〇四〇章
天刚蒙蒙亮,苏凝起身,准备抓几条鱼去沁源客栈转悠一下。
楚辞一看他挽起袖子露出肌肉并不结实的小臂,眉头便皱了起来。“你等我一下。”说罢,转身不见了。
苏凝莫名其妙等了近一刻钟,终于看到楚辞反转,只不过,他第一眼压根没认出人来。因为楚辞竟然不但换了衣服,还挑了两个框子,每个框子有几条还在活蹦乱跳的鱼。
苏凝一呆,这也太像模像样了。他最初不过是想提一两条,当是自己钓的,去换几个钱。这样子倒像是渔夫。
“你向掌柜买的?”
楚辞瞥了他一眼,嘴角淡淡勾起,隐隐有些得意。“沁源客栈最拿手的就是鲑鱼。昨天我就让手下准备好了。”说罢,还扔了一堆衣服给苏凝,“换上,这样才像。”
那扑面而来的鱼腥味,让苏凝不自觉地皱了皱眉头。这样一来,苏凝根本没办法拒绝与他同行。
两人就像渔家兄弟一般相携往沁源客栈而去。浓重的鱼腥味,让路上行人退避三舍,而爱鱼的又忍不住要来看上一眼。鱼的确都是好鱼。而两位小哥还面生得紧,一开口就不是本地口音。所以很多有心要买鱼的人也都起了占便宜的小心思。
这本是人之常情,初来乍到的哥俩拒绝也是理所当然。
苏凝甚至气愤地说道:“你们不要欺负外地人,我都已经打听过了,市面的价格比你们多了三文钱。”
说罢拽着挑着担子的楚辞就走。那气势活脱脱的就是一个不谙世故的少年。
楚辞感觉到那握在手臂上的力道,嘴角不经意地翘起。
两兄弟的身影恰到好处地落在沁源客栈掌柜的眼里。掌柜的眼睛可精了。看着还在跳动的十几尾鱼,故意叹息了一声,“你们要的价格我倒是可以给,可如今小店被一位爷包了,也要不了这么多。若是你们可以便宜点,我就亏本买了……”
苏凝的眉头跳了一下,果然是女干商。
楚辞面色比苏凝平和多了,这才像是主事的人。是以掌柜只是瞟了苏凝一眼,便将目光落在他身上。
楚辞沉吟半晌,像是在下决心一般,只道:“我们兄弟本来是想在这临川城扎下根来,如果老板能够每日都给我们拿这么多鱼,我们兄弟俩愿意低于市价卖!”
苏凝暗暗惊了一下,楚辞这是准备打持久战的意思。但他的表面看起来就有些哀怨了。
一刻钟后,苏凝捧着一碗粥,不紧不慢地啜着,楚辞则坐在他对面啃馒头。而小二也用怜悯的眼神看着他们,仿佛他面前的是两个自强不息的乞丐似的。看得苏凝一阵毛骨悚然。
这不能怪小二,只怪楚辞当着掌柜的面说可怜的弟弟三天没吃顿饱饭了,好不容易找到这点营生,还要拿去还住店的钱。占了便宜的掌柜十分乐意地赏了他们一顿。
“听说这里住了一位贵人?小二哥,说说,让我们也沾沾贵气。”
小二原本是挺话唠的,一问这个,他神神秘秘地附身过来,还刻意压低了声音,“他的身份连掌柜都不知道。不过来头肯定大。整个客栈,几十个房间就被他全包下。随行的十几人,除了两个贴身伺候的丫头,全是彪形大汉,一看就是练家子。所以这些天,兄弟们都憋坏了。在店里大气都不敢喘一口。”
可一问及对方长什么样,小二就说不出来了,“我就见了一次,还是进住时。戴着面具,没看到脸。平素楼上,即便是掌柜都上不去。”
“难道他就不下楼?”
“也不是,每天清晨他会在后院的小花园里看日出……”
这话顺利点燃了两人的眸子。
苏凝突然捂住肚子,唉叫了一声,“小二哥,茅房在哪里?”
