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日十字路口——肖斯塔
肖斯塔  发于:2015年07月30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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克里斯盯着他看。

半晌后理查说:“你醉了。”

克里斯说:“你更醉一点吧。”

理查吸口气让脑海里的噪声降下去。“我今天喝多了,”他说,退开了一步。

“理查,”克里斯叫道。他的声音沙哑坚决,每个音节都像重重掷在地上一般。理查不得不回过头来看他。

“我是醉了,但这跟我醉不醉没关系,”克里斯说,“我一直都想要你。我不论醉不醉,过去还是现在还是以后,都是想要你的。又不是我明天会后悔今晚上来找过你。”

理查觉得自己大概真的是喝多了。这话在他耳朵里回响就像幻觉一样,还是噩梦的幻觉,因为在过去的一年里每次他们稍微互相接近,结果都只是更加惨痛,他都已经建立逃避的条件反射了。他下意识地把上衣领口扯起来擦脸上的汗,一松手,那T恤就歪歪斜斜落回下去,在胸前留下一片难看的褶皱和潮湿。

理查说:“我真不知道是你疯了还是我疯了。你究竟想怎么样?”

“你明明也想要的。你回吻我了。”

“克里斯——”

“你别否认了——”

“——我没否认。我不打算否认,我不打算骗你,拜托了。但我以为我们已经把这个问题说清楚了。”

他没心软;这回答足够强硬。克里斯终于把视线从他脸上挪开,靠到身后的沙发背上,低下头笑了一声。

“你知道我为什么回来找你?”克里斯问。

“我不知道。”

“因为我还有一点幻想。在这种时候,在现在这种时候你是不是会稍微松一步半步。以前也就算了。但现在真是最后一次了,如果现在也没有,那就真的是以后都不会有了。到这种时候你还是老样子?我真的不知道还能怎么办了。

“一开始,01年,02年的时候,我是觉得你认真得太可爱了。你永远镇定,永远有把握,我忍不住就想看你什么时候能失控。后来我觉得你就是地心引力,你真的就能把你想要留下的人拴在你身边,简,凯蒂,她们都是,我无论去到多远都还想要回来。可是最后我意识到,原来你果然就是地心引力。你想要完成的目标,你给自己安排的计划,你的安全感……你是不会改变的,理查。你是不会为别人改变的。你不可能靠这样永远下去的,你不可能期待别人永远还是会陪你回到老地方去。别人的忍耐也有限度,别人会先离开你的。”

如果说理查在此前辛苦垒下过防线的话——这番话让他彻底失守,所有防线完全崩溃。一半是因为克里斯的话而愤怒,一半又是剜骨一样令人昏厥的痛,混在一起简直悲壮了。克里斯还倚在那张小沙发的后背上,屈着膝垂着手,头发耷拉眼圈发红,他们说到底是没法比谁更筋疲力尽一些的。理查向前一步,伸手钳住克里斯的两臂,把他拽到面前咬住他的嘴唇。

这个吻跟前一次没有一点相似,理查用的力气太大,只有这种皮肤表面的压强能缓解在身体里面游走的疼痛。他的手挪到克里斯的后背和腰上,他能感到克里斯有片刻的木然,全身僵硬一动不动,然后才开始回应这个吻。他偏开头,沿着他脖颈的曲线向下,吮他的颈窝和锁骨。猛然间克里斯把两只手都挣脱,如同一具在水面下快要窒息的身体,紧紧缠在理查脖子上,然后身体靠近,像磁铁一样贴上锁死,让他们变成两个缠绕在一起下沉的溺水者。

一下子他身上就发痒发烫了,这薄薄两层衣物都太厚了。他挡不住他自己;到现在他果真失控了,他的计划和自我劝说都被两个赛季以来的拉锯消磨殆尽,现在他就退化成一只低等动物,只顾索要和标记对方的身体。他们已经有一年半没有做过了,到现在这结合好像自动愈合的裂缝,各自破碎粗糙的边缘完全相吻合,绕开理智,直接抵达感官最深处。

