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日十字路口——肖斯塔
肖斯塔  发于:2015年07月30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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克里斯抬头看那阳光,眯起眼睛。

他回过头来说:“以前巴黎站的时候我说要带你们去玩的。结果从没去成对吧?一转眼又都过去了。我好像是信誉不太好。你们再来吧。”

但是理查其实不能确定他们什么时候会再去巴黎了。这不像以前签大奖赛表格的时候;以前那聚少离多到现在看起来都成一种奢侈了。至少在2006年,在都灵的十七世纪广场上,他还没有想明白一个人为什么要去世界上的任何地方。他还要花接下来的好几年才能摸透自己的心意。

他们的最后一点时间在都灵的雨夹雪中消磨殆尽。前几天过得太昼夜颠倒,下午时两个人都在街上猛灌咖啡,但到凌晨反而清醒回来。房间的隔音太好,大概是简陋运动员宿舍的唯一好处,彻夜笙歌全被挡在墙外。这夜晚,蜂巢一样密集住所里的狭小空间,枯燥洁白的床单,乃至性`事中升起又逐渐消退的盲目愉悦,都同三年前如出一辙。只不过即便是旅途情人,也有旅途到头的时候。于是每一出挑`逗,熟稔的伎俩,滚烫舌尖的挪移,在此刻都加倍缠绵,好比最后一场告别比赛,做足一百二十分的完美表演,因为下一次——就没有下次了。

深夜里克里斯翻出他阔别已久的旧把戏来。“弗朗索瓦·特吕弗,”他说,“他在《四百下》后面一个续集里说,不要把艺术作为手段去反省你自己的过去,因为如果这样做的话,艺术就不是艺术了。但是他自己就在这样做,不是吗?”

理查没回答。克里斯又说下去:

“你知不知道导演这个词,在法语里的意思是变成现实,在英语的意思是指示方向,在意大利语里的意思是转动。”

还是特吕弗。从02年到现在,就只有那些已经死去的人不曾改变。理查觉得再说下去他自己要先忍不住了。于是他叫住克里斯:“别说了。”这样的事情从没有发生过,只有这一次,唯一的一次也是最后一次,他叫他别再说了。克里斯蓦地完全安静下去。连他原先用手指来回揪床罩花边的簌簌声也消失了。

第二天早上,这告别真要到来的时候,克里斯毫无征兆地暴躁起来。“你为什么非得这样?”他不停问理查。“我们本来还可以有多一点时间的,”他这样说。大概这么些年来克里斯始终恨理查这一点。他是相信及时行乐的,但是理查只贪图切实可见的前景。说白了是他不肯冒一点的风险,他不愿意再赌,他牢牢握紧他那一点点安全感。他不愿意改变,只懂得逼别人妥协,如果不奏效就全都丢开。大概克里斯到今天都始终恨他这一点。

“我做不到,我真的做不到,” 理查说。他声音先哽咽了。

“为什么?”

“就跟现在一样的。我不知道你什么时候又会变出新的主意来,我一个人是不可能成为你想要的所有那些东西的。所以——所以就算我不走,你也会走的。”

“可是我不会的,”他突然说,跟他昨天清醒时的话又不一样,现在听起来简直语无伦次了,“我保证,我不会的。”

“你会的。你知道的,我也知道。”

“为什么?”他像发脾气的小孩子一样执拗。

“因为没有人能让你停下来,”他说。他在发抖,这下他确定了。“没有人能让你停下来。我也不能,至少现在不能。”

“你是个懦夫——”

“——我做不到,克里斯,我做不到——我爱你。让我先得到你,之后又再失去你,这种折磨我不想再来一遍了。让我走吧。”

“你是个懦夫!”克里斯吼道。

所以他,理查·柯森,他是个懦夫。他也许是也许不是,但这些都不重要了,因为那是他最后一句听见他说的话了。

在都灵的最后一天晚上理查去了冰曲队的一场聚会,人数是他们自己派对的好几倍,在一个巨大的宴会厅里面。冰曲队的男队员人高马大,抱着说各种语言、各种发色的姑娘们,而他感觉格格不入,就像乔凡尼说的,无法表演正常的男性气质了。他没呆多久就想离开,这时候凯蒂从人群中向他招手。

