惊鸿 下——河汉
河汉  发于:2015年08月17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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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说:“荆鸿,这场仗,不在于攻城对战,而在于收服人心。”

荆鸿说:“是的,殿下。”

“他们都是我的子民哪。”夏渊愣愣看着地图,顺着黑色的线条向上,再向上,“我要破了我自己的城池,杀了我自己的将领,威吓我自己的百姓,夺回我自己的江山。”

“……”荆鸿轻轻拍抚他的后背,他知道,这孩子的肩膀,已足以承受这般重担。

“我是这样想的,三个边境城都是华晋的重要关隘,我们曾去北原治理旱灾,想必那里的将士和百姓对我多少是有些了解的,我予他们施恩,也许可以兵不血刃而取之。”夏渊手指移向右侧,“之后再取蔗溪,蔗溪人才济济,资源丰富,可作为后方屯兵收粮之用。最后是沙州,那里民风彪悍,估计会有一场硬仗。”

荆鸿见他是真的有心讨论,便直言道:“殿下思虑颇有道理,但臣以为,这三座边境城池的攻打顺序还需再做考量。”

“哦?你有什么建议?”

“那次旱灾之后,北原刺史便换了人,连同城防部署一并做了交替,殿下兴许没有在意,新任刺史固然是先皇指派的,但城防调度的将领,却是与聂家有关系的。若想‘兵不血刃’,怕是有难度啊。”

“那你觉得应该先收哪座城?”

“沙州。”荆鸿在沙州上画了一个圈,“此番征战,首先要树立王师威信,有威才有信,若是第一场就和谈,会显得我们底气不足。所以沙州这场硬仗,与其拖到后面,不如一开始就打响,给华晋所有守城将士一个下马威。”

夏渊思忖片刻:“你说得有理,那便让他看看我这个太子的威信!”

两人又就细节少量了小半夜,夏渊到底有些疲累了,上下眼皮直打架,一边说着一边就歪在了桌上,一只手还紧紧揽着荆鸿的腰。

荆鸿哭笑不得,把他送回房,嘱咐顾天正好生照应着,这才自去歇下。

夏渊刚躺下不久,又起身披衣,那双眼里哪有半点困顿。

他提笔写了几个字,收于信中,唤了顾天正进来:“把这信送去给孟大将军,他正要派探子进城,知道该怎么做。”

顾天正接了信,发现没有用蜡封口。

他一直护卫在他身边,方才在荆鸿屋里的谈话也都听了大概,此时欲言又止。

夏渊神色淡淡:“想说什么就说吧。”

“殿下,您早已通知孟大将军训练攻城精锐,为沙州备战,为何刚才……”顾天正咬咬牙,“属下的意思是,殿下故意隐瞒荆大人,是否是……不信任他。”

夏渊没有回答,只说:“这信你帮我封口,去吧。”

“是。”

既已下了令,顾天正不敢多言,匆匆去了。

不过,夏渊既然要他来封口,说明这封信里的内容他可以看,顾天正想了又想,终究还是抵不住好奇,取出信笺。

那信上只有一句话:

真龙不踞朝堂中,天下苍生望荆鸿。

顾天正当时没有看明白。

他不明白,为何太子殿下早有定夺,半月前就与孟启生通过气,却不与荆鸿说出实情,若是心有嫌隙,为何又写出“天下苍生望荆鸿”这样的话。

直到数月之后,他才真正懂得这句话的含义。

把夏渊送回房后,荆鸿这一夜却睡得并不安稳,次日清早,他赶在夏渊之前出了城,去练兵场见了孟启烈。

“孟小将军。”

“哎?荆辅学你怎么来了?”

“殿下说今日起与各位将士同吃同住,我先过来打点一二。”

“哦,有劳荆辅学费心了。”

“这队兵是精锐吧,”荆鸿看着不远处兵士操练,练的俱是攻城战的要领,故意套话说,“武威将军让你带去北原攻城?”

“北原?”孟启烈疑惑,“不是先打沙州吗?我哥半个月前就开始练兵了,昨晚还把这队精锐交给我了,殿下不会这时候改计划吧?”

