漠之尘挺身往前一步,剑尖没入衣襟,一缕血线绕上剑刃,惊的漠晚风不由自主的退了一步。
抓住了偏离命门的剑刃,缓缓施力,漠之尘笑道,“这条命,原本是留给大哥的,可惜大哥来的太晚,现在已经赊给阿九了。”
话毕,以迅雷之势夺了他手中轻剑,重掷于地。
而后卸了气势,低了嗓音道,“大哥,我求你,放他一条生路。”语气是从未有过的低声下气。
漠晚风一愣,继而冷笑,“……好好好,我差些忘了,你是来替你家男宠求情的。怎么,这样就算求了?”
“没有什么诚意,我觉得也不必救。”漠晚风背手道。
漠之尘没有犹豫,拔起地上长剑,缕了高束的马尾一剑斩下,青丝霎时碎落了满肩满地。他束了一把断根的发递到漠晚风面前,道,“这样算不算诚意。”
割发代首,大逆不道。
漠晚风盯着面前一把乌发瞪的眼睛都要突出,一掌打了漠之尘的手道,“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你就这么舍不得他!”
漠之尘笑着点了点头,齐肩碎发萦萦滑过耳郭,“父母已逝,如今我为阿九活着。”
漠晚风背身甩袖坐了回去,手下捏的木质扶手咯咯地裂纹,半天才说,“我还是不想救,你又如何。”
“如果还不够,要我跪下求你也没什么不可。”漠之尘撒了手里断发道。
漠晚风并不信他这个骄傲的弟弟能向他屈尊,于是勾唇冷笑,“好啊,那你便跪。”
谁知漠之尘二话没说,一撇衣摆就要下跪,连个皱眉都没有。膝盖才弯了半分,漠晚风急起一个抬脚猛踢,朝着腹部狠狠一脚,真气之下,将漠之尘直接飞摔了出去,脊背重重砸在门板上。
门板碎裂坍塌下来,把漠之尘埋在了底下。
“男儿上跪天地,下跪君王,你如今为了一个男宠跪我。漠之尘,你的尊严呢!”漠晚风低吼道。
门板哗啦的一响,漠之尘弯腰从底下爬了出来,奈何这一脚着实狠心,连提气站起都十分艰难,于是干脆盘腿坐在了地上,抹去嘴角的血渍,抬眼望着被激怒的漠晚风,欣然笑道,“我想跪便跪了,管尊严是什么东西?”
漠晚风因他这放荡不羁的作风气的说不出一句来,只连声叹着“好好好……”,半晌,大笑若哭,道,“师父收了你这样的徒弟,实在是他瞎了眼!”
“既然你已割发代首,那世上就应没了漠之尘这个人。”漠晚风突然阴沉了声音,浓厉了森森的杀气。
漠之尘知道他这个大哥已对他彻底失望,缓过气来,腿脚还有些发抖的站起身,仍是毫无顾忌的笑道,“大哥要肃清师门我竭力配合,不过大哥不要忘了答应我的事。”
“不就是解药?给你。”漠之尘冷笑,从怀里掏出两个一红一黄相映的小瓶,丢给他,“红的是他的,黄的是你的。”
漠之尘没有怀疑,把红瓶放进袖管,掂量着黄色小瓶笑道,“这是什么?”
“毒。”漠晚风言简意赅。
漠之尘若有所思的点点头,“见血封喉的那种?”
漠晚风扫了扫衣上沾染的碎木屑,反身倚回座椅,转着拇指上血红的玉扳指,拉长了声调说,“细水长流的才符合你漠恶人的身份,也好叫你回去好好跟你的小男宠告个别。”
漠之尘无所谓的抛接着小瓶,悠然笑道,“还是大哥体贴。”
一把接住小瓶,撬了顶上小盖,举了就要往嘴里倒。
“等等。”一声急切打断了他。
漠之尘抿嘴,还有些不耐烦,反而笑他,“大哥不是舍不得我吧?”