那天晚上理查朦胧中叫克里斯的名字,他还是叫他“克里斯”,美国人的发音,不地道的缩写,这称呼再错误蛮横也是他心中唯一名字,他就是他的克里斯,这名字是他们之间萍水相逢的唯一见证。克里斯一点一点亲吻理查的眼睛,理查能感到他是笑着的。他说:“你可以叫我克里斯的。我其实没有意见,上次只是在说气话而已——”

在那一刻理查完全被话里的温存所占领,他真幻想他们这一次是否和上次不同了。但这念头太过渺小,反正他自己是不打心底里相信的,于是在欲`望浮沉中也就一声不响跌落到海底去了。

早上理查一醒来,立即被宿醉所击倒了。他踉跄到浴室去,冲了个热水澡,又拿着刷牙杯子给自己灌了两杯水。他出来的时候克里斯还在睡,趴在雪白的被子堆里,只露出后脑勺和脚。

他头疼得要命,毫无胃口,于是又躺回到床上去。他侧过头看克里斯,克里斯的脸埋在枕头里,只露出一只眼睛,他的睡姿总是这样。此刻他呼吸均匀,表情平静。

理查昨晚真是被克里斯的反复无常弄崩溃了。崩溃的结果就是发现他们两个之间的连线,不论称之为什么都好,依然没有抹除,随时都能再把他们温柔地扼死一回。但这个人现在怎么能一副人畜无害的样子,心安理得地安眠着?

他又对着克里斯发了五分钟的呆,终于决定胡思乱想是毫无意义的,便翻了个身面朝窗户躺着。床头柜上的闹钟显示已经过十一点了。他头还是疼,于是闭上眼睛。

他刚一闭眼就被人从后面突袭了。克里斯毫无征兆地一把抱住他的背,手肘卡在他的肩膀上,又用膝盖蹭他的腿。克里斯在笑,然后把脸颊贴到理查身上。理查摸到他的手按了按。他坐起来,回过身看他。

那时机太巧,克里斯不可能是恰好在此刻醒来的。不过偷袭者现在一脸无辜,朝他瞪着眼睛。

“起来吧。”理查只是说。

他们到外面去找早饭,慵懒的皮埃蒙德周末,快到中午整座城市才好似刚刚在阿尔卑斯山面前苏醒。路上,克里斯问:“你们什么时候走?”理查说:“后天上午。”克里斯点点头,说他也是。然后一路就都无话。

到市中心的小餐馆点菜时,服务生姑娘先问他们要不要饮料,看他俩没精打采的样子,又直接推荐了店里的咖啡。克里斯给理查翻译菜单,但他自己也说不清楚蹊跷食物配料的名称,各种松露各种浆果,或者一头牛身上的不同部位。反正理查胃口缺缺,就随便叫了点面包。最后她问他们还有没有别的需要。

理查问:“可以多给我一杯冰水吗?”

“没问题。”那姑娘说。

“谢谢。”

她把菜单都带走。但不到一分钟克里斯就又坐不住了。他张望一番,回过头来说:“你说我现在要香槟是不是找死?”

“才一点钟。你头不疼?”

他点头。“算了。我还是喝点水吧。”

很快咖啡和冰水都上来,两个人猛灌一通,灌完狼狈地互相瞪视。他们分享一张小方桌,紧靠窗口,阳光照在脸上都是前一天晚上熬夜又放纵的浮肿。理查自从来都灵就没睡过几天饱觉,一开始是准备比赛,比赛完了又是没日没夜的聚会。他知道克里斯肯定也是类似的日程。

克里斯笑了一声。“你看我们两个现在都成什么了?”

“你老是这么说。去年在莫斯科你就这么说。我从来没弄明白你是什么意思。”

“真的?我没意识到你那时候那么生我的气。我现在单纯只是想说我们纵欲过度行尸走肉——

“什么叫你没意识到我生你的气?”

