啧,真恶心。
手中的笔尖忽然发出轻微的一声嚓响,当陆明宇回过神来的时候,铅笔的笔尖已经断裂在了画板上,
画布都被他挑开了一条。
而画室老师的脸就停在离他的画笔不足几厘米的地方,莫翔和刘轩伟脸上的表情千变万化,出奇一致
地在一旁冲他打手势,大气都不敢多喘一口。
那画室老师看了一会儿他的画,又转过脸去看那个模特,随后又转回去看他的脸,鼻梁上厚如啤酒瓶
底的镜片散发着精光:“你是哪个班的学生,叫什么名字?”
陆明宇舔了舔唇角:“高二二班的,陆明宇。”
画室老师点了点头,陆明宇觉得如果他的脸上长满了胡子,他就要锊着这些胡子叹息了:“你的文化
课成绩怎么样?”
陆明宇难得红了脸:“马马虎虎。”
“那我建议你加入艺术特长生的行列,我可以给你做一份推荐表。天赋这种东西是多少人可望而不可
得的,可不要埋没了上帝给你的恩赐啊。”
画室里其他的学生都倒吸了一口凉气。
这次的画室老师也算是县里小有名气的画家了,往日里都是横眉竖眼地挑学生的错处,一点点错误都
恨不得用显微镜放大,然后把那个学生批得体无完肤到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像这样的夸赞几乎是
画室里百年难遇的奇景了。
陆明宇自然也不能免俗,但他明显比其他学生要镇定许多:“谢谢你,我会考虑的。”
如果说陆明宇也有什么爱好的话,那就是画画了吧。
五岁之前他的记忆几乎是模糊的,人类这种生物,总会自动地回避那些让自己感到不安和痛苦的回忆
,印象最深刻的就是在那个低矮的孤儿院小楼里,破碎的木板和油灰把墙壁涂抹得墨黑一片,很多小
孩流着口水吮手指,脏兮兮的唾液沿着下巴流到了脖颈里。
大部分的老师早就回家看顾自己的孩子了,仅剩的美术老师丢给他一本画册,然后趴在破旧的木桌边
打瞌睡。
而当时的身高还不到讲台的他就自己搬过一个小凳,摇摇欲坠着站在上面画画,栩栩如生的图案很快
出现在了仅剩一半的黑板上。
粗劣的粉笔灰烬呛得他泪流不止。
底下的小孩们歪歪扭扭地拿着笔,画纸上的圆各个扁平狭窄,原本应该横平竖直的矩形看上去如同一
个个古怪的几何。
而他与陆筝最开始的记忆却不是出现在那里,而是在另一个小小的四合院里,当时他刚刚被陆筝领回
去不久,一只八哥在院门口叽叽喳喳地说着你好再见,短窄的两条腿在横梁上蹦来蹦去,深绿色的羽
毛在阳光下被渡上了层光滑而明亮的色泽。
而陆筝抱着手臂靠在窗边,眼神却是轻飘飘地荡去了窗外,他穿着普普通通的白衬衫和卡其色裤子,
墨黑色的头发柔软而富有光华,一层光芒覆盖下来,在他的眉眼间沉淀下了许多看不清原貌的淡定和
冷漠。
明明是那么温暖的感觉,为什么会如此无动于衷呢。
他的背影在天地间静默无依,两扇勾勒着深花的长门间洒来几束光网,要将他牢牢覆住。
陆明宇把这副画面原原本本地呈现在了画纸上,他兴冲冲地带着自己的大作向陆筝扑了过去,还没等
靠到离他最近的地方,陆筝却突然关上窗户转过了身。
阴影忽然扇动了起来,在窗外一直苦苦哀求的人无奈地离去了。
好像有跳跃的东西点在了陆筝的瞳膜上,水光摇摇欲坠地覆盖出一张透明的网,将那点光亮完全地掩
盖了。
那是在陆明宇记忆里的,陆筝唯一一次流泪的画面。
而陆明宇的脚步声戛然而止。
那副画被他捏紧了,很快看不出原本的面貌。
只有汗水淋漓着沾湿了掌心。
心里五味杂陈的不知道是什么滋味。
在他幼小的心脏里盘旋的只有一句话。
如果他没有看错的话——
那个离开的人,是个叔叔。
8、意料之外
陆明宇从画室往教室走的时候一直闷闷不乐。
刘轩伟在一旁撞他的肩膀:“又怎么了?画室老师对你印象这么好,你要不要回去和家长商量一下,
直接拿了推荐表报了艺术特长生啊?别看咱们学校又小又破,艺术类考生的成绩倒还真的不错。”
莫翔在一旁拿脚尖蹭地面,边走边吹凉风:“得了吧,人家大神一个,才看不上咱们这座小庙。最主
要的还不是这个,和家长商量什么的才最让宇子头疼吧,这些材料之类的买起来还好,到时候最终培
训再加上美术集训又是一笔花销……”
“哎呦莫小爷您居然也开始了解人间疾苦了?”
