纸风筝 下——箫云封
箫云封  发于:2015年08月06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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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启明上前两步伸出了手:“你就是陆明宇吗?我曾经用小筝的手机给你打过电话,但是很可惜,你并没有接起那个电话,那次小筝他——”

“——启明。”

陆筝面沉如水,低声从胸腔里发出了几个颤音。

于是宋启明只得挠着头闭嘴:“知道了知道了,是我多嘴了。请问你是小筝的什么人啊?”

陆明宇的脸已经完全鼓成了包子,他的脑海里现在盘踞着一只喷火龙,而宋启明正在有意无意地挑动着火龙的尾巴、拿引线试图点燃火龙的胡须,但即使如此,陆明宇还是努力地保持了自己那可笑的风度,天知道他多想告诉眼前这个笑得一脸欠扁的家伙——陆筝是我的人,谁也不许那么亲昵地称呼他!

这种脑内纠结的后果就是,陆明宇用尽全身的力量从喉咙里挤出了几个字,可惜在场的几个人谁也没能听清。

陆筝只得走上前来:“启明,这是我儿子陆明宇。”

“儿子?”,宋启明来回看了他们几眼,忍不住哈哈大笑:“行了吧行了吧,你才比他大多少啊你就能当他爸爸?那你多大生的他啊?当时你成年了吗?哎呀这个玩笑一点也不好笑……”

“十六岁。”

陆筝突然打断了他的话,语气相当十分之正经:“可以办身份证了,但或许确实不算成年。”

宋启明:“……”

陆明宇却觉得那真是平地一声惊雷,把他当即炸了个半死。

他知道他有多不希望自己是陆筝的“儿子”。

他总说陆筝自欺欺人,其实他自己才是自欺欺人的鼻祖。

他有多么迫切地逼迫陆筝称呼他为“我的儿子”,他的内心里就有多么排斥这个称呼。

如果没有血缘关系就好了。

如果没有的话……他就能光明正大地把这个不知从哪儿冒出来的宋启明推到一边,然后站在陆筝身边趾高气扬地说这个人是我的,你们全都离我们远点谁都别想动他的半根指头。

可是现在……他有什么资格呢?

一时间,仿佛天地都暗淡了下去,那些活泼跳跃的亮色在他的眼里如同剥落了的墙皮,青紫难看得像嶙峋的鱼鳞,根本看不出半点原来的色彩。

等他反应过来的时候,陆筝已经在他耳边不知呼唤了几声:“明宇,自己一个人能回家吗?”

陆明宇马上条件反射地回道:“我又不是三岁小孩!”

陆筝于是站起身来,和宋启明一块儿转身向远处走去,陆明宇当即感到一桶凉水从头到脚地泼下来,把他整个人都泼醒了,他忙不迭地收回那句话:“我!我没法一个人回家!我忘了回家的路了!”

宋启明忍不住“噗嗤”笑了一声,陆筝不明所以地望向他:“那就打车回去吧。”

陆明宇慌不择路地说:“没钱!”

陆筝掏了掏兜,不知从哪儿拿出皱巴巴的一张百元大钞,刚想交到陆明宇手里,就被后者狠狠甩开了。

陆明宇不知何时已经憋红了眼眶:“我不要你的钱!”

他像个受尽委屈的孩子一样瞪了陆筝一眼,然后就飞速转身跑走了。

徒留陆筝伸出去的手臂僵在半空,送出去也不是收回去也不是,当真尴尬得可以。

宋启明于是帮他把钱收回了兜里,顺便拍了拍他的肩膀:“走吧。”

他这话音未落,就被陆筝把扶在肩膀上的手臂给打开了,陆筝那点强装出来的友好已经消失殆尽,那个真实的半点信任都无的表情真是装也装不出来:“宋启明,你究竟想做什么?”