楚辞头皮直接麻了。苏凝要干什么,他用脚趾甲都能猜出来。可既然他开了口,他就得配合。
苏凝在茅房顺利地忽悠走了店小二,再一个不小心,便在花园迷路什么的,实在是寻常事。结果,这天也不过才微亮,几名壮汉,几乎守住了所有进入花园的路口。苏凝只是远远看到一个紫色衣衫的颀长背影。如墨长发几乎蜿蜒到地上,随着微凉的晨风轻轻飘起,光是一个背影竟是让人浮想联翩,分不清是男是女,是凡是仙。
苏凝刚要上前一步,就听见一声重重的闷哼声。
一个彪形大汉瞬间挡住了他的视线,抱胸而站,双目如炬,如泰山压顶一样俯视着苏凝。
苏凝那小身板不自觉地往后退了一步,从纯洁无暇的小脸上,挤出一个可人的笑容,十分天真地问道:“大哥,你可知道后门往哪个方向?”
彪形大汉看了他数息,僵硬的脸颊跟那一身的肌肉都纹丝不动。苏凝都开始怀疑他是否能听懂他的话了。又噎了噎口水,重复了一遍。
这次,大汉终于开了尊口,三个响亮的大字,“不——知——道!”
“那,我能问问其他人吗?”苏凝歪头看了看里面,正好看见那个紫衣人转过头来,原本以为会看见什么绝世美人,结果,只见一张银箔面具。那双眼睛黑黝黝的,仿佛能勾魂。
大汉一动重新挡住了苏凝的视线,眼神不善地瞪着苏凝,又飙了两字,“离开!”
还好没说“滚”。这光天化日之下,苏凝也不敢来阴的,便准备乖乖离开。
“让他过来。”就在此时,一声天籁,传进耳膜。不轻不重,明明没有什么情绪,却偏偏能撩拨人心一般。
大汉一听,便退了一步,让开了道。
苏凝的心跳反而加快了,显然,这超出了他的预料。他也并没有做好与紫衣人正面交锋的准备。而最让他不安心的是,他为什么要让自己过去?
若他真是甄家的家主,就他这二两肉,还真不够人视力凌迟的。
尽管内心奔腾,苏凝脸上却依然挂着恬静的笑容,甚至带了几分羞涩和紧张,那是一个下层平民对权贵本能的敬畏。
苏凝在几米外便停下来了,“小心翼翼”地看着紫衣人,“……我只是想找出去的路……”
紫衣人打量着他,精制的银箔面具遮挡到鼻翼,露出好看的唇形和线条柔和的下巴。若只是看脸部轮廓,很容易将他误认为女子。
他的身材比苏凝足足高了大半个头,与如今已经魁梧的楚辞几乎一样。不同的是,他的身材更为纤细,举手投足间荡漾着一股十分单薄的光芒,仿佛真是误落凡尘的仙子,让人不敢轻易靠近,玷污了他。
然而就是这样一个人,统领着甄氏,杀人如麻。而此刻那双沾满鲜血的手正朝他伸出来,晨光洒落在指尖,竟是照得透明了一般。
“过来。”
苏凝迟疑了一下。
“我带你出去。”
苏凝的脚动了,跟着靠近。看到那只伸向自己的手,并没有缩回去。苏凝只好也伸出手。跟紫衣人白皙细嫩不一样,苏凝早被磨得皮糙肉厚,甚至此刻还带了两片鱼鳞。
苏凝十分尴尬地看着紫衣人,“我的手很脏!”
紫衣人的嘴角微微勾起,收回了手,“在我带你出去之前,你也帮我一个忙,可好?”
“我能帮你做什么?”
紫衣人神秘一笑,自顾往前走去。这和谐如春风般的气氛,总觉得哪里不对。
不入虎穴焉得虎子。苏凝铁了心了。
半个时辰后,楚辞早发飙了,到处乱窜要找自己的“弟弟”。他是真的心慌了,不知道是苏凝故意的,还是他被人发现,碰到了危险。
掌柜和店小二拦也拦不住。几个彪形大汉将楚辞包围在中间,进退不能。
楚辞虚了眼,手下意识地捏住了传递讯号的鸣管,只要他吹响,那些手下马上就会出现,但从此他和苏凝的身份也就暴露了。
楚辞忍耐,不敢轻举妄动,努力强制自己冷静。
“几位大哥,我只问一句,我的弟弟在不在楼上?”其他地方他都找遍了,连掌柜都帮他找了。掌柜虽然是个看重利益的商人,可如果在他的店里丢了一个人,或者,那位少年被这神秘客人怎么滴了,他还真是左右为难。报官不是,不报也不是。自然他希望能够和平解决。
彪形大汉根本就不搭理楚辞这个外来人,只是将他围住,也不动手,虎视眈眈地看着。
掌柜赶紧抖抖索索地过来打圆场,最后有个大汉终于不屑地开了尊口,“在。”
一个字,噎死人不偿命!
