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快年末了,例行还是要多备些年货,新衣每人都要有,不要偏漏了。”
“还有……”
“帮主!”陆千云打断他道。
漠之尘一愣,忽而笑了,“千云,不能放你回去卖小鱼干了,真是抱歉。”
原来那时他就在,他都听到了。
陆千云此刻心情复杂,难以言说,低声道,“不,无心是帮主的,要帮主自己来管。”
漠之尘下床来,走到陆千云面前,将他手里的令牌好好系在了陆千云的腰间,叹了口气,说,“无心是我的,但我却不能无心。”
陆千云头垂的更低了,话也轻到了地缝里去,嘟囔道,“那我也不是缺心眼啊……”
“说什么,听不见!”
“我说我也不是缺心眼!”陆千云突然加大了音量重复道,“我要是让您走了,这辈子都不可能再见到帮主了!”
漠之尘嗤笑道,“你要见我做甚么?好好管着无心,没了我的恶名,你能慢慢把无心教引回正道上去,以后再也不会被江湖各界唾骂了。”
拍了拍他的肩膀,又说,“然后,遇见一个心上人,好好的过日子。”
陆千云憋着一口气不说话,半天红着脸憋出一句,“我还是回去卖小鱼干罢!”
漠之尘听了,发力捏上了他的肩骨,直疼的他咧嘴,才极其无赖的说,“你要是敢回去卖小鱼干,我就把全天下的猫都买了让你无人可卖!”
什么叫有钱人最惹不得,就是这种。
但是陆千云脑子转得快,转口就说,“那我就直接卖给你,双倍价钱!”
漠之尘笑道,“我十倍价钱雇你来替我养猫行不行?”
陆千云,“……”
绕来绕去,还是把陆千云绕了回来,还是要让他替漠之尘养无心教这一只大猫。
“帮主,这不公平。”陆千云小声龃龉道。
漠之尘不聋,听得到,于是问,“我总共做过几件不公平的事?”
陆千云连忙摇头,漠之尘虽然在外名声不好,但在内是处处替他们着想的好帮主。
“那我有没有亏待过你们?”
陆千云更加摇头。
“那你有没有一分的不服气?”
陆千云还是摇头。
“那我是不是人?”
陆千云又摇头,一滞,赶忙点头。
漠之尘微笑道,“我也是人,也想任性这么一回,我知道无心教的担子重,贸然让你去接是对你不公平,但我没办法,我没有时间了,你懂吗?”
陆千云迟缓的点点头,眼里都有些湿润。他并不是不愿意接,不管多沉的担子,多重的任务,只要是交给他陆千云的他都一定会尽心尽力。
无心教虽名无心,但其中的每个人的心都是炽热的。
他只是不想看着漂泊了那么多年的帮主,守护了他们这么多年的帮主,以那种卑微的方式,死在他们看不到的地方。
此时,床上的南九忽然微弱的呜咽了两声。
漠之尘表现出了从未见过的高兴,转头就冲幔帐而去。
陆千云背对着内间,抬手揉了揉发痒的眼睛,低垂着肩膀说,“我知道了,我做,都做。”
做还不行么,如帮主所愿,接掌无心教,把前前后后上上下下全都改造一遍,把所有漠之尘存在过的痕迹一齐抹消,让悬赏榜上常年赏金第一的漠恶人从此成为江湖绝响。
让漠之尘,彻底云游四海,再无归家。
这个帮主,他做;漠之尘的心愿,他成全。
第二十章
其实南九醒了有一会了,睁开眼睛的第一想法是伸个大大的懒腰,只感觉睡的太久,连骨头都睡软了。
一转头,看见陆千云和谁在说着些什么,隔着幔帐,他也看不清那人是什么模样。
于是想坐起来仔细看一看,手肘一顶床铺,连力气都使不上,才稍稍离开榻的身子又卧倒了,有些懊恼,小声哼唧了一下。
接着就看见那人转头向自己走来,身形越近,南九就越是惊讶的瞪大了眼睛。
漠之尘一扫床帘钻了进来,就听南九说:
“漠之尘你头发怎么这么长?”
