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今朝有些迷茫道:“痊愈?……那你经常咳嗽……”
夏侯渊怕他多想,解释道:“其实,朝廷之中的人仍对我夏侯家不放心,怕我有朝一日东山再起,逼上造反。”
相传先皇对夏侯家不薄,可如今看夏侯渊的神色却有一股愤怒的凛然,李今朝忙问道:“为什么?”
“世人皆说襄朝皇帝待我家不薄,可若是真的不薄为何架空我祖辈兵权?慕州城虽好,却不是祖父①想要待的地方。他们戎马一生,早已习惯了边关风沙,让他们呆在莺莺燕燕的慕州,想是心中也很心寒罢。况且当今朝廷贪污腐败恶习成风,我早不想趟这头子浑水。”
李今朝心中怅然,心中却再没了什么牵挂,“那好,我们以后居住漠北,不再踏足官廷之事。”
夏侯渊挑眉,“等到时局太平,今朝你可将你家缎庄生意迁至漠北,我么,倒可以给你当当账房先生。”
李今朝微微一笑,“如此甚好。”
一直平稳运行的马车在此时却忽然停下,车夫的声音从外头传来,带着不明意味的窃喜,“嘿嘿,两位公子,下来一趟罢?”
夏侯渊心底一沉,冷声道:“出了什么事?”
车夫撩开帘子,探出头来,“公子何不看看外头发生了什么?”
夏侯渊冷冷收回目光,探出车窗一看,只见几十个彪壮的大汉手中拿着火把和明晃晃的大刀,直直盯着他们。
夏侯渊哼了一声,“你这是什么意思?”
话音刚落,一柄大刀忽然向车厢内砍来,看得李今朝心惊,三两下,车帘子被砍得干净,一个长着虬髯的壮汉怒眉道:“你们劳什子真他娘的麻烦!不下来大爷一刀一个干脆全解决得了!”
李今朝捏着夏侯渊的手,夏侯渊依旧淡然,淡声道:“你可知道我是谁?”
壮汉冷笑一声,“当今这个世道,管你是王侯将相还是皇亲国戚,就算是天皇老子在这里也得乖乖跟大爷走!”
“我家世袭爵位,你这是绑架朝廷命官!”
壮汉哈哈大笑,“那更好!贪官当道,我能多杀一个贪官真是再好不过了!”
夏侯渊还想说,却被李今朝拦下。李今朝手心发着冷汗,面子上却仍是微微笑道:“这位壮士,我们不妨做个交易。我身上倒还有几张银票,不如这样,我将身上银票赠与你,你先放我们走,待我回到慕州城,必当好好报答壮士!”
壮汉嚷嚷道:“老子是粗人,受不得你拖拖拉拉这套!如今就是一句话,要么和大爷我走,要么我在这儿把你们就地解决了!”
“壮士,你大可不必冒着这个大险!我身边坐着这位可是平阳侯夏侯渊,你们要是得罪了他那可就是和整个大襄的朝廷过不去!”李今朝沉吟了会儿,道:“不如这样,你们先放了他。我和你们走,待他拿了赎金,你们再放我和他回去,如何?”
那车夫“嘿嘿”笑了几声,“这位公子倒是聪明的紧,但如果要是你叫了官兵过来,那可叫我们如何是好?”
李今朝冷笑了一声,“我人都在你们这儿,你还有什么不放心的?扣着我这个平民百姓,总比扣着王孙贵族来得安全罢!”
夏侯渊低斥道:“万万不可!”
壮汉想了想,点头道:“就照这位公子说的罢!”说着就要去拉李今朝,夏侯渊扣住那壮汉伸去的手腕,目光灼灼,一字一顿道:“你敢动他一分一毫试试?”
那壮汉本来想讽刺他纤细的手腕如何压制得住他,可是后来那壮汉却发现,自己的手腕竟然无法伸回来!他抬头看向夏侯渊,只见他漆黑的眼里结着一层寒冰,脸色明明是苍白,却有不怒而威的架势。
那壮汉压制下心底的不安,大声道:“那你又想怎样!天下可没有白费的午饭这等的好事!”
夏侯渊松开手,牵起一边嘴角,笑了一声,“呵,这还不简单。只要你留住我,放了他去拿赎金不就成了么。”
那壮汉咽了咽口水,“留你?!”这下子瞎子都能看出来这面色苍白的男子可比另一个难管制得多!
夏侯渊的眼神冷冷扫了过来,“怎么?”
……不过寨里那么多弟兄,量是一个文弱书生,再怎么厉害却也难逃罢……
那壮汉转念这么一想,不想再纠缠下去,不耐地摆手道:“那、那好就这样罢!”他指了指李今朝,“你走罢!我给你半个月时间,如果半个月你没拿到一万两白银,我就让你的朋友去见阎王!”
李今朝拼命咳嗽,好不容易止住,冷笑了一声,“你敢!”
壮汉挺胸,“你看我敢不敢!”
李今朝言简意赅,“放了他,留我。”
夏侯渊对着壮汉怒道:“你敢听他的试试!”
李今朝向夏侯渊怒道:“行之,你!”
