别让我找着你。
夏侯渊眼底最后一缕阴霾消失殆尽,走到小桌前,略想了想,提笔回信。
“慕州城离这里还很远呢,等你走到那儿恐怕还要上几天。”赭衣的青年人笑着把水壶扔到李今朝手里。
李今朝道了声谢,仰头喝了几口,擦擦嘴道,“那小哥你可知道县衙离这儿有多远?”
年轻人道:“你不是去慕州城么,问县衙作甚?”
李今朝叹了口气,“实不相瞒,我和我的朋友本来是到慕州城去,经过胧州与青州交界时不想被车夫出卖被山贼绑了去。那山贼将我朋友扣留,让我去取回银子赎回他。”
青年人笑了一声,“怪不得你那么忧心。”
李今朝嗯了一声。
他天刚亮的时候便起身,天黑的时候却还没见到客栈驿站的。还好遇上这个青年人。见他衣着不凡,相貌英俊端正,李今朝倒是没有戒心。他自认阅人不少,这个青年人眉宇间的气概,怕不是一般人家能有的。举手投足之间的风度,随意大气,却自有一股骄傲,如果说夏侯渊是翩翩贵公子,那整个人便有夏侯渊没有的王者风范。
李今朝随意问道,“不知道大哥姓什么?”
“我么?”那人从包袱里拿出一个大饼递给他,嘴角微微上挑,“我姓时,单名夏。”
李今朝咬了一口大饼,只觉得烤的恰到好处,里面的肥肉肥而不腻,十分好吃,心里略微放松,“因为时大哥在夏天出生么?”
那人看他吃得狼吞虎咽,低笑了几声,“不是。只是我家按‘春夏秋冬’排辈,轮到我这儿正好是‘夏’字辈,我父……父亲不知道给我起什么,于是便干脆只取了夏。”他转头看他,“你叫什么?”
“李今朝。”李今朝笑了笑,“今朝有酒今朝醉。”
那人也笑,“你父亲是想让你好好把握今朝么?今朝倒是个好名字。”
李今朝点点头,吃完最后一口大饼,那人又掰了一大半给他,“吃吧。我不是很饿。”
李今朝这几天一直没好好吃东西,这个大饼倒是让他食欲大开,于是不客气的接过,不客气地吃起来,吃的急了,还被噎住。
时夏笑了几声,把水壶递给他,眼神几分温暖,“你吃饼的样子让我想起我小儿子。”
李今朝抬头看他,也笑了,“见笑了,其实我……平时吃东西不是这个样子。不过,这个大饼很好吃。”
“我那个儿子也是。”时夏似乎想到了什么,眼神温柔,“他也只有吃这种饼的时候才会狼吞虎咽。”
李今朝来了兴趣,问道,“小公子平常不这样么?”
时夏似乎沉浸在回忆里,嘴角微笑,“秋水他大多时候,像个小大人呐。小时候就这样,不争不抢,不显不露,哪里像个小孩子。”
李今朝点点头,“的确是静如秋水。”
时夏的脸上忽然笼着一层落寞,“就是因为太懂事,所以我经常会忘了他。”抬头看李今朝,却发现李今朝在盯着他看,时夏看他眼睛,愣了愣,复而一笑,“今朝,你的眼睛倒是很像秋水。”
李今朝哈哈大笑,“是时大哥你思子心切了罢。”
时夏仔细看着他,忽然叹了口气,“你长得,竟也有几分像。”
李今朝只当是开玩笑,忍住笑,半开玩笑道:“那时大哥看在我薄面上,以后可要多多想想小公子。”
那个纤细的小小身影在时夏脑海里一闪而过,时夏垂眸,“嗯,应该多想想。”
李今朝见时夏安静,于是道,“我去再找些柴火来。”
时夏抬头,还是平常的神色,“别去太远,可能有狼群活动。”
李今朝点点头。
实事上,李今朝是不敢走太远。在胧州的时候,就是因为捡柴火走得太远,导致后面一系列事情的发生。如果当初没有迷路,他也不会感冒,不会在山中耽搁那么多天,乐启也就不会参军。
夕阳在温吞的蛋黄,一点点降落,山林间可见度骤然降低。说实话,在这种天气找干树枝的确有些麻烦。
所以李今朝即使不想走远,也不得不跑去稍微远一点的地方。初春的时候,狼群之类的野兽会出来活动,篝火得点上整晚。
他正捡着柴火,忽然听见山洞的方向传来打斗声。不用多想便知道是从时夏的方向传来。想到此处他忙抱着柴火跑了回去。
李今朝自觉是照着来时的路回来,可事实上却绕了一大圈,临近时夏所在山洞时,血腥味混合草木气息顺着西风飘来,让他全身抖了一抖。
可他顾不得多想,好歹时夏给了他一个大饼的恩情,有恩需报,是他父亲教给他的。李青行在世时,时常教导李今朝,做生意需得守着“诚”和“信”;做人需要记得“问心无愧”;做君子要记得“忠义恩怨”。
等他找到时夏时,他与黑衣人打斗正酣。他的手中拿着一柄长剑,剑柄处嵌着一颗夺目的红宝石,然而比起宝石更吸引人眼球的却是时夏的招式,剑法迅疾,如行云流水一般,剑锋划过脖颈,只留下一道细细的血丝,然而还不等那血丝凝作血滴落下,长剑便刺入了另一个人的小腹。自始至终,时夏的眼睛眨都没有眨过。
李今朝第一次见到这么血腥的场景,却竟然并没有太过于害怕。时夏正与黑衣人的头目厮战,然而后头一个腰部被刺伤一剑的黑衣人却从昏迷中醒来,正准备举刀往时夏后背砍去。
李今朝一个冷丁,大喊了一句“时大哥,小心后背!”时夏一个旋身,堪堪躲过后面的袭击,左手腕却冷不防被前面的头目伤及。
李今朝见后面的黑衣人动作缓慢,于是撑着胆子,举起一块石头狠狠往黑衣人肩膀砸去。
虽未完全砸中,但那黑衣人毕竟先前受过伤,脸上露出很凶恶的神色,正要转身往李今朝砍来的时候,时夏已经先他一步,在他胸口狠狠补了一刀。
那头目先横尸遍野正打算往深林处逃走,时夏随手捡起一把大刀往他逃走的方向扔去,大刀如银色的闪电,稳稳刺中那人后背,那人顺势倒了下去,再也没有起来。
时夏收剑,深潭似的眼淡淡扫过遍地横尸,仿佛只是杀死了几只蝼蚁。眼神扫到呆在一旁的李今朝时,微微回暖,“吓着了?”