因为病了许久,又有大半月没有说过话,南九声音有些哑,却带着几分小孩子的奶气,莫名听的人心动。
但这话问的却是奇怪。
漠之尘想过许多种南九睁开眼见到他时要说的话,却是决计没有想到他会感叹他头发长。
那一甩马尾如今像短短稻苗,如何叫长?
漠之尘便以为南九还没有睡清醒,于是体贴的坐下来唤他的名字。
南九的确没有睡清醒,他把漠之尘认错了,当做了另一个漠之尘,那个漠之尘的头发就是短短的,十分清爽。
但是除了那一头短发,他几乎要记不清那个漠之尘了。
当眼前的人缓缓抚上了他的脸颊,叫他阿九的时候,南九才忽然反应过来,这人是无心教的漠恶人啊,就应该是他才对。
“漠之尘。”他叫了一声。
“睡醒了?”漠之尘笑着应道。
南九点点头,想要坐起来,但是身上很软。漠之尘很是有眼力,托起了南九的背,让他靠在自己身上。
漠之尘的胸前很结实,躺起来却又格外舒适,这点南九早就体会过,所以没有反抗,顺从的靠了进去。
转头望了望门口的陆千云,看起来像是在抹泪,便问道,“他怎么哭了?”
漠之尘单手环着南九,从旁边的小几上端了一杯喂药时就晾着的开水,先在唇边试了试温度,觉得温凉的正合适,才递到南九嘴边,说,“因为我要走了,他舍不得。”
“哦。”
太没出息。
南九就着凑过来的杯沿,抿了两口水,就摇了头不想再喝。
漠之尘也不拿走,还是一动不动的端着,好心劝道,“再喝两口,你睡得太久,缺水。”
南九皱着眉,看了漠之尘一眼,有些不情愿的又喝了两口。
见漠之尘终于把茶盅移开了,南九才想起来问,“你要去哪?”
漠之尘搂着怀里人的身体,笑说,“去游山玩水。”
南九有些愕然,想想上次醒的时候,还看见漠之尘在屋里的案上挑灯夜伏,批画文件,明明是一副家国大事须时时盈怀的模样,怎么如今一夜醒来忽然就开窍了,有心情去游山玩水了?
而且,漠之尘要给自己放公休假了,那他呢,他虽然每日都是公休假,却不知道有何处可去。
漠之尘感觉到怀里南九忽然的沉寂,似是一眼看穿了他,于是搂的更紧了,贴在他的耳边说,“带你一起去游山玩水好不好?”
南九才低落的心情就被这一句给勾了起来,眨着眼睛问道,“你带我一起去?”
漠之尘笑着点头。
南九玩性大起,一个挺身从他怀里坐直了,反身坐到漠之尘对面,两只胳膊支在榻上,转了转眼睛,“那我们去哪?”
接受的太快,都不带一丝犹豫的,反倒让漠之尘有些惊讶。
“你愿意跟我去?”