“我再最后问你一遍,师父是不是你杀的?”漠晚风语气有些软了下来,眼里竟然有了些许关切,“只要你说不是,不管你解释说什么,我都信。”
“是。”漠之尘斩钉截铁的回答,灼灼目光里直视着漠晚风,里头没有一丝的闪躲。
漠晚风的眼睛暗了下去,看着他的眼神如同小时候一样,几分关爱几分忧。
到最后,漠晚风果然还是他亲生的大哥,纵有满身热血,也下不了手斩断这条血缘的锁链。
只可惜,漠之尘却已不是当年那个乖巧的少年,他是在恶人谷中滚打过来的无情人,既然漠晚风空怀着一腔仁义,那这个决定就让他来做罢。
漠之尘轻摇小瓶道,“大哥不必再担忧什么手足情谊,我有这个下场,都是我逼大哥的,大哥过会从这里走出去,应当昂首挺胸昭告天下,你为江湖除去了漠之尘这个祸害。”
末了,又补充道,“这是大哥的功劳。”然后毒药于唇边一抵,仰头饮尽。
“之尘!”漠晚风一步来抢,却没赶得及最后一滴药液落入他的舌尖。
漠之尘舔了舔唇,觉得味道还算不错,没有想象中的辛苦,将空瓶抛回漠晚风手中,笑道,“大哥还像小时一样唤我名字,我很高兴。”
漠晚风脸色越来越沈,啪一掌捏碎了瓷瓶。
漠之尘仔细清理了身上的污尘碎木,平整了衣领,方要甩一把大马尾,才想起来已只有断发。呆会回去要见南九,头发突然变成这样,不知会不会吓到他。
于是抬手前后摸了摸,侧了身子问漠晚风,“大哥,我这头发看起来不算很糟吧?”语气好像是在问“今儿我穿的好不好看”一样平淡。
手里瓷物的碎片紧紧扎进漠晚风的手心,他阴沉了脸问道,“你这样值得么?”
八年了。
师父的死萦绕心头八年,但与漠之尘从小的情谊也烦扰了他八年。说实话,如果不是漠之尘一口咬定,他是绝对不会相信他那般乖巧的弟弟会做出这样的事来。
这么多年,他派过各种各样的杀手,用过各种各样的手段,皆有去无回,没能从漠之尘那里尝到一点的甜头。
这些年下来,漠晚风知道他死不了,也不会这么轻易的死在自己手里,也几乎都将暗杀漠之尘当做了一项日常,闲来无事就找找他的麻烦。
而如今,他这般容易的来送死,且送的理直气壮,让他不能接受。
“你这样值得么!”漠晚风再次怒问道,扎进手心的碎片已划破了皮肤。
漠之尘平静的看着他,低头笑了,说,“值得。”
漠晚风哑言。
收拾好了仪容,漠之尘道了句“保重”,举步向外走,留给漠晚风的仍是一个器宇轩昂的背影。
走了两步,忽然停住,问道,“这毒发要多久?”
漠晚风紧盯着他说,“三个月。”
“哦。”漠之尘点头,没有再多问。
他的背影渐渐化成一个黑点消失在天空尽头。
漠晚风却立于堂前低沉的笑,笑声越来越大,越来越凄怆,最后嗵一声跪倒在堂前,面向上位两个空座重重磕了三个头。
“父亲,师父,今日我替师门清肃了孽障,你们在天之灵,请原谅我这个不肖子孙。”
跪伏在地板上的头迟迟没有抬起,不知是笑还是哭的耸动着肩膀。
第十九章
无心教里。
简歌颓坐在门口,倚着门框,还在想过会该怎么跟无心教里上上下下的弟子解释。一声一声的叹气时,一个身影突然出现,也缘着身边坐了。
那人坐下后,把兜帽往下遮了遮,也跟着一声一声的叹气。
“陆千云,你叹什么气。”简歌问道。
陆千云把头埋低了,“帮主要是不在了,我还是回明教罢,去三生树底下卖小鱼干。”
简歌噗嗤一笑,抬手打了他脑袋道,“什么出息,天下那么大,用得着用你这本事去卖小鱼干?”