“好吧,好吧。我不扯淡了。我知道你生我的气,我半夜三更跑去找你发脾气什么的。但是你那时候那种气定神闲的样子——天,就像你是裁判长而我指责你评判不公一样。你拒绝人的方式太冷暴力了,理查,我真是没办法了。”

他的语气出奇地单纯,毫无怨恨,打破连月的僵局。理查抬起眉毛看他,克里斯歪嘴笑了。事到如今,在以前多么难以想象的剖白,好像都不显难堪了。而且这剖白如果足够诚恳,就能像卸下包袱一样轻松。理查说:“我那时候又累又烦,又忍不住不见你。于是我觉得那样叫你走是最好的了,我不知道我是怎么想的。我想劝你专心比赛,到最后你果然被我气走了,你走之后我还恨你恨得要死来着。”

“哎。没什么好遗憾的。我那天也够难看的了,我也不该跑去找你。不过再让我决定一次我估计还是会去的。”

“都算了吧。不过你该告诉我。你去年说那句话的时候是什么意思?”

“你是真要知道?”

“当然了。你故作什么神秘?”

“因为我有期待。我问你看我们现在变成什么了?我刚发现我开始有期待,我还以为我们接下来会有很长的时间,我以为会有些不一样的事情能发生。但当我意识到这些时,好像已经晚了,你已经不愿意等了,而我其实还飘在空中。于是就滚雪球一样的全崩盘了。现在比赛都结束了,我们彻底没时间了。所以说到底就是不走运吧。”

“你是永远飘在空中的。你什么时候要降下来的话能不能发个短信通知一下?”

这话让克里斯笑了,还带着点讪然。他抬眼:“所以真的还是这么不可能吗?对你来说?”

理查的声音也轻了。“你想要的是什么?”

克里斯把头低下去。两秒后他推开他的咖啡杯,重新看他。“我不知道,你问对了,”他说,“我不知道我想要什么。两年前不知道,现在还是不知道。但我知道我不想要什么。现在这个时候我有太多事情要准备。有一部分生活在发生变化,我们都在应对。我最不愿意看见的大概就是失去未来的可能性。我不想在这个节点上把门都关了,把我自己锁死在里面。所以我是不可能安定下来的。”

“我猜到了。”

“你还有什么计划?你有演出合同不是吗。”

“至少还有一年。凯蒂要去做NGO,我打算把学位读完。我们先回芝加哥,我大概会长期呆下去。”

“我也要回去的。我不可能——”他没说下去了。

所以即便他们能这样重逢,能小心翼翼不去打破那份亲密感,整件事还是跟以前并没有什么不同。他们如今即便愿意承认愿意坦白,却无力战胜环绕世界的路程,以及四年又四年的光阴。这念头让人反而容易释然了。

“但你还是不愿意像以前那样?”克里斯又说,“我们至少还有一年,商演什么的。”

理查摇头。

“好吧,”他耸耸肩。

“那些演出也赶不上几天,克里斯。”

“我知道了。那我再不问了。可是——这么说吧,但你愿意接受的可能性究竟还有什么?我搬到芝加哥去?”

这问题让他猝不及防,有一只隐形的手摸进他潜意识深处,倏忽一下拉扯出一长串他从未与任何人说起的白日梦的胶片。“这些——”他下意识地挥了挥手,好像把那些泡影都拨走,“这些都是说起来容易而已。”

“可为什么不是你搬到巴黎来?”