宋启明连忙高举双手表清白:“我对天发誓,我真的只是路过这里遇见了你,但事实上我本来也想过来找你,至于我为什么今天要过来找你,那就得从‘新闻’这一古老而具有重要价值的行业说起……”

陆筝慢慢抱起了双臂,眉毛中间如同坠上了一个秤砣,沉甸甸地把眉峰压挤到了一起。

宋启明的声音越说越小,最后只得举起手来表示投降:“好了好了,我说还不行么?我确实动用一点手段调查了关于你的一些事情,也知道你今天要去做什么。”

眼见陆筝的怒火已经渐渐升腾起来,宋启明赶紧撒沙泼水地过去救火:“麻烦你理解一下一个新闻人的求知欲吧……我对天发誓,绝对不会把有关你的消息透露给任何人。为了向你赔罪,我骑自行车带你过去吧?”

29、万家灯火

陆筝耐着性子听完了宋启明这些前言不搭后语的解释,然后他抬腿就走,几步就将宋启明甩在了背后。

宋启明连忙跟上来:“哎哎哎你也别瞧不起我的自行车啊,有好多女孩宁可在我的自行车上哭,也不坐在宝马车里笑呢。”

陆筝根本理都不理他在说什么,只是他若有所思地回头一望,再转身的时候,步速就降低了下来。

陆明宇早就不见了踪影。

所以也不用这么硬撑着了吧?

宋启明叹了一口气走上前去,不由分说地搭住了他的肩膀:“我知道你既不会坐我的自行车,也不会打车过去,那我们坐公交总可以了吧?

陆筝站在原地思索了一会儿,终于垂下眼睑点了点头。

在公交车上的时候陆筝就渐渐疲累似地阖上了眼睛,他似乎很想打起精神撑到目的地,但温暖的阳光和不时在晃悠的车厢让他昏昏欲睡,原本尽量坐得挺直的身体也不知何时就渐渐向下,最后不自觉地滑进了宽大的外衣里。

宋启明在一旁看着他露在外面的通红的鼻尖就忍不住笑了起来,本想抑制住这种笑声,谁知他看一次就想笑一下,看两次又想笑两下,总觉得陆筝那个鼻尖就像动画片里的小鹿斑比,撮一撮说不定还会冒出几串鼻泡。

阳光跳跃着撒在陆筝的头发上,那些乌黑却缺少光泽的发丝似乎也在这样的抚慰下变得润泽起来。

真像个纸片人啊,坐在后座的时候简直像个充当背景的存在。

如果这时候有抢劫的人出现,恐怕都会视而不见地直接从他身边走过去吧。

宋启明不怀好意地想着,但很快就自扇几个耳光把话又吞了回去,要是真的出了什么事的话,他就是首当其冲的罪人了。

不过好在他的乌鸦嘴并没有得到实际的验证,在他们来回倒了几趟车的空隙里,时间都像沿着刻度表走过去那般分毫不差,不过陆筝在来来回回的倒车中总是半闭着眼蜷在后面打盹,似乎是只凭着记忆就能轻松地找到目的地,或者说对将要前往的地方提不起半点兴趣。

宋启明看了一会儿,终于放弃似地叹了一口气,把外衣从身上脱下来盖在了陆筝身上。

陆筝因着这种触感而半抬起了眼睛,眼里带上了一丝疑惑,宋启明连忙摆手表忠心:“不想感冒的话就披着吧,我们也快到了吧。”

陆筝的眉眼早就随着时间的流逝而全然沉浸到了暗淡的谷底,闻言也只是无声地点点头,转而望向了窗外。

万家灯火。

那些或明或暗的灯光在视野中被无限拉长,闹市中的人声隔着玻璃都能沸腾地穿透进来。

母亲牵着孩子的手在透明的橱窗前驻足;新衣模特在店门外高傲而冷艳地抱着肩膀,僵硬的眉眼间却依稀留着风情万种的韵味,路过的许多男人都状似不经意地回过头去,然后在自家老婆不满的目光中前行几步,远远将留恋甩在身后;放学后的学生们背着能把肩膀压垮的书包蹦跳着追逐打闹,奔跑的脚步在斑马线上留下了一串串长印;一位花白着头发的爷爷给孙子买了一个气球,小孙子拖着鼻涕叫着谢谢爷爷,眼里都是承载不住的喜悦……