陆千云看着脚底下的方块地面,低沉道,“如果不是帮主救了我,我哪有命施展什么本事。我陆千云知恩图报,除了帮主不会替第二个人卖命的。”
简歌听了也神情默默,头向后一抵,仰着望天。
漠之尘,你听见没有,还有人这么支持你呢。
“简公子。”陆千云突然开口叫他。
简歌最怕这一声简公子,世人都叫他简恶人、简妖精、简小倌,甚至有更难听的简歌也都听过,但惟独陆千云整日恭恭敬敬的叫他一声简公子,让他平白生出一种受宠若惊之感。
“都说别叫公子,受不起。”简歌道。
“我看其他人还未必有简公子清白,当然担得起一声公子。” 陆千云干笑,“简公子能不能暂时掌管一下无心教?”
简歌诧异问为什么,他向来过的自在,才不愿意被这里束缚。
陆千云说,“无心教里许多人都是受过帮主的恩,一朝散去,他们恐怕要无家可归了。”
简歌甩手笑道,“我都无家可归,哪里管的了他们,你要是担忧这些,不如自己来做。”
陆千云起身,拍了拍薄土,道,“简公子有能力却不愿显露,你是帮主好友,总不能忍心看他辛苦扶持的教派这么散去罢。”
简歌抬头望着兜帽底下他那双蔚蓝的眼睛,凝目说,“他走之前,我就扬言要把南九丢出去喂狼,过会我就要去这么干了,你觉得我还算得上漠之尘的朋友?”
陆千云还要辩解,却从墙头上传来一声熟悉的笑。
“你们在争辩什么?”漠之尘从墙头上一跃而下,稳稳落在那二人面前。微风拂过,颈后的短发纷纷的扬起。
简歌一震,倏地站起身来,一把拂开陆千云僵直的身子,惊呆的望着漠之尘。陆千云更是如被雷劈了一般,下巴都要惊掉了地上。
陆千云话都不会说了,颤着叫道,“帮帮帮帮主……你你你……”
简歌却一把拽上了他的头发,惊怒道,“漠之尘!你这怎么回事!”
漠之尘直被扯的头皮发疼,却仍是笑笑的说,“我回来了。”
简歌猛然一拽,竟然生拽下来几根头发,掷于地上,骂他混蛋。虽然骂了他,但转眼又实实在在的揽住了他的肩膀,连声说道回来就好。
感慨过后,简歌问道,“已经了了?”
漠之尘点点头,“了了。”
简歌有些不敢相信,上下打量他。
漠之尘笑说,“再不了,我真要看着阿九被你曝尸荒野了。”
简歌仍是不信,仔细瞧了漠之尘,看他衣衫虽然整洁,但绣纹上仍有横插的碎屑,连脸上也有尚未消尽的红肿,尤其是参差裁断的发丝更是昭示着一定发生了什么。
况且以漠晚风的手段,怎么可能会放着他平安无事的回来。
简歌摇了摇头,“你告诉我实话。”
漠之尘无辜的说,“什么实话,我好好站在你的面前,你还想我不好?”
简歌背后双剑陡然入手,面向漠之尘退了两步,道,“你既然不告诉我实话,那我只好先去杀了那只小野狼,看看是你的嘴硬还是我的剑快。”
说罢脚下提气,当真要去。
“简公子!”
“简歌!”
陆千云和漠之尘同时叫出声。
简歌回头看他,漠之尘垂了气道,“你威胁我的伎俩越来越管用了。”
南九榻前。
陆千云恭敬的站在门边,简歌却大咧咧的坐在案上。
漠之尘从袖管里摸出解药,微微撬开南九的下颌,一滴不剩的喂了进去。
简歌也没有催他,把玩着手里扇形的玉佩耐心等着。
将南九小心翼翼的平放了,轻抚着他的额头,低声说,“我要带阿九走。”
简歌尚未有所反应,陆千云先立直了身子,匆急道,“帮主要去哪?”