壮汉狰狞地笑了笑,却是讨好的笑容,他对李今朝道:“这位公子,早去早回。”
夏侯渊淡淡道:“等等。”
壮汉咬牙切齿道:“你他娘的到底要怎样!”
夏侯渊倒是好意思的笑出声,“我的朋友染了风寒,看他的身体肯定不能坚持半个月,我想先把他带回寨子里,将他的风寒治好。”连征求意见的话都没有,仿佛一锤定音。
那壮汉从牙缝间笑出声,“呵呵,你他娘的是不是太过了!”
夏侯渊伸出右手食指,悠悠道:“一万两……”
那壮汉咬咬牙,“那就这样罢!”回头对着其他人道,“回寨!”
这厢的夏侯渊叹了口气,仍是笑道:“这强盗虽面目可憎,鲁莽粗俗,但刚才那‘几曾着眼看侯王’的态度,比起朝中那些女干佞小人却还有几分可爱……”
二十八、何时共泛春熙月(一)
大概在山间小路行驶了半刻钟,终于到达了山寨。
这回夏侯渊倒是痛快,自己跳下马车,又伸出手将李今朝扶了下来。
李今朝打量这个山寨,只见这个只是有几处土坯房堆砌起的一个小村落,土墙上歪歪扭扭写着牌匾:山头寨
李今朝忍不住,失笑出声。
那个壮汉将大刀抗在肩上,狠狠道:“你笑什么!”
夏侯渊斜睨他一眼,“名字过于粗俗,牌匾字迹潦倒。”
那壮汉龇牙,眉间升起怒气,“再说一句信不信我现在就结果了你!”
夏侯渊沉吟了会儿,道:“待会儿拿纸笔来,我给你们重新写块匾子。”
“你又想耍什么花招!”
夏侯渊冷笑了一声,“你知不知道我的墨宝值多少钱?我看你虽是强盗却还有股子热血豪气,不要就算了。”
那壮汉倒也爽快,马上对手下人吩咐道:“给他准备纸笔去。”
“不用了”夏侯渊淡淡道:“现在我却没了写的兴致,待会儿晚饭后送到我房里来。”
谁是寨主啊!谁是寨主啊啊啊!!
那壮汉吃噎了的表情,小声咕哝道:“大爷的娘都没那么难伺候……”
虽然这些土匪强盗谈不上温柔,倒也没逾越了两人底线,准备的房间倒也还洁净,又叫了寨子里懂医的人给李今朝看了。晚饭两菜一汤,除了味道一切都还好,李今朝随便吃了一口,夏侯渊却是如何都吃不下口。
吃完,又有人送来煎好的药和纸笔。夏侯渊这才想起在寨子口,随口说的写匾额,痛快地开始挥毫。李今朝瞧着他写好,却不是“山头寨”而是——
“天狼寨”。
名号虽算不得多文雅,倒是十分响亮。“天”字写得傲,“狼”字写得豪,“寨”字写得稳,力道正好,收笔干脆,果然是好字。
夏侯渊放下笔道:“就不留名了罢,不能教他们知道本侯爷写过这么俗的名字,还是给土匪写的。”
李今朝微微笑道:“这样说不对。“天狼寨”三字虽然俗,但胜在够响亮,苏子曾有一句‘会挽雕弓如满月,西北望,射天狼’十分豪气;再者,给土匪写也是写,给文人骚客写也是写,哪个不是写。刚才不是还说那壮汉‘几曾着眼看侯王’的态度,比起朝中女干佞小人可爱许多,如今倒是论起雅俗贵贱来了?”
夏侯渊被李今朝的话噎住,思索了会儿,提笔笑道,“今朝说的是”,于是又洋洋洒洒地写下了“夏侯渊亲书”。
李今朝淡笑着看他,仰头喝尽了碗中棕色的药汁。
夏侯渊将写好的字交给房外看守的人,道:“和你们寨主说,‘山头寨’这个名号叫不响,换成这个。”
那药倒是十分管用,就寝时李今朝的低烧已经退了下来,脸色也好了许多。
夏侯渊侧身将李今朝抱在怀中,将下巴磕在他肩上,喟叹道:“今朝,你知道我现在在想什么吗?”
李今朝背对着他,闻言笑了一声,“君心难测呀。”
“我现在又不希望你好得那么快了……”
李今朝转过身,因为怕风寒传染给他,又往外移了几寸,“为什么?”
夏侯渊又把他捞过来,叹了口气,“因为啊,你好了,就要走了啊……”神情落寞,有些像小孩子。
李今朝好气好笑,“只有我好了,才能早日拿赎金赎你回去啊,又不是会丢下你。”说罢,迟疑了会儿,伸手也揽住了夏侯渊,叹息道:“我永远不会丢下你。”
夏侯渊摇摇头,在他耳旁轻声道:“今朝,走了就不要回来了。”
李今朝掰开夏侯渊的手,离他远了一些,笑意从他眼里一点点褪下,“你说什么?”
夏侯渊握住他冰凉的手指,仍看着他的眼睛道:“等他们放了你,你就回慕州城,不要回来。”
李今朝眼里的笑意消失得干净,漆黑的眼睛冷了下来,他一字一顿道:“夏侯渊,你把我当成了什么人?”