荆鸿愣了下,掩住心中苦涩,笑叹道:“早上刚醒,脑袋还糊涂着,是去沙州。沙州城墙坚固,将领彪悍,这是场硬仗啊……”

孟启烈没发现他的异常,哂然一笑:“没事,不怕他!”

王师开拔之时,一场春雨淋淋漓漓地下了下来。

沙州的城门在雨幕中巍然伫立,战鼓如雷,直传到三十里之外。

此处大军蓄势待发。

夏渊高举令旗,向着华晋的方向陡然一挥,顷刻间风吼马嘶,归乡情切的将士们勇猛冲锋,气势如虹,骇得那城墙上射出的箭矢都显得飘然无力。

孟启烈带头冲阵,精锐军如同楔子,狠狠钉入对方战阵,硬生生撕开一个巨大裂口。

守城将领眼见兵临城下,更是疯了一般拿人去填,然而士气已然溃散,竟再也抵挡不住太子的大军……

最后一颗投石轰碎了城楼,粗壮的攻城木敲开了城门的缝隙。

万军涌入,势如破竹!

这一仗,震惊朝堂。

聂太后与聂司徒万万没有想到,在他们看来固若金汤的沙州城,仅仅五天便被攻破,增援的军队甚至不及赶到,便无门可入。

而且夏渊放话说:“所有叛军兵士,一律斩杀!以儆效尤!”

这是再给他们下马威啊!

聂司徒脑门上汗水涟涟,一向自诩聪慧的太后也失了章法,后宫逞勇斗狠她厉害得很,可这行军打仗,让她一个女子如何排布?

“将呢?兵呢?派去堵他啊!快去啊!”

聂咏姬仓皇叫着,艳丽妆容难掩发白的脸色,袍袖已被她拧出了褶。

倒是小皇帝尚算镇定,他拎起龙袍的下摆,迈着小短腿,摇摇摆摆地走到真央殿外,探头探脑地往北方张望。

聂咏姬十分烦躁:“瑜儿你干什么!给我回来!”

夏瑜嘴里叽里咕噜的:“鸡糊……躲猫猫啊……”

聂咏姬大骇,厉声道:“来人!把皇上给我带下去!”

夏瑜被她吓到了,扁着嘴委委屈屈地被抱走了。殊不知他这童言无忌,几乎是给聂家下了一道催命符。

第74章:进蔗溪

沙州城。

城楼下尘埃未定,残余的叛军被悉数抓捕,上至将军,下至新兵,统统给揪出来绑着,灰头土脸地铺了满满一条街。

百姓们不敢出门,躲在家里透过窗缝门缝往外张望,他们分不清哪个是好的哪个是坏的,也不知高处那个据说是“正统太子”的人要做什么。

此时夏渊俯视着下面的叛军,神色淡漠。

他说:“你告诉我要树立威信。”

荆鸿劝得口舌发干:“威信是要治军严谨,恩威并施,不是滥杀降将。”

夏渊冷哼:“降将?他们降了吗?”

“殿下……”

“朝中女干臣当道,他们是非不分,方才你随我去劝降,他们是怎么对我们的?数百人的埋伏,到这种时候还要破拼个鱼死网破,险些害死了你!”夏渊忿然,“本王是先皇亲封的太子,他们明知如此还对我兵刃相向,这便是他们的忠义吗?不杀他们,如何服众?以后每个城的将领都不把本王放眼里,今后的仗要怎么打?”

“殿下,我们这一仗已经打得威震朝堂,实在不该平添杀业。你也说过,这是你的城池,你的将士,你以明君之气量宽恕他们一次又有何妨?”

“你别说了!”夏渊看着荆鸿左臂上的血痕,甩袖道,“杀!”

眼见孟启生就要下令,荆鸿情急之下跪地陈词:“殿下,不能杀!”