“伟子你就站在那儿别动,让小爷练练脚力!”
“…… ”
快走到班级门口的时候,从四班那边的拐角处传来一阵吵扰声,许多三班的和他们自己班的同学都围
在那边,不过还是男生居多,女生们都聚在门口窃窃私语着指点着什么,看到有人过来赶紧就躲回了
班级里。
莫翔马上按着一个人的肩膀踮起脚张望:“哎,那边干什么呢?这些人怎么看上去这么熟悉?哎不对
中间的那个不是大炕吗?那几个人拉着她干什么?”
“卓妍?”
陆明宇走到门口的时候就突然停住了,他皱着眉头转回身来,抬起的脚悬在了半空将落未落。
莫翔这会儿已经完全不懂察言观色了:“对啊,那几个人不是飞哥底下的小弟么,怎么敢对卓妍动手
动脚,飞哥也不管吗?”
他这边话音刚落,就听那边卓妍混杂着尖锐和羞恼的声音骤然传来:“把你的脏手拿开!”
陆明宇他们几个心头一震,拨开人群就挤了过去。
那几个人确实刘一飞手下的小弟,破破烂烂的校服堆在身上,后腰上还塞着黑色的电棍。
领头的一个一头黄毛,说话的时候唾沫横飞,烟灰和着口臭能把人熏出好远:“跟谁不是跟啊,飞哥
都不管你了,陪哥几个玩玩儿怎么了?你看看你那满身骚味儿,一副招蜂引蝶的样儿,还在那儿装什
么清高啊?”
说完就去抓卓妍的手臂,然后就被卓妍像沾到病毒一样狠狠甩开了。
她气的全身发抖,脸色时红时白,一双本是灵动的桃花眼里蓄满了泪水。
这几个人仗着在学校里有人才敢随意胡来,其他的学生都害怕惹祸上身然后被勒令退学,一个个只敢
站在外面指指点点,倒也没人敢对她伸出援手。
当然更深层次的原因是卓妍的身份是刘一飞的女友,而刘一飞就坐在四班的最后一排冷着脸翻书,明
显是有意要给卓妍些教训的样子,连正牌男友都不管,其他的人跟着凑什么热闹?
而刘一飞四周的气压不知为何已经慢慢降到了冰点以下,旁边的学生都害怕粗心点着了引线,赶紧远
远躲开了他。
领头的那个黄毛见到没人管他,气焰更加嚣张起来,甚至直接往卓妍的肩膀抓去,这天屋里很热,卓
妍把校服外套脱了,里面是一件小香风的露肩里衣,圆润的肩头白皙诱人,格外惹人垂涎。
那黄毛伸到半路的手却被人大力一抓,手腕被骤然捏紧了,抓住他手腕的人力气奇大,他只感觉自己
的手想要断掉一般疼痛起来。
他刚张口想骂,就被那个人不咸不淡地呛了一句:“别的本事看不出来,欺负女孩的能耐倒学了个十
成十,飞哥的脸都被你们丢尽了!”