楚辞差点兽奔,“你们把他怎么了?”
双眼都红了,原本英俊的脸颊变得狠戾冷酷。
大汉不再开口,依然如之前一样看着他。楚辞的心乱了方寸,有那么一刻,他想不顾一切先把人救出来再说,管他什么筹谋呢。
下一刻,楚辞松开了藏在衣角的鸣管,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拔出了一柄剃鱼鳞的匕首。
掌柜呆了。壮汉更加不屑,甚至连看都懒得看他一眼。
楚辞暗自噎了口气,“放我弟弟下来,否则,不要怪我不客气!”
众人依然不为所动,楚辞干脆扑了上去,他自然不敢漏出自己的底子,只是胡乱地刺。在混乱中还真让他滑到一点鲜肉,淡淡的血腥味冒了出来。
而紧接着他的肚子被一只膝盖重重顶了一下,强大的力道,让他一阵干呕,摔在了地上。
“你们干什么?住手!”
楚辞终于听见了想听的声音,也看到一袭月白衣袍从楼梯上急速扑过来。
楚辞看清楚那脸时,有些发呆,眉毛被仔细描过,精制也自然。一袭衣袍并不十分华丽,也无半点不适当的装饰,但的确是女装……
而这个人突然扑过来,将他护在怀里,愤怒又戒备地瞪着那几个壮汉。
壮汉的瞳孔变都没变一下,直到听见另一个声音,他们才恭敬地退开。
尽管遮面,楚辞认得这个人——甄逸,甄氏家主。暗卫的讯息果然不假。
而此刻甄氏家主看着地上的一队“苦命鸳鸯”嘴角微微勾起,冷冷淡淡,看似没有恶意,却也看不出有什么好意。
“林公子可有受伤?是我的手下言周教不当!”
这边话音一落,几名壮汉,开始抽自己的耳光。甄逸连看都不看一眼,反而亲自将他们扶起,请他们上楼查看伤势。甚至还给楚辞准备了热水和衣服。
房间里只剩下兄弟二人时,楚辞脸色古怪地将苏凝打量了一眼,“为什么穿成这样?”就算要想办法接近这个诡异的甄逸,也不至于这么糟蹋自己吧?
那眼中意味之直白,苏凝想将他直接按水里清醒清醒去。
“没你想得那样恶心。这位爷似乎被人逼亲,需要我当个肉盾。”说罢,还掏出一张银票,朝楚辞晃了晃。
塞好银票,苏凝很顺手地去解楚辞的衣服。
楚辞条件反射地往后退了两步,眼神戒备地看着苏凝。
苏凝也瞪大了眼睛,看着楚辞泛红的耳根,心情突然变得有些诡异。心情一好,一把拽住楚辞的衣襟,放软声音逗他,“爷,让奴家伺候你沐浴吧。”
楚辞狠狠打了个寒颤,一股无名火瞬间烧透了整个脸颊,跟看见恶魔似的,一把抓住苏凝的两只爪子,将人毫不留情地推出了门外,还十分严肃义正言辞地哼道:“乖乖给我呆在这里,哪里也别去!”
苏凝被他那样子逗乐了,反而“噗嗤”笑了出来。楚辞的脸别提多难看了,看着那张想念多年的脸,第一次露出这样的笑容,心里的酸涩和甜蜜无限泛滥,到最后他竟觉得自己的心跳都快没了。
苏凝被他看得终于停住了笑,正待他说句啥话时,楚辞“嘭”地将门死死关住。
苏凝眨巴了一下眼,这厮莫非是害羞?真会害羞?