他这一跪,跪疼了夏渊的心,却也让他的眼中浮现得逞之意。

夏渊从来不想让荆鸿跪他,荆鸿想要的,不用开口索取,他都一定会给。可是他这次等的就是他这一跪,这是跪给那些降将和百姓看的,是他苛求他的。

他要让这些人知道,有这么一个人,能在他夏渊面前求得了情,能熄灭他的愤怒和暴虐,能光明正大地获得无上的荣宠。

这个人,名叫荆鸿。

夏渊既然放话给聂家的人说“一个都不放过”,那至少要给他们一点颜色看看。

那些负隅顽抗的多是聂家的心腹爪牙,要么是有把柄弱点在聂家手上,要么是裙带关系缠得紧,想摘也摘不出来,对于这些人,夏渊有的杀有的俘,但并不株连。至于那些身不由己的墙头草,能收编的就收编了,还能换个“仁德”的名头,何乐不为。

荆鸿冷静下来之后意识到,自己恐怕着了夏渊的道。

夏渊并不是个心胸狭隘的人,这场仗从头到尾打得都很谨慎,除了他们在劝降时遇袭那次,他都没有下过冲动的命令,而城楼上那一幕,显然是他有意为之。

只是荆鸿一时想不明白,夏渊这么做的目的是什么。要说官职,他不过是个手无实权的太子辅学,要说功勋,他一不能带兵二没有政绩,闹这么一出,有什么意义?

他心中疑惑,却无法询问,联想到上回夏渊故意说要先拿北原的事,他发现自己越来越看不透这个人了。

朝廷派来的增援军在沙州城外驻扎了三天,一直没什么动静。

夏渊却是等得不耐烦了。

他命人擂鼓三次,直把那增援军的将领擂得心惊胆颤,日出时分,他身着银铠站在城楼之上,挽起破城巨弓,运气于指,将弓弦拉成满月,一箭射向对方旗杆。

就听“笃”地一声响,那粗壮的圆木旗杆竟被钉出数道裂纹,裂纹延伸而下数十寸,杆身被箭矢的力道冲得倾斜。那将领出了营帐,慌慌张张接过箭上战书,几个苍劲有力的草书字迹几乎让他肝胆俱裂——

华晋太子夏渊,今请一战!

尔等鼠辈,战是不战!

四个时辰之后,孟启生带回了那名将领的盔甲与战刀。

那一万援军,竟是不战而降。

蔗溪城。

一黑一赭两匹骏马挨靠着在马棚里吃草。

黑马觉得这草没皇城里的好吃,嚼了两口就停了,昂着头喷着响鼻表示不屑。赭色那匹看似温顺,实则更为傲气,它看不惯黑马那副骄贵模样,尾巴一甩,踢踏两步把黑马挤到一边,独自想用食物。

黑马起初还装装样子,没过多久那高昂的头颅就耷拉下来,抬眼瞅瞅同伴,讨好地往赭马那边蹭蹭,乞求对方分自己一点点。

它们的主人三天前把他们放在这里,然后自己风流快活……不是,是办正事去了。

蔗溪的街巷十分与众不同,每一处角落都堪称美轮美奂,别说三层高的豪华酒楼,就是路边最普通的小茶寮,也要在牌匾上雕上三层花纹。

两名布衣男子坐在这小茶寮中,蓝衫男子喝了口茶水,摇着扇子皱眉道:“这什么茶,淡得都没味儿了。”

青衫男子不理会他,说了一早上,他喉咙干得冒烟,举碗喝了个涓滴不剩,又把蓝衫男子嫌弃的那碗拿过来喝。

“哎哎,给我留点,留点……”蓝衫男子实在喝不惯这种粗制的茶汤,但他也渴得不行了,只得勉为其难地喝上两口。

这两人正是那两匹骏马的主人,当朝太傅的得意门生,陈世峰和柳俊然。

柳俊然还是给陈世峰剩了小半碗,见他喝得委屈,暗自好笑。

等到两人都喝够了,柳俊然嘶哑着嗓子说:“也不知师弟现在如何了,那个太子殿下真能靠得住吗?”