李今朝眨眨眼,从呆愣中回神,摇摇头,眉心却不由自主皱起,毕竟在他受过的教导中,并没有“草菅人命”这一条。
时夏绕过横尸将李今朝丢下的柴火抱起,对他道,“我们换个地方吧,怪臭的。”
李今朝苦笑了一声,在心里念了一句阿弥陀佛,“还好我吃过饭了。”
时夏笑笑,“那得小心别吐出来。”
李今朝下意识捂住了嘴巴。
三十、古今山河无定据
那处山洞最是避风处,但是怕尸体腐烂,到时候的气味确实难闻不说,李今朝也没把握对着一地的死尸能安安稳稳睡觉。
最后他们找到了一处背风坡的旷地。
时夏生好火,从随身包袱中拿出一张手帕擦拭他的长剑。其实长剑刚才已经由他洗过,血污洗净,剑身几乎泛着不输于月光的寒光,看着便叫人寒到了心里去。
李今朝坐的远了一些,伸出手烤暖,“那是仇家么?”
“仇家?”时夏反问,想了想,皱眉道:“还不算上仇家。仇家得是要与你身份相当的人才当的的。”
平平淡淡的一句话无不透露出他对那些黑衣人甚至是派出黑衣人的幕后黑手的鄙夷。
“那是……”李今朝少有的好奇。
时夏擦好剑,将剑收好,“不过是因为我伤害到了他的利益罢了。”似乎对刚才的厮杀并不在意,神情悠然地对李今朝笑道,“刚才是你救了我。”
李今朝现在想想知道即使没有自己的提醒,时夏也不大可能会中了那一招,于是谦虚摆摆手,“以时大哥的功夫躲过那一招轻而易举,反倒是我喊了一声让你的手……”他忽然想到什么,“啊……时大哥你的手怎么样?”
时夏慢悠悠收好剑,平淡地扫了一眼伤口,“小伤,不碍事。”说着取出随身的金疮药,准备自己上药。
李今朝知道他这样不方便,于是忙上前接过他的金疮药,“我来帮你。”他看见一旁刚才擦过剑身的手帕,自然而然地拿了过来准备洗干净去擦时夏的伤口。他刚接过手帕,手顿了顿,因为触感太好,脑海中一边思索这是什么料子,另一边不由自主打开帕子,图案没看清,只看见右一侧绣好的娟秀字迹:翩若惊鸿,左侧似乎还有一行字,他正想好好看看,手帕却冷不防被时夏拿走。
李今朝才觉不妥,“对不起,我家做绸缎生意,对料子敏感。”
时夏不在意地笑笑,手却轻柔地将手帕叠好,“无妨。这手帕我只用来擦我的‘赤霞剑’。”
“这么好的帕子用来擦剑不是可惜么?”
“……所以它只用来擦‘赤霞剑’。”
李今朝眨眼,却看见叠好的那一方手帕的另一侧露出一个“轻”字。脑海里忽然浮现了一个女子的名字——柳尚柏心心念念的人——轻鸿。
身轻如燕,翩若惊鸿。
李今朝被这个想法吓了吓,嘴唇却比他脑袋动的还快,“我看这绣工十分了得,是大哥你的妻子绣的?”
时夏的手指滑过手帕,犹似缱绻,小心地将手帕收好,嘴角微微上翘却不说话。
轰——
李今朝的脑袋只觉得一下子一片空白,反应过来,利索地撕下自己的袖摆,对时夏说,“我去沾些水。”
李今朝不敢再叫自己多想,一心一意地给时夏上药,李今朝将他的伤口包好,抬头对上时夏的目光。
时夏似笑非笑的看着他,“我还以为你会趁机逃走,离我远远的。”
李今朝微微一笑,“为何?”