这样热闹的景象才称得上是生活吧。

陆筝就隔着薄薄的一片玻璃看着外面,似乎有了一点名为希望抑或是期待的目光在视线里凝聚,但很快就消失不见了。

平心而论,和陆筝这样的人生活在一起是很难令人忍受下去的。

人活在世上,总要为什么东西奋斗,总会为什么事情感到喜悦或者悲伤,但陆筝似乎没有这种感情,他对所有的事情都一视同仁,似乎能接受一切,但更多的却像是对什么事情都满不在乎,也正因为如此,有些人就会做出不同寻常的举动来故意引起他的注意,那种手段拙劣的就像为了讨女孩欢心而往她身上扔纸团一样幼稚——但即使这样也会引起女孩的笑骂,却引不起陆筝的半点回应。

在他身上,时间仿佛静止了一般,整个人如同死水般惊不起半丝涟漪,他活在自己的世界里,别人走不进来,他自己似乎也不想出去。

就这么胡思乱想了一路,直到车厢上只剩下了宋启明自己一个人,他甚至还在无意间摆出了一副思想者的姿态,可最终还是被司机师傅的一声大吼给赶了下去。

他向外一看,就见陆筝不知何时已经走远了,背影在路灯下牵成了一条长线。

宋启明连忙从车上跳下,临下最后一级台阶的时候还拐了一下,不过还是拖着脚不顾死活地跟上了陆筝。

陆筝回过头看了他一眼,似乎是想转头继续前行,但停顿了一下之后还是不忍地走上前去,伸臂扶住了宋启明的肩膀。

因祸得福。

宋启明一路上都抑制不住自己的傻笑,路过的老老少少们都对他投来了异样的目光。

经过几趟车的来回转换,他们已经从市区里开始向郊区前进了,此时路过的地方都是低矮的楼房,色彩纷呈的内裤袜子和衬衫背心之类的随风飘扬,床单在数个单元门的栅栏外排成了一列,看上去活像许多哗众取宠的哨兵。

走了一会儿才看到了一间独立的小院,院门外有个歪扭的招牌上有着斑驳不清的“南山疗养院”几个字,门前种上了稀疏的几棵树,院子里有破碎的轮椅和凳子,许多皮球和被撕烂的书籍横七竖八地散乱在院子里无人收拾,几个大学生模样的人正皱着眉头擦玻璃,抹布来回了几次之后,就是满满一布条的沉灰。

有个穿围裙的女人原本正在屋里忙乱地四处指挥,此时见到有人过来,她也急匆匆地从屋里走了出来:“小陆,来看你家老太太了啊?”

陆筝点点头道了一声“赵姐”,然后就直接松开了宋启明的肩膀,迈步走进了屋里。

刚一进门宋启明就捂住了鼻子,这里充满了奇怪的味道,就像成筐的苹果腐烂了之后搅在浑水里又放了几年,然后又被人放进布袋里发酵了许久之后,在一个几十平方米的空间里突然松开布袋口让它们全部释放出来一样——宋启明努力维持着正常的脸色呆了一会儿,最终还是寻了个由头出去呼吸了几口新鲜空气,之后才大义凛然似地憋着气重新走回了屋子里。

整个客厅里大约有十个人,但都不太正常——有的肢体动作很不协调,有的嘴歪眼斜地流着口水,有的在扳着自己的手指数着一二三,最正常的那个看到有人进来还牵起嘴角笑了笑,但很快就红着脸拖着脚步回屋了。

赵姨跟在陆筝身旁搓着手解释:“附近六中的学生今天过来义务帮忙了,多亏了他们这里才能做这么一次大扫除,小李前几天也回老家了,这里的人手实在是不够啊……”

陆筝边走边点点头:“真是辛苦您了。”

他走到一间独立的小屋外的时候脚步顿了一下,但还是推开门走了进去。

开门的一瞬间就是一股浮灰扑面而来,把他呛得连连咳嗽,浮灰散尽之后就看见几个穿着校服的学生正依次排开站在一位老太太前面唱歌,那歌声真是五音不全,把老太太听得皱着眉头不断摇头。

几个学生也同样不情不愿地开合着嘴唇,双方都像是在经历一场酷刑,都盼着酷刑尽快结束。

事实上这老太太根本就是把听歌当成了自己的副业,她的主业是以一种苦大仇深的表情往腿上套裤子,在这样的天气里她却把自己打扮的像要过冬的鼹鼠,红的绿的衣服都往身上披去,而重要的是她至少套上了五条裤子,却只有两件单薄的衣衫,冻得瑟瑟发抖也不知该往身上套件衣服。

赵姐连忙赶过去好声好气地劝她:“王姐,你已经穿过了裤子了,这会儿再穿衣服就行了,好不好啊?”