“你想出去走走么?这里太不习惯了,”她问。

他答应了。她又说:“我去找找简。你还有想叫的人就一起叫上吧。”

“我没有谁还想叫的。我跟你去找简吧。”

他们在人群中找到她,凯蒂问她要不要一块出去。简盘着一个发髻,把脸两侧的卷曲碎发捋在耳后,正在跟另一个他们都不认识的女生说话。

“噢凯蒂,理查——”她轮流拥抱了他们两个,但是却没给他们介绍她的同伴。“好久没见你们了,”她说,而事实上两天前的派对上他们才见过。“抱歉我在这边还有点事情想说。下回吧?”

于是他们又被拒绝了。到最后只有理查和凯蒂两个人溜出去,到奥运村的夜色里去。道路宽敞,夜灯明亮,各处的房子里都传来欢声笑语,也偶有在路上握着啤酒瓶子东倒西歪走路的行人。

“简究竟是怎么回事?”凯蒂问。

理查给不出回答。“她还和他之前那个男朋友在一起吗?”

“好像是的。可是我没见他来都灵。”

“你见过他?”

“有一回。一面之缘,在芝加哥,特别匆忙,没说上几句话。我不知道为什么简从来不带他出来。”

“好像我们都在怪他似的。其实也许也不一定是因为她的男朋友。可能我们真做错了什么。”

“那更糟糕,”她说,“可是她为什么不说?我宁愿相信只是因为她有了新的朋友圈。这种事情难免的。恋爱中的人,不是吗。”

这个话题到了死路上。他们转了个弯,往有座椅和纪念雕塑的小公园的方向去。“我那天跟伊万·扎伊采夫聊了一会儿,”理查说,“他人挺好的。他一点脾气都没有,不是我们想象的那样。我没留联系方式什么的,但是如果以后有机会还可以再一起见一面。”

“你们聊什么了?不过他看起来像个经常脱线的无害类型。除了肯定很能喝。我觉得肯定是那个姑娘更难缠。”

“她没来,我不知道。就说点特别没意思的话题,当时喝得那么多,什么话题都觉得有意思。他说他们夏天要到日本演出,我说我也去,可能还能见到。他给我看他女朋友的照片。他女朋友也在都灵了,但她不会说英语,所以他没带她来。你能相信吗?我们认识他们十几年了,对他们一无所知。居然到现在退役前的最后一天,反而跟他说话了。人真的是要到最没有退路的时候才愿意承认弱点吗。其实我们头一次世青赛那次就可以跟他们自我介绍来着。说真的,如果能重来一遍,有好多事情我都会犹豫的……”

她好一阵没接话,等理查说完她也沉默着。他转头看她,在路灯下,这才发现她的脸上已经全湿了。有两秒钟他被突如其来的同感袭中,眼眶发酸,几乎以为自己也要哭了。但眼泪还是没下来。“好了好了,”理查说,把手放在她肩上,“我们回去吧。”

凯蒂哭了一路。理查至少已经有七八年没见过凯蒂哭了,上一次好像还是他们青少年组时期一场滑铁卢的比赛,在等分区她就有点绷不住,到后台哭了两声,冲去洗手间洗脸,再回来就又已经是无坚不摧的犀利模样了。他从没见过她抽泣这么久,即便是以前他们三个在芝加哥一起去看催泪悲剧电影,理查和简都用纸巾猛擤鼻涕,她还是那个给他俩递纸巾的人。但这一刻——他理解——又是另外一种情境了。并不是有什么毁灭性的悲剧。而是默不作声的时间流逝,无恙地,就结束了。

他呢,他觉得他应该也有理由哭的,但他没有。走近宿舍楼,他听见屋子里传来的音乐,在恍惚之间好像就是辛纳屈的歌。那音乐绝对不可能是辛纳屈,但在此时此刻听起来完全就是辛纳屈,宣布大幕快要落下,终结一刻就在眼前。

