到得他家中,只见家徒四壁,家中还有一老母。雨天黑的比较早,阵雨也没有早早消散,到变成了连绵的细雨。林修与朱小少爷湿了衣衫,换下便也早早睡了,家有女眷也不便随处晃悠。
朱小少爷很是不解,问道,“阿修,那人也就坐姿比别人恭谨了点,有什么特殊的啊?就算有点特殊,攀谈也就算了,何必还要跟到别人的家中呢?”
林修听得,自是一笑,显得有些莫名的神秘,“让你在你那父亲面前好好地坐着自是容易,可让你独在你那母亲跟前好好坐着,怕是不可能了吧。树下众人避雨,独茅先生正襟危坐,已是不一般;而茅先生有人如无人之境,无人仍有人之行,自是更难得。”
“世间千万般,阳奉阴违,居心叵测防不胜防;而人性怠惰,图安逸而厌劳苦,亦是正常;更有甚者,带上的面具多了,连自己的内心也识不得,以所喜为所厌,所厌为所喜,徒劳地转圜着。”
“因而像茅先生这般,非道貌岸然者,非怠惰求逸者,亦非不识自心者。有所思,思而行,思行内外合一者,自是难得。”
朱小少爷听得,有点明白又有点不解,“安逸怎么了,趋利避害是人本性,随性而为很正常啊!”
林修笑着轻轻地摇了摇头,“阿然这般也自是率性可爱”
朱小少爷这才算满意一般,转过身睡觉了,林修吹熄蜡烛,也自行休息。
待得次日,天色将明,带着些微的夜色,很是轻缈静寂。林修与朱小少爷还在睡梦中,便听得杀鸡尖利的哀鸣声。这声音听得心里叫人发慌,便也醒了,待收拾完时两人在院中见到一个大木盆中浮着许多鸡毛,还冒着丝丝热气。两人心中想着,这人倒也好客,家中如此光景竟还杀鸡待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