被她称作王姐的老太太一把就将她推到一边,气哼哼地继续往腿上套裤子:“谁说的?衣服不是好好的穿在身上吗?今天有人要来看我,是谁呢?总之就是有人要来看我,我得好好打扮打扮——呕!”

不知是因为白天吃得太多还是心理紧张,她穿到一半就突然吐了起来,污物和着胃酸沿着脖颈淌到了衣领里去,黄黄绿绿的半消化的东西混在一起着实让人看着恶心,麻布衣领很快就被浸湿了,那几个学生如同被踩了尾巴似地掉头就跑了出去,连手里的歌词本都仍在地上不要了。

赵姐看着也有了半刻的迟疑,在这迟疑之中陆筝已经走上前去半跪在了老太太面前,轻车熟路地解下了她脖子上缠绕着的布巾。

“赵姐,麻烦帮我打盆水来。”

陆筝回头说道,赵姐“哎”了一声就转身跑走了。

陆筝把布巾从老太太脖子上取下来,换了干净的一面帮她把嘴角的污物擦干了,然后他帮着老太太把脏污了的外衣脱下,从旁边取了一件新洗好的衣服套在了她的身上,老太太由着他把自己的胳膊从袖子里套进去,在此期间她一直迷茫地看着陆筝,似乎正在脑海里寻找有关于这个人的记忆。

30、五味杂陈

平心而论,这老太太年轻的时候一定是个美人。

宋启明在心里想着,抬头又看了她几眼,她现在的岁数看上去也不算太大,但是实在过于老态,弯曲的背脊如同虾米般直不起来,满脸的皱纹如同百年老树的树皮般推推挤挤地挨在一起,抖一抖似乎都能掉落开一地碎屑。

那双手似乎在冬日里泡过了太多浮着洗衣粉的石水,掌纹和指肚上都是厚茧,粗糙干裂的似乎能随时绽裂开来。

陆筝一直闷声不响地替她收拾残渣,把呕吐物装在簸箕里运出去,又用拖布来回擦了好几次地面,在此期间看不出他有半点不耐烦的感觉,额头上细密的汗水在走动间被甩得四散飞出,很快就消失不见了。

老太太一直眯缝着眼睛看他,眼里的混沌时请时淡,时有时无,在一个转瞬之间不知为何突然站起身来,挥手就给了陆筝的脑袋一巴掌:“从来没来看过你妈,你妈都白养你了!你还真是个白眼狼!当初就应该把你掐死!”

这一下真是清脆的可以,也不知她哪来的那么大力气,陆筝的额头很快红肿了起来。

赵姐连忙过来拉着她:“王姐您又记错了吧,小陆每个礼拜都来看您几次,也是他把您送到这儿来的,每次过来都带好多东西,您再仔细看看,可别认错人了啊。”

老太太不依不饶地要扑上来打他:“你们一个个的就知道骗我!欺负我老糊涂了是不是?管不了你们了是不是?你个小白眼狼,天天就知道给我找晦气,真是白养你了!”

眼见着她的情绪越来越激动,从外面也跑进来几个人帮着把她按在了椅子上,即使被按住她也不消停,嘴里一直不干不净地吐着脏话,骂骂咧咧地好像不是对着自己的亲人,而是对着哪个害得她家破人亡的仇人般尽情发泄着怒火。

赵姐连忙要把陆筝拉走,陆筝却站在原地没动,他微微佝偻着背,脖颈有青筋浅浅地浮现出来。

宋启明看了一会儿还是忍不住走上前来,在身后轻轻推了一把:“先回去吧,你在这儿站着,她的情绪只会更激动的。”

陆筝的身体忽然颤抖了一下,他别过脸飞快地从眼角处抹了过去,再站直的时候,连微微涨红的眼角也消失不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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