春天过早地来临,都灵的雪全都化尽。等到七个月以后,芝加哥的下一个冬天又复开始的时候,他穿上他刚从都灵脱下的旧大衣,看见密歇根大道上的行人套上与去年同样的帽子、围巾和手套,孩童踢散路边积雪。他想一个冬天和下一个冬天之间的间隔怎么会如此短暂,春去夏来,人们怎么会如此容易就重新又回到上一个冬天的模样。而对他来说,他的一部分已经永远遗留在前一个冬天了。这短暂的间隔是最为残酷的:一转眼之间,他已经是一个再也不一样的人了。

******

本章注释:

*具体比赛的时间线都好多都是不符合实际的。例如05世锦赛的男单自由滑和冰舞创编舞在同一天,还有06奥运会的赛后表演之后没两天就闭幕了,等等。

*我记得奥运村的运动员宿舍应该不是单人间。但是考虑到历届奥运会都是安全套消耗大户,我不担心主角们找不到地方干事,囧。

* “不要把艺术作为手段反省你自己的过去……”出自Domicile conjugal。

第四章

1.

2007年的春天理查·柯森重新开始注册上课。之前在比赛的间隙他断断续续用三年半修了两年的课程,他打算再用两年读完学位。他不怎么住在学校附近,每周五一定会开车回芝加哥,每个月回家探望父母。08年理查拿到一个生物学学士学位,修了一堆数学课,找到一份分析员的工作,彻底又搬到芝加哥市区。这个新工作跟他原来的生活没有一丁点相似之处,循规蹈矩、不文艺、只跟数字打交道。他回归到标准的城市中产生活里去,就像他父母在一九七零年代结婚前的状态一样。晚上他跟新的朋友们一起外出,一开始他有两个圈子,一个是同事,还有一个是在学校认识的同学和校友。这两个圈子的人有所交叉,到后来合拢成一个松散的大圈子。生活并非不如意;他没什么可以抱怨的。

到07年底,他的手里已经没有任何一场演出合约了。这一刻在此前那么久的时间里都难以想象,所以真到来了依然感觉虚幻:仿佛,如果他愿意的话,他可以一辈子再也不回冰场上去了。

凯蒂没在芝加哥停留太久。她要结婚了,对方是她交往两年的男朋友,犹太人,聪明直率的年轻律师,理查见过他好几次,他跟凯蒂之间连神态动作都莫名相似,理查的妈妈见过他的照片以后都笑不拢嘴。凯蒂的婚礼在南加州举办,新郎的名字叫帕特里克·科恩。他跟她一样在密歇根州长大,他们两个所出生的镇子相距两百英里,他后来到加州读了法学院,毕业以后在当地落脚。于是婚礼之后凯蒂也搬到南加州去了。他们住在橘子郡一个富裕的街区,跟太平洋只有咫尺之遥的地方,两层的白色房子,门前有巨大的开放草坪,在二楼的阳台上可以看到海滩,即使在十二月棕榈树也不会枯萎,一年四季都可游泳。

自从凯蒂结婚搬走以后,理查和她之间的距离拉大,互相的生活从完全同步到步伐逐渐掉落,就如同芝加哥的寒冷多雪和南加州的炎热干燥。不过凯蒂显然并没有闲着。她在一个俱乐部开始当教练和编舞,冬天则飞到纽约去给电视台当比赛的评论员。在他们退役之前,在媒体采访和私底下的聊天中,她一直说她最想做的事情是NGO。理查好几年也没搞清楚她究竟做了些什么,直到09年夏天,他接到她的电话,得知这个计划也步入正轨了。

几天后他在电视上看到她,是一个宫颈癌疫苗的节目。她成了某个青少年健康组织的公共关系人员,一大堆五彩缤纷的健康知识宣传册围绕着她的办公桌,而她侃侃而谈,像从前一样。她换了发型,不是披肩长卷发也不是高高的马尾辫,而是一个干练的短发。记者忘不了问她职业转型的感觉如何。

“这真的很刺激,”她说,一边点头,一边咧嘴笑了,“但我觉得是特别好的变化。我之前做的事情也是我很喜欢的,现在做的事情也是我一直想做的。我不能更满足了。”

“你看起来简直太专业了,”理查回电话给凯蒂,“这个工作很适合你。但你还打算做比赛评论吗?你还忙得过来?”