陆明宇不屑地啐了一口,眼神越过四班畏畏缩缩的众人,直接逼到了刘一飞脸上。
刘一飞本来已经准备着要站起来了,此时被他这么一说反而下不来台,只能黑着脸坐在椅子上,手里
的圆珠笔被捏得咔吧咔吧地脆响。
陆明宇毫不犹豫地又补一刀:“若是飞哥真的和卓妍分手了,你想追她自然是你自己的事儿,可是现
在飞哥还在后面坐着,你们就这么明目张胆对他的女友动手动脚,和看着他打他的脸有什么区别?若
是哪天飞哥和卓妍关系又变得如胶似漆,你们以为,他会放过你们几个?”
“这、这个……”
以黄毛为首的几个人面面相觑着大眼瞪小眼,显然之前根本没有多想,只是自以为揣摩对了老大的意
思,现在被陆明宇把这个利害关系一分析,他们几个也觉得若是事情真的那么发展下去,最后吃不了
兜着走的还是他们自己。
下午的上课铃也恰好在这个时候响了起来,围观的群众赶紧作鸟兽散,这几个找茬的人在心底庆幸着
有了台阶,于是一个个快速地瞟了刘一飞一眼,转身就飞跑而走了。
卓妍慢慢地抱紧了肩膀,虽然没有说话,但她还是感激地望了陆明宇一眼,眼里的那些波光晦暗不清
,抖动着不知散发着什么讯息。
陆明宇却根本没有看她,只是从已经渐渐疏散的人群中挤了出来,几步就走回了自己的班级,坐回了
自己的座位上。
刘一飞皱紧了眉头看着自己手心的笔管,那根脆弱的笔管在他无意识的搓揉之下不知何时已经开始破
裂,原本就密封不够扎实的蓝色笔油被生生挤出来好些,在手上被胡乱地抹成了一片。
他的目光好像刀子刻划着面前的桌子,火光凝聚着仿佛要将木板烧出一个深洞。
在放学之前,刘轩伟已经秉承着三人作死小分队的光荣传统,成功编出了一首“见义勇为拔刀相助”
之类的拗口民谣,若是按平时莫翔的能力,这一会儿应该不只是他们班他们学校,外校的人和外校的
狐朋狗友们应该已经到了对此耳熟能详,出口就能背诵的地步了。
不过莫翔今天真是出了奇的安静,甚至都没有伸脚去踢陆明宇的凳子,连别人找他说话,他都是一副
爱理不理的样子。
放学之后,他更是把书包甩在背上,头也不回地直接走了。
陆明宇也根本没有多余的心思用来管别人怎么样,他满脑子的心思在脑海里翻来覆去,就像豆浆被搅
乱了熬成了豆腐脑,咸咸淡淡的理不出头绪。
而在他回到家之后刚要开门的时候,对门的王婶就先他一步,将她家那扇和她的性格如出一辙的铁门
狠狠推开了。
她的嗓音甚至都冒着高八度的热气:“哎呀小宇回来了啊!快来王婶家吃饭!”
“不了,我等陆筝——”
他一回头,就看到陆筝正坐在王婶家的客厅里,而那个吊车尾周滨一支笔架在耳后,另一支笔正点到
了某本书上,而陆筝正捧着那本书抬起了头,在看到陆明宇的一霎那,他唇角上那个原本僵硬的微笑
弧度轻轻化开了一些。
增染了些许活气儿。
陆筝给人的感觉总是这么冷又这么格格不入,说是和他交谈也可以交谈,说几句寒暄话他也会不咸不
淡地回答几句,但他总给人一种靠近不了的隔阂感,只要稍稍往他那里靠近一点,就会被看不见的保
护膜挡在脚步,外面的人就徒有隔着围墙徒劳观望的份儿。
外面的人想进去,而里面的人想出来吗?
王婶完全没有感到气氛的怪异,她直接伸手把陆明宇拉进了屋子:“小宇你傻站在门口做什么呀?王
婶手艺也不怎么样,简单做了几道菜当给陆老师的谢礼了,你也饿了吧,快过来吃饭!”