理查的第一反应是“我有计划了”,然后他猛然惊醒,明白到这理由有多自私。他没接话。克里斯既然问出这个问题,就已经知道回答了。

“我是心血来潮,我老是一意孤行,从来不问你是怎么想的,”克里斯说,“可是你也不可能为我改变,我们谁都不会为谁改变。这之间没有中间地带,只有两个极端,要么就是我妥协,要么就是你妥协,但是我们谁也不愿意妥协。所以真的不是你的问题,也不是我的问题,就只是没有时间了。”

他点点头。“是这样的。”

他终于必须承认,不论他们之间有什么鸿沟不可逾越,都不可能是单方面的。昨天晚上克里斯说“你是不会为别人改变的”,他当时有多愤怒,现在就有多无力。在克里斯那句话刚出口的时候他不愿相信这是真的,有段时间他竭力想证明克里斯是错的,但这段时间——大概也就只是那么几个小时而已。现在他不得不承认他是对的。他的求而不得,对于他们两个人来说都是一样的。这世界上没有什么感情里只有一个人失误。克里斯不愿意做的事情,理查他自己也一样不愿意。在二十五岁上,许多事情就是不可能的。

既然如此——他看着这个人——再挣扎,压抑,或者拿着刀子想要互相逼退,也都是没有意义的了。他无论如何也是没有办法的,他缴械投降得太早,到现在根本已经不用挣扎了。只要另一个人还活着,还在这浩渺世界的某个角落,他就是不可能死心的;唯一残酷的只是,他们两个现在同样不可能在一起。他得到他也好,得不到也罢,这感情都不会改变,因而自己跟自己的持久战才是最漫长的。

“不过——假如,就只是假设,”克里斯突然又开口,把理查从脑海里拽出来,“你真的想要我去吗?芝加哥?”他这么说的时候皱着一点眉头,死死盯着他看。那一刻太过锋利透亮,像一把水晶刀,而他无处容身,连犹疑和自我建设都不必了。

“我是想。但——算了吧。我想什么已经没用了。就当是做梦吧。”

奥运会也将闭幕;分别无可避免。只不过理查一开始以为他们到早上就该一拍两散了,结果没有;他又以为吃完早午饭总该告别了,结果也没有。快回到住处,他们在岔路口停下,谁也没有再踏下一步。

“你今天有什么计划?”理查问。

克里斯没有计划,但他可以就地创造计划。于是那天下午他们都没回去,在城里逛了半天。最后的半天,对这比赛、以及对他们的生活都一样。老城的商业街生意兴隆,多亏奥运的带动。路两侧的大厦的底层就是人行道,廊柱延长至一个街区那么长,像密歇根湖边上的某几条街,但这里的楼房远更历史悠久,霓虹灯招牌挂在巴洛克窗上。

他们中途进了一家墨镜店,小屋被游人所挤满,老板娘是个身材丰满深色皮肤的意大利女人,声音沙哑得很有风情,用来来回回那几句英语打发各国来客。克里斯是一个讨人喜欢的顾客,答了她两句话,她发出低沉的笑声来。理查只听懂那一长串意大利味的“是的是的”。

克里斯试了一副巨大的方形镜片,蓝塑料镜框,跟以前夏天里那副飞行员墨镜完全不同。理查在镜子里看他:“话说我的墨镜在哪里?”

克里斯大笑:“你还记着。我没丢,在我家放着呢,这次没带出来。”

“……我还真不信。”

“我说的是真的。我已经这么没有信誉了?我没弄丢,不是骗你的。等我回去就做一个神龛,把它放在里面供着。”

理查哭笑不得。克里斯把带着价签的墨镜从脸上推到头顶,转过头来面向他。克里斯说:“神龛的部分是骗你的。但是这个没有你的好看。既然没机会还给你了,我会好好戴它的。”

克里斯把试戴过的墨镜放回架上。闲逛的最后一站是市中心的城堡广场。游人如织,巴洛克建筑庄严肃穆,从三面包围广场中心的蚂蚁人群。积雪化开露出猩红的屋顶,在这阴云天气里意外露出一种恹恹的赭色。地面湿滑,有的是冰有的是水。倏尔太阳从云间露出一角,大簇的光直落向广场中心,像突然出鞘的利剑,而地面水迹顿时亮如明镜。人群纷纷惊呼,掏出相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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