他的夸奖让她大笑,那笑声温暖,让他知道他们之间还是有一部分是不会改变的。“噢现在这个其实只是夏天的工作,”她说,“到冬天我还是会给电视台打工的。但是这个NGO帕特和我都很喜欢。如果以后当评论员当烦了,我应该会找一个类似的长期工作。说真的,你不感兴趣吗?我们其实正在计划宣传男性接种疫苗的事……”

哈罗德·柯森在2008年冬天去世。理查的爸爸在第一次出院以后,身体恢复得差不多时,曾回医院出过门诊,但是再也没有上过手术台。往后的这些年里他又中风过几次,到最后话也说不清楚,在他工作三十年的那间医院的病床上停止心跳。妻子、三个孩子和两个孙女都在左右。

那段时间理查在跟一个人约会,他的名字叫尼克·高梅兹,和理查在同一栋写字楼里的另一间公司上班,在他们松散大圈的某次聚会上认识。尼克是一个建筑设计公司的员工,就像所有设计师那样有着一整个时髦的衣柜,每次约会都穿无比合身的西装和皮鞋。理查从医院出来以后,跟着家人回到镇上去,没有回他在芝加哥市区的公寓。一周以后将会有一个小追悼仪式在他们镇上的教堂举行,接着是葬礼。然而他没有把这一系列安排告诉尼克。尼克是知道他父亲去世的消息的,但理查不知何故无法向尼克开口倾诉更多,这些私人的、关于个人历史的话语让他莫名难以启齿。

刚回到小镇的晚上,理查接到尼克的电话。那时候他正跟罗伦陪两个侄女在客厅里玩。他跟罗伦说了一声,回自己房间接电话去。

“其实我现在不在芝加哥,”理查说,“我回家住一个礼拜。葬礼在周末。”

“我真的真的很抱歉。有什么我能帮你做的事吗?葬礼也在你家那边?”

“呃,对。但是——尼克,我觉得现在可能不太合适。你知道,在这种场合里让你见到我家人。我也很抱歉。”

尼克表示理解。他们很快挂了电话。周末,一家人都到离家三个街区的小教堂去。柯森夫妇原先也没有每周礼拜的习惯,理查从十五岁起就没有再跟着父母来过这里,十八岁搬走以后更是没怎么见过邻居们。不过镇上的人几乎全都认识柯森医生,人们善良得有些超出想象,告别仪式如此温情脉脉,于是大家也根本克制不住情绪泛滥了。每个人的眼圈都是红的。柯森太太一直攥着手帕,湿了一回又一回。

后来理查的哥哥阿列克搀着母亲同邻居交谈,于是理查帮嫂子领着两个侄女。在她带着小女儿去找卫生间时,阿列克的大女儿,现在已经八岁的米娅,问他了一句:

“所以你为什么一直一个人呢?”

他想她究竟是什么意思,他该怎么回答她。接着他意识到并不是现在的场合不合适,而是永远不会有合适的场合了。他不是现在不想把尼克·高梅兹介绍给他的家人;他大概永远也不会想把他介绍给母亲、阿列克、米娅或者罗伦的。如果他父亲还健在也是一样。这和他父亲去世其实并没有关系,单纯就只是他无法在脑海中把这些分散的人聚合到一个画框里去。

但是他们是见过克里斯的。

这念头突然出现,让理查措手不及,在08年底这积雪的伊利诺伊州冬天。即便是他现在已经去世的爸爸也是见过克里斯的。可这又意味着什么呢,在过去从未苏醒的潜意识里的可能性,在今天即便苏醒,对眼下的生活、以至于对未来又能有什么作用。这些都太让人惶恐了,他把它们都驱赶到脑海深处的小黑屋里去。米娅好像感觉出他的不妥来,一声不吭倾斜身子靠到他身上去。他伸手搂住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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