漠之尘轻笑,思索着,“去哪好呢,不如等阿九醒了问问他罢。”
“漠之尘,你什么意思。”简歌冷声问他。
“简歌,我累了,也想同你一般,卸了担子出去云游四海。”漠之尘轻滑过南九的眉骨说。
简歌赞同道,“也好,去多久?”
“三个月。”
“三个月以后呢?”
漠之尘静默了一会,垂眼看着南九说,“说不定三个月我就对小将军倦了,到时候就回来,继续做我的漠恶人。”
简歌擎于案上的手蓦然重重一拍,哼笑道,“三个月回来的到底是漠恶人,还是漠恶人的尸体?”
陆千云闻言一怔,不知何出此言。
简歌几步到了榻前,指着昏睡的南九质问道,“漠之尘,你是不是用自己的命换了他的命?!”
漠之尘不言也不动。
简歌最烦他这一套装模作样,剑尖寒光一闪,直逼南九面门,迫得漠之尘出手抵上了他的手腕。
看着漠之尘的目光还是往常一般的温凉不热,他竟有些安心,但持剑的手仍是加了力,“他算什么东西,值得你用命去换?漠之尘,你要是跟漠晚风决斗,死在外头我都不会说你一个不字,但是你却以命换命求了他,就为了这个一文不值的男宠!”
简歌不愧是他的挚友,他一字未说,他就已知道了个七七八八。
漠之尘深沉的声音透着些疲惫,“你怎么可能不懂,他对我价值连城。”
简歌举剑的动作有些发滞,挣脱了漠之尘的力量,踉跄后退,怆然道,“对,我懂,我懂。漠之尘你走吧,等着难看的毒发身亡吧,我不会去替你收尸的。”
然后提剑快步要出门去。
经过陆千云身边时,陆千云问了他一句去哪。
简歌瞪了他一眼,一字一顿的说,“去拿我的青灵竹,会我的情人。他的事情我再也不会管了!”
“简歌!”漠之尘叫道。
简歌微微一顿。
“我的事,你不要……”
简歌瞬间就懂了,冷冷笑道,“我不说,一个字都不会说,到你死都不会跟他讲一个字。”
漠之尘沉默着点了点头。
离去前,简歌摇头苦笑,“他要是知道是你以命换命救了他,然后还要看着你一天一天的衰弱下去,直至死在他的面前。他要是真喜欢你,这就比让他剜心挖肺还要难受。”
“漠之尘,你这么做太残忍了,对我们残忍,对他更残忍。”
而后大跨步的消失在视线里。
漠之尘独自喃喃道,“那就不要让他喜欢我,不能让他看见我死了。”
屋内,独剩了陆千云面色窘迫的站在门口,不知该说些什么。
“陆千云。”
半晌,突然一声,陆千云挺直了身子应了一声“帮主”,反射性的接下凭空抛来的一物。握到手里看清了,睁大了眼睛差些仆跪在地上。
那是无心教的令牌,一令在手,能号召所有的无心子弟。
陆千云打颤问道,“这这……什么意思”
“以后,无心归你了。”漠之尘平静的说。
这消息,对陆千云来说无异于晴空霹雳,连连推却,说,“不可不可,千万不行,绝对不行。”
但漠之尘没有给他任何反悔的余地。
“你跟我最早,知道往下各分点的优劣之处,我没什么好交代你的。不过洛道一处有红衣教和天一教作祟,人心不稳,你要多多留意,若是条件恶化,取消洛道据点将人分往他处也并无不可。”
“另外,昆仑据点隐蔽较好,山下有风雪天然屏障,可以当做总部。无心的弟兄们都是无家可归的可怜人,你应该知道他们想要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