南九向后靠坐在自己的脚跟上,抬着下巴说,“土豪包我全程,我当然乐意。”
漠之尘无奈,虽然他喜欢南九的紧,奈何人家好像只喜欢他的钱。不过这样也不错,起码最后分离时不会上演成一出悲戚的生离死别。
到最后,不过依旧是他漠之尘一个人的黄泉路罢了。
也并没有多少孤单。
后面的日子,能过的多高兴,就过的多高兴吧。
漠之尘抬手揉了一把南九的头顶,“嗯,我包你一切花销,不过,你要替我安排计划。”
南九一听,来了兴致。
出门旅游这件事,南九向来在行。人家打工的钱都用在正道上,他打工的钱全攒起来,留着寒暑假里出门旅游,几年下来,还真让他穷游了许多的江山大川,风景名胜。
而且,这回有土豪包场,根本不用他操心银子的问题,简直是天上掉下来的馅饼。
再说这里的风景,那才叫一个原滋原味,古色古香。
越想越难耐。
南九翻身跳下床,却是不知自己半月未曾活动过,脚一着地,就软了半分,直接扑跪在榻前,惊的漠之尘忙起身去拉。
他自己利索的从地上爬起来,嘿嘿一笑,边拍着衣服上沾的尘土,一拐一拐的摸到书案边,抽出一张纸开始写写画画。
漠之尘也随身去看。
南九凭着记忆画出了一条从昆仑一路南下的路线,终点是巴陵。
其实南九一直想去巴陵,那里的油菜花田,桃丘,夜雨河畔,还有象佛窟,若是真的摆在眼前,一定美不胜收。
画完了,就抬头征求漠之尘的同意。
漠之尘垂思了许久,仔细算了算日子。
三个月,大概刚刚够在巴陵停留上一段时间。看来,自己最后的归处,要是巴陵县了,不过那里风景还算不错,葬身此处,也倒不枉他潇洒了这一回。
打算好了,抬眼就对上了南九期待的眼神,赞许道,“这路程安排的好,等你恢复好了,我们就启程。”
南九并不知道自己睡了足足有半月之久,只以为自己才做了一个深沉香甜的长梦,对漠之尘的“恢复”一说,甚是不满,只想快些出发。
于是说,“我觉得我挺好的。”
结果这句说出,漠之尘只是微笑的看着他,一直缩在门口角落降低存在感的陆千云却突然一抽,瞬间闪没了影。
南九很是疑惑,陆千云跟他们家帮主的感情也忒深厚了吧,人家难得放个公休假,他都搞得跟永别似的。
最终,出行计划也没能如了南九的意。
虽然南九想远走高飞的心情急不可待,但他的小胳膊怎么拧的过漠之尘的大腿。
于是乖乖的留在屋里喝起了补药,还是一天三顿,每次一大碗,都苦的要命那种。
但是南九却喝的有滋有味,边喝边让送药来的人给他讲讲这里头都有些什么。那人就只好一样一样的报,开口便是人参,当归,阿胶,鹿茸……
嗯,越听越满意,越喝越甜。
哪里甜?当然是心里甜。
他南九可是个信奉生病了睡一觉就会好的节约派,最多喝个板蓝根颗粒,还是便宜的那种。补药是什么,那是有钱人秀土豪的手段,和他们这种无产阶级没有丝毫关系。
但是才报了三天,送药的人就换了,听说是念的把药方都背下来了,实在不愿意再看一眼。
换了的人就按要求继续报,刚报完了一遍,南九忽然道,不对,今天多了一味药。
那人白他一眼,暗自嘀咕,自己都已经会背了,还要我们念什么。然后还是要抬起脸来干笑道,是多了一味大枣,养心安神的。
南九不幸福,大枣,忒便宜了,看不中眼。
如此“甜甜蜜蜜”的喝了一周,最后喝的南九都要吐了。是真的吐,看见药盘子就直接冲到门口去,扒着门框一阵干呕。
就算送药的人告诉他,今天还额外调了药方,换上了一味虫草,老值钱了。
南九也没能止住想吐的心情。
吐不出来,就沮丧的坐在门口,抬头看雪。
想漠之尘已经一周没有出现了,之前说好放公休假的,不会是依旧舍不得他的家国大事,所以反悔了吧。
他那吃力不讨好的工作,做它干什么,不知道江湖上骂他骂的狠了,都恨不得一人砍他十刀么。
漠之尘一直活的这么累,究竟有什么意思。
南九坐在门槛上,长长的叹了一声。
忽然眼底就伸进来一小盘山楂果,还是糖渍的。
南九看见那端盘的手,咚的站了起来,两眼亮晶晶的盯着漠之尘的脸,半天脸皮笑开了说,“你来啦。”
“笑的这么难看干什么,不想见到我?”漠之尘拈起一颗红果,塞进南九咧笑的嘴,拉他进了屋。
南九跟着坐到桌边,把药碗往旁边一推,埋怨道,“你再不来,我都能吐出一碗十全大补汤了!”