陆明宇刚一踏进王婶家的大门,就听陆筝的声音如一根钉子般将他扎在了原地:“别忘了换鞋。”
陆明宇看了看脚下的鞋子,泥泞一片,上面还有碎石土砾的痕迹。
又看了看王婶家新翻的地板,明亮的乳白色光滑如新,透明的好像一块镜子。
王婶连忙打圆场:“来我家怎么还这么客气啊!这地板有没有人踩我今晚都得再擦一遍,孩子他爸明
天晚上就回来了,他那个人是个重症洁癖患者,看着家里哪儿不干净就头晕,说他多少次也改不过来
那个臭毛病!”
絮絮叨叨地说了不少,王婶还是把拖鞋给陆明宇拿了过来:“这是小滨的拖鞋,我看你们俩脚的大小
差不多,小宇别嫌弃他啊。”
周滨把脸默默地转了过去,心想我不嫌弃他就不错了。
这顿饭虽然是所谓的“随便做做”,但能看出来王婶依旧使尽了浑身解数,天上飞的地下跑的在餐桌
上应有尽有,甚至还有几只一看就冻了不知多久的鲍鱼,委屈地蜷缩在化了一半的冰块里。
陆明宇默默扒着碗里的饭,眼前的食物色香味俱全,比平时的晚餐不知道好了多少倍,他却提不起半
点胃口。
是因为不是那个人的手艺吗?
明明手艺不怎么样的。
可是已经习惯了他做的饭,再吃其他人做的就很难下咽啊。
他在这边郁闷的不知如何是好,那边周滨居然难得地不用母上使眼色就无师自通地学会了夹菜:“陆
老师,这只虾给你。”
陆筝慢慢捧起碗,看了看躺在饭上的红艳的基围虾:“谢谢。”
他慢慢扒着饭,看了那只虾一会儿,才把它和着饭夹入了口中。
周滨难得地得到了夸奖,马上跃跃欲试起来,筷子伸缩传递的速度越来越快:“我妈做别的东西手艺
都一般,只有这道狮子头做的真是入味,您快尝尝,如果好吃的话就夸奖她几句,我妈能开心的蹦到
天上去。还有这道凉菜,我爸教了她好多遍她才学会,但现在做的比我爸都好了……”
陆筝吃饭的速度甚至赶不上他往自己碗里夹菜的速度,小小的瓷碗很快就见了顶。
王婶在一边笑眯眯地看着,一脸自己的儿子终于长大的幸福满足的表情。
从陆明宇这边看来,他们还真的是一家三口欢天喜地其乐融融,就差没被拉到春节晚会演一出合家欢
乐的红火大戏了。
而他自己也不知道自己是什么表情,只会那口原本就并不坚固的后槽牙已经要被咬烂一半了。
9、争强好胜
好在王婶终于发现了陆明宇这个被冷落了的客人,于是赶紧往他碗里夹菜:“小宇也快吃,现在这么
大正是长身体的时候,多吃点才能长高啊。”
陆明宇马上反驳:“一米七八很矮吗?”
王婶倒是难得开窍了一把:“多吃点就可以向姚明靠拢了!”
“长的那么高有什么好处?”,陆明宇默默剔牙:“想接吻都得弯腰。”
如果他真的像姚明那么高,想吻陆筝的话就要把腰弯成九十度角了吧?
我擦!
这一天天的到底是怎么回事?
到底在没完没了地想些什么?
陆明宇觉得自己的脸已经变成了一个嗡嗡作响的水壶,从孔眼里冒出的热气把他的脸熏烤的燥热不已
。
他偷偷抬起眼来望向了陆筝,对方察觉到了他的目光,似乎不经意地抬眼扫了他一眼,陆明宇却觉得
自己被这样的眼神看穿了——好像把洋葱一样的心脏一层层剥开,然后把蜷成一小团的蕊芯呈现到对
方面前一样。
又好像把自己扒光了推到了光天化日之下,等着那个有着人类意识的闸刀咔嚓一声,把他最重要的东
西一切两段。
忐忑。
恐惧。
王婶左看右看,看着气氛融洽时间也差不多了,于是终于决定切入这顿饭的正题:“小陆啊,我看小
宇岁数也不小了,一个男人带着孩子终究也总是不方便,到时候孩子大了翅膀硬了,高考之后还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