陈世峰笑嘻嘻道:“要我说,最靠得住的就是那位了。且不管他以前是真傻假傻,如今威风凛凛地杀个回马枪,还特地传信让我们在民间散播消息,足以见他深谋远虑,这等靠山,当然是要靠得稳稳的。”

柳俊然仍有忧虑:“师父辞官之后,朝堂乱成一团,聂家势大,就连你父亲也……”

陈世峰凑上去:“你这是在担心我?你以前不是最恨我家位高权重么?这会儿总算不嫌弃我了,这么一想,我爹入狱倒也不失为一件好事。”

“胡说八道!有你这么说话的吗?”柳俊然红了脸,“你正经点,估摸着不出半月师弟他们就要来了,压不压得住蔗溪城,就看这几天了。”

“不管怎么说,我们现在已经没的选了。”陈世峰收起嬉笑神色,“聂老贼要杀我们,逼着我们叛逃离京,我们既然领了太子殿下的承诺,帮他做些小事也是应当。”

“讨逆檄文我拟好了,但总觉得有些地方欠妥,可能还要再改改,回头让师弟再来看看,他比我懂得多……”局面复杂,柳俊然难免有些忐忑。

“别担心,以你的文采,就算是师父也挑不出错的。”陈世峰温声安慰,“师弟他们出关太久,对朝中现状不甚了解,还是由你来写好些。”

“还有殿下那封密信中的事,今日跟那位说书先生说了半天,也不知说通了没有。”

“那个许先生?我倒觉得他通透得很,他说他与师弟是旧识,以前那出《双王乱》就是他来讲的,应该出不了大错,太子殿下交待的那句话,想来不出几日就能传遍华晋了。”

他们这里正说着,茶寮老板的儿子嗑着瓜子回来了,跟几个相熟的客人说:“哎文灵堂那边儿又出新折子了,还是那个姓许的说的,我听着挺好玩儿的。”

“说什么了?”

“接着《双王乱》那个折子说的,我回来的时候正好讲到太子杀回城,那个李国丈费了那么多心思,嘿,愣是没把他怎么着,你们知道他为什么能次次化险为夷么?”

“为什么?”

“因为他身边跟了个神仙一样的人哪,能未卜先知,还有活死人肉白骨的能耐,那可是百年难得一遇的妙人,只跟着紫微帝星的。”

“嚯,这么厉害?”

“可不是么。”老板的儿子噗噗吐了瓜子壳,“那折子里说,本来太子带着怨气回来,肯定是要大开杀戒的,百姓都不会有好日子过了,就因为有那个人在,所以才给劝住啦。”

“这折子叫啥?我也听听去。”

“叫《缚仙缘》,你急啥,下午还说一场呢!哎二狗子!先把茶钱付了!”

陈世峰和柳俊然二人对视一眼,付了茶钱,草草去吃了顿午饭,下午便去了文灵堂。

那个姓许的说书先生站在堂上口若悬河:“今天我给大家说个新折子——《缚仙缘》,这第一回啊,叫真龙不踞朝堂中,天下苍生望荆鸿。话说……”

真龙不踞朝堂中,天下苍生望荆鸿。

万金难得无悔义,一世袍泽与君同。

夏渊的大军到达蔗溪城下之时,没有感觉到半点战意,城门上甚至没有设立岗哨,很是乖顺安静,只是那城门关得死紧,没人出来,他们也进不去。

几次派人去叩门,一直没有回音,夏渊挑了挑眉:“蔗溪刺史这是什么意思,保持中立么?呵,都到了他家门口了,真以为不开门我就拿他没办法了?”

荆鸿道:“摆出这个姿态,应该是要提条件,殿下还是耐心等等。”

果然,次日下午便有一名小吏捧着请帖来到大军营帐,夏渊看完请帖,笑了起来,把帖子递给荆鸿。

荆鸿看到字迹先是愣了一下,随后才注意到蔗溪刺史说了什么。那刺史绝口不提战不战降不降的事,只说恰逢自己做寿,邀请荆鸿赏脸来府上喝个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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