时夏躺在铺好的稻草上,朝他挑眉,“我杀了那么多人,不怕我把你也杀了?”
李今朝道:“我们无冤无仇。”
时夏默了一默,“有些事情,不是你没得罪别人别人就不杀你。”
李今朝看他一眼,笑道,“虽然我不清楚时大哥你的来历,但我的直觉告诉我,你不是这样的人。”
时夏挑起一缕邪气的笑,“愿你的直觉是对的。”
李今朝往火堆里添了些柴火,“有缘千里来相会,相逢便是一种缘。父亲在世时对我说,缘分难求,所以要珍惜今朝。”
时夏看着他的背影,笑道,“我很少对别人青眼有加,但是此时此刻,我不得不说,认识你我很高兴。”
“唔”李今朝将接好水的水袋扔给时夏,爽朗一笑,“我也是。”(好想写so am I= =)
时夏大喝了一口,擦擦嘴巴,又问道:“今朝那我问你,如果有人冤枉了你,你当如何?”
李今朝不假思索,“俯仰无愧天地,褒贬自有春秋。”
时夏哈哈大笑,“这也是你父亲教你的?”
“不是。”
时夏止住笑,“你这样的个性,在当今的朝廷,你不适合出仕。”
李今朝道,“父亲也这么说。”不过他父亲没说中间那句,他很明智地把这句话咽了下去。
时夏似笑非笑道:“不过,你这样的个性,如果遇到一个政治清明的朝代,倒是可以成为一代贤相。”
李今朝大叹口气,“我就不适合出仕,”笑着看向时夏,“时大哥你高看我了……”
时夏微笑,不说话。
过了片刻,他又忽然道,“但是在如今,如果别人冤枉了你,你解释与否,你都难逃罪名。”
李今朝看见他的眼里升起难以言喻的寒光,就像他的“赤霞剑”冷到人心里去——
“所以,你要一刀一剑,把冤枉你的人,杀给众人看!”
李今朝没法再保持笑容,他几乎要被时夏身上所散发出的凌厉气息压制得窒息,只能端着脸道,“看来我们道不同。”
时夏挑眉。
李今朝缓缓道,“但,不一定不相为谋。”
时夏噙着一抹笑,“有点意思。”
李今朝愈发觉得时夏不可捉摸。之间时夏取出一把匕首,缓缓走到他面前递给他,“拔开看看。”
李今朝听话的接过那把匕首,刚触手只觉得那把匕首微微发暖,他细细抚摸刀鞘上反复的花纹和瑞兽纹中央那颗紫色水晶,不由赞叹道:“好漂亮。”
时夏坚持道,“你将匕首拔开。”
李今朝点点头,用力拔开匕首,匕首与刀鞘连得很紧,他花了力气。拔开的一瞬间,眼睛几乎被寒光给刺痛。
时夏低低笑了笑,“睁开眼看看。”
他睁开眼,那柄银白的匕首在月光下泛着幽幽蓝光,明明应该是冷色,可是摸上去似乎有温暖的触感。他鬼使神差摸了上去,只觉得刀身微热,比一般匕首薄了一倍不止。
“这么薄,能自保么?”
时夏见李今朝虽然这么说,眼神却一直盯着匕首看,一眨不眨,于是笑着扔了块石头过去,“你试试。”
李今朝拿着鹅卵石,抱着好奇的心态用匕首往鹅卵石中间切了一刀。
鹅卵石裂成两半,中间刀口整整齐齐。
李今朝真心赞叹,“好刀。”
收起匕首准备交还的时候,不料时夏道,“送你了。”
“什、什么?!”李今朝睁大眼,呆愣原地。
时夏笑了一声,“这把匕首名叫‘阳生’,你摸上去是不是觉得有些暖……”
李今朝点了点头。
“还有一把与‘阳生’长得几乎一模一样的匕首,叫作‘阴生’。‘阴生’触感微寒,却也是削铁如泥的好刀。”时夏取出另一把几乎与“阳生”一模一样的匕首在月光下仔细端详,“‘阴生’与‘阳生’是我除了‘赤霞剑’外,最满意的收藏之一。本来只要把这一对匕首当作秋水的生辰礼物的……”
李今朝忙道,“那我更不能要。”
“但是……”时夏回头,对他笑笑,“你与秋水如此有缘,我看你气质端方,温润如玉,的确适合‘阳生’。秋水虽与你相像,性格却稍显阴郁内敛,‘阴生’交与他也是妥当,只是可惜秋水不在我身边。我将‘阴生’送与秋水,‘阳生’赠与你,自当你们神交了罢。”
李今朝收下匕首,眼神明亮,“那我便不客气了,只愿下次能有幸,见上小公子一面。”说着,他从脖子上取下一枚玉锁交与时夏手中,“与时大哥相交实在是猝不及防,小公子的贺礼尚未准备实在可惜,我就把父亲赠与我的玉锁送给小公子,当作生辰贺礼,如何?”
时夏抿嘴笑,“情义无价,何须这些外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