……这是李今朝第一次叫他的名字。
也是他第一次看见李今朝发怒。
他的手指从他手里一寸一寸挣脱,淡淡的转过身背对他,声音凉凉的,像初冬第一场薄雪落在清明桥石阶上,“在你心里,我李今朝就是这样一个随随便便背信弃义的人吗?你在许大哥家里说等我们把慕州城的事务处理好便去漠北,现在却说要我放弃你一人离开,你是把我李今朝的情义当成了一段露水情缘吗!”
后面的人急急地拥住他,“当然不是!”力道一寸寸发紧,声音却出奇地轻柔,带着不自觉的呵护与宠爱,像小孩保护手里纤细的雪花,“今朝,你是我所爱。这辈子,你是我的唯一啊……”
“你不会明白当年你掉入荷塘的时候,我多么自责焦急……”
“你不会明白我拿着你送我的扇坠,独自看了榴花一年又一年有多么寂寞……”
“你不会明白我十五岁在漠北病重时,你还是没在我身边,我有多么难过……”
“你不会明白等我病好在清明桥遇见你,后来知道你失忆时有多么失落……”
夏侯渊默了一默,叹了口气,强压住嘴唇颤抖,“你不会明白,在船上你推开我的时候,我有多么……绝望……”
他能感受到背对他的李今朝身体绷得有多僵硬,他能想象,他现在的下唇有一排深深的齿印……
看,虽然他们之间有那么多年空白,可是他却了解他每一个小动作……
他爱他啊……
自从第一次看见那个在榴花下闭眼的清灵少年。
那么多年的等待,那么多年的隐忍,这样的痛苦,他只在父亲去世那一刻体会过。
他等了那么久才等到他和他在一起,所以啊,他怎么舍得只丢下他一个人呢……
夏侯渊在黑暗中摸索到李今朝的脸,指腹一寸寸抚过他的脸颊,每一个角落都不放过,在眼角,他感觉到了湿意。
是李今朝的眼泪。
可他只是静静的流泪,一点声音都没有。
夏侯渊并不逼着他转过身,放松了力道,像是安抚道:“今朝,别哭啊。我只是想要你知道,如今,你是我最重要的人啊。”
李今朝没有出声,夏侯渊自顾自道:“只有确认你安全,我才能没有牵挂。”
“我答应你,我一定,好好的。”
李今朝转过身,闭着眼,看不出哭过的痕迹。他轻轻吻了一下夏侯渊的脸颊,声音有些沙哑,“行之,睡吧。”
他用他的行动说,我会一直在你身边。
如此,夫复何求。
“好。”
二十九、何时共泛春熙月(二)
“今朝……”夏侯渊迷迷糊糊醒来,本想是顺便把李今朝叫醒,可是过了许久仍是没人回答他。
夏侯渊往身边一摸,身旁冰凉,已经空无一人。
他猛然惊醒,直直看着身侧的空空的位置。
楞了许久,他顾不得穿衣,急急套上外套就向外头跑。在院子门口,看守的人拦住他,听声音还是浓浓的睡意,“你一大早干嘛呢嘛……”
夏侯渊沉着一张脸,“有没有看见和我在一起的人。”
看守的大大地打了个哈欠,“他啊,他天刚亮就走了啊!”
夏侯渊死死盯着他,“真的?”
看守的只觉得全身一抖,顿时清醒,拼命点头,“我说的句句属实!我们寨主都知道那个年轻人走了啊!”
“走之前没有说什么?”他皱眉。
看守的又是拼命摇头。
夏侯渊像是心里落了一大片空白,失魂落魄地走进屋子,关上房门。
明明应该感到欣慰,可是总是忍不住失落呢。虽然是出了寨子,可是风寒还是没好全……按着性格应该是自己不让人省心,没想到有一天会对换了角色呢……
夏侯渊苦笑了一声,打开窗户,看见寨子里已经升起了炊烟。看守自己这个院落的人正在门口靠着一大堆稻草呼哧休息。
已经有几个大汉在开始操练,天气仍旧寒冷,可那些人只是穿着单衣,额头上却冒汗。
夏侯渊活动着手筋骨,一边看着窗外情况一边心里打量,自己现在能不能撂倒这个寨子里一半的土匪。想了想,觉得有些棘手。脑海里却浮现在漠北西域耶摩教逼他师父出山的时候。那个老头单凭一人之力大败一众耶摩教教徒的场景……
他忽然咬牙切齿道:“死老头,看家的功夫现在还藏着掖着!”
正这样想着,身侧却出现了“啾啾啾”的鸟鸣声。声音软糯,和一般的麻雀声不同。
夏侯渊抬头,眼睛一亮,伸出手,那只通体胭脂色羽毛的血鹞乖巧地停在他肩上。
夏侯渊朝着那鸟儿挑眉,“怎么?是那老头叫你来找我的?”
那鸟儿喳喳翠玉色的眼睛,“啾啾啾”叫了三声。
他从血鹞脚下取下细纸条,上面是仙风道骨似的六个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