“他真是你哥?”甄逸不知何时从对面的房间出来,靠在墙上,饶有兴致地打量着苏凝。那什么也看不出来的眸子,幽深幽深,怎么都有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味道。
苏凝也不正面回答,只道:“您真的还会再给我一百两?”
甄逸的嘴角不自觉地勾了起来。少年样貌的确是生得好,可看他的面容,苍白中透着一丝营养不良的黄。这份柔弱,还真能勾起人的怜悯。
可他甄逸可不是一个同情心泛滥的人。只不过闲来无事,有一只迷路的小猫咪闯入了他的视线。那可怜巴巴又惊恐莫名的模样,在看到一张百两银票时,便荡然无存了。难怪世人要说一句,人为财死鸟为食亡。
若是最初他还怀疑过苏凝的身份,可看到后面他的种种表现,他已经相信这就是一个跟着哥哥出来闯荡想要出人头地衣锦还乡的天真少年。
“当然!若是我满意了,自然会给你!”
苏凝笑眯眯地看着甄逸,脸上看不出一点不属于这个身份的表情。
他跟楚辞的身份早就设计好了,他甚至不怀疑甄逸在听了他的简单解释之后已经派出人去查探了。
这年头,比的就是谁动作快,比的就是谁更狠,比的就是谁更会掩藏。三年的时间在刀尖上舔血,他什么人没见过。这可比别人一辈子学习的都要多。
甄逸不是一个情绪外露的人。谁也看不透他的心思。他们更要分外小心。
两人各自在距离几米的门口说几句话,不远处就是几个侍卫。这气氛看起来十分怪异,两人像是对这种怪异毫无知觉一般,竟然还能笑上几声。
甄逸笑声戛然而止,突然又幽深幽深地看苏凝,“你不怕我?”
苏凝心头跳了一下,搜索是不是自己方才说错了什么,让他起了疑。口头却没敢怠慢,“有、有点。不过我相信你是一个信守承诺的人!”
甄逸这次没说话,只是将苏凝看了数息,嘴角依然是那样的幅度,蓦然转身,进屋,关门。
苏凝有些摸不着头脑。刚好下人来送热水,苏凝便给楚辞送了进去。
屋里冒着腾腾热气,苏凝看着在大澡盆里那个男人,猛然间有些恍惚。似乎前世在军营里,他就常帮楚辞倒洗澡水。而楚辞也会帮他打水。那段时间,是他们彼此靠得最近的时间。
男人一动,背上一条刺眼的痕迹暴露眼前,从肩胛骨斜斜向下。这样的伤苏凝很清楚。是利刃切出来的。因为太深,皮肤上留下了明显的缝合痕迹。
苏凝被这条伤口吓得血直往胸口涌,手脚跟着凉了起来。手上一实力,差点将水桶打翻。
楚辞被惊动了,探过头来,一看苏凝脸色有些苍白,蹙起眉头,关心地问道:“怎么了?”
苏凝将脸上的情绪收拾得十分干净,微微翘起的嘴角却显得有些刻意。
楚辞越发不放心,眼睛落在他身上就没移开。苏凝直接无视他,试了试水温,将水倒了进去。楚辞被烫得往旁边躲出半尺。热气升腾起来,打湿了他的睫毛,可怜兮兮地埋怨道:“你对我又有什么不瞒吗?”
小家伙现在真是越来越难以理解了,这是要谋杀亲夫呀!
苏凝冷冷哼了一声,捡起湿巾,抹上楚辞的肩膀。这才光明正大地观察起那道伤疤。从肩胛骨直蹿到斜面腰眼,从伤口的形状不难判断,着力点就在肩胛骨上,而下面有一段是没有及时躲开的大划伤。
在苏凝前世的记忆中,并没有这道伤疤。他难以想象这是什么场景留下来的。必定是一个生死搏杀的血腥场面。
“你的身手不错,怎么就没躲过?”
楚辞愣了一下,突然意识到苏凝的手指正沿着那成年的伤口慢慢地爬。
“一时不小心,没有防备。”
“不小心?”楚辞哪里像是个不小心的人。既然不愿意说,苏凝也不想再问。丢下湿巾便要起身。楚辞心头突然一慌,一把将人拉住,一双黑眸坚定地看着苏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