漠之尘笑道,“多吐几回,身体就好了。”
南九哼了一声,继续吃盘子里的糖渍山楂,酸酸甜甜的,格外适口。
才吃了一半,漠之尘就撤走了小盘,说,“少吃些,这东西吃多了也倒胃口。要还是觉得想吐,就过会给你熬一些药粥,当夜宵喝。”
被夺走了零食,南九趴在桌上,敲着红木的桌面,无聊道,“你说你堂堂一个帮主,干嘛对我这么体贴。”
漠之尘端坐着,两指夹了一颗山楂咬了半口,甜味散开,倒让他觉得有些想吐,遂将那半颗丢回盘子里去,十分认真的表白道,“当然是因为喜欢小将军。”
南九默默鄙夷了一番,在漠之尘这蹭吃蹭住的过了这好些日子,他也摸出一些规律来。话说漠之尘平时对他有两种叫法,一种是“阿九”,一种却是“小将军”。
叫阿九的时候听的不多,而往往叫小将军的时候一般都不是真话。
漠之尘么,调戏人的手段一流。
要是句句都当真,要么是他傻,要么是他缺心眼。
但是如今倒觉得,不管真假,他说的话都让人高兴,也就满足了。
于是半真半假的敷衍道,“哦哦,我也喜欢你呢——如果你不再给我喝粥的话。”
漠之尘清朗一笑,起身向南九靠近了一步。南九坐着,因此比他矮了半身,只好仰头看他。
屋顶明亮的雪光斜反进来,打在漠之尘明黄的衣裳上,如金灿的朝霞,映着他的面孔,卸去了那层棱角分明的俊朗之气,线条愈加的柔和。唇间带笑,眼眸清润,修长手指触向他的耳郭时,衣袖扫过的仍是初晒的茶香。
一方公子润如玉,藏剑君子淡如风。
这人果然还是西湖藏剑,怎么都淡不去那层逍遥的君子意。
漠之尘俯身轻吻了他的发,抵着他的头顶说,“不喝了,明天我们就远走高飞。”
他开口时,语气浅浅,声音却低沉好听。
南九着了迷,抬手伸向了他的领子。漠之尘撤了些身子,低头看他,南九的瞳仁里黝然一片,眼角却弯弯如新月。
伸进领缝的手指突然并紧一拽,把漠之尘身子压低拉近了,直视着他的眼,笑说,“漠之尘,其实你短发更帅。”
然后头一抬,向着他悠然微笑的唇亲了上去。
漠之尘顿时惊滞,被他这主动的亲吻僵住了身子,一时竟然不知该如何动作,那瞬失措的表情仿佛是被南九调戏了一般。
待镇定下来要去回应时,却又被一把推了个踉跄。
漠之尘虽然见识过南九的反复无常,但在这么难得的机会下突然发作,着实有些不尽兴。
南九却是看了一眼门口,有些惊慌的冲到药碗前,也不嫌苦了,举起碗二话没说咕咚咕咚两口灌了下去,把瓷碗往桌上一顿,又气,又怨怒,又委屈的扬着声调,“拿去!”
门口是算着时间来收空药碗的,却没想凭空撞见了一副恩爱图,更是惊呆的牙都合不拢。
“让你拿去,怎么不动?”南九干脆将碗塞进他手里,赶着他走。
那人突然明白,怕是打搅了帮主的好事,抱了碗就跑,跑了两步就喊,我没看见,真没看见。
气的南九只能干瞪眼。
漠之尘暗暗一笑,又从怀里掏出了一个小小的油纸包,打开来是几颗蜜饯,敞开了又递到南九眼皮底下去。笑道,“这回不苦了?”
南九一把抓了全塞进嘴里,把两边脸颊鼓的满满,也就看不出是什么表情了,含含糊糊的吼道,“甜,甜得很!”
甜,甜的有些腻嗓子。
南九指了指喉咙。
漠之尘就倒了杯水给他,端到面前,正经的建议他道,“以后想亲就亲,不用这么偷偷摸摸的,没人敢说半个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