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过戴安娜没两个小时就给他发来了下午提到的邮件。她抄送了乔凡尼,在邮件正文里只写了一行字:“XOXO!戴。”下面都是她跟乔凡尼先前的邮件往来,足有七八封。他还发现乔凡尼也在邮件里称她作“戴”,简练的两个字母,就像她那天在学校咖啡馆里接电话时所自称的一样。
乔凡尼·克莱蒙蒂感兴趣的是一个行业联合会。理查记得他在都灵说过的话:“考虑到我们这里有多少同性恋和双性恋——这个圈子也太恐同了些。”他说。一切都在筹划阶段,他们连组织的名称也还没想好,似乎连LGBT也不特别贴切,因为注册运动员里好像难以包括T,而与其说LGB不如说他们这个圈子里绝大部分都是G。“但缩减到好像逆向歧视也不对,”乔凡尼在邮件里说。戴安娜回复表示赞同。他们想在温哥华冬奥会之前做出点能拿给人看的成果来,例如一个官方主页。
之后的几年里理查跟乔凡尼见过一面,又跟戴安娜见过两次。理查也开始叫她“戴”了。她依然一见到香奈儿就两眼放光,无论讨论什么话题最后都要绕回到她自己身上,然而在乔凡尼牵头的LGBT小组的筹划公务上,她一语中的,姿态坚决,效率惊人。理查觉得他自己大概是无法忍受跟她频繁见面的,但至少她是个不错的同事。
10年春天,温哥华奥运会,凯蒂跟着电视台去了。乔凡尼和戴安娜也去了,把他们的小组织对媒体曝光。她一贯艳光四射,乔凡尼大概是终于穿上了她首肯的衣服,总之两个人都看起来像王子公主,谋杀无数菲林。国际滑联没有任何回应;乔凡尼说他并不在乎。理查在芝加哥守着NBC,但他发现最后两组的上场的人里都有他不认识的了。一个奥运周期真是一转眼的事。
那么以前的人现在都在哪里呢?
理查最后一次跟简碰头是在10年冬天,芝加哥的一个商场。在这之前,其实还有他没能见成她的一回。09年简订婚了,她没亲自通知他们,理查还是听芝加哥花滑俱乐部的老朋友说的。同时的说法还包括,她也怀孕了。小道消息太过突然,理查知道她住的地方,在大芝加哥地区的另一个镇子上,于是打电话跟她说他可以到她家去看他。简满口答应。简没在电话里说关于订婚怀孕的种种,理查也没问。他想着反正很快就要见面。
09年五月的一个星期六,理查开车从市区出发,不用一个半小时就能到简所在的镇上。自从她搬到那里以后他还没有造访过,于是带了一支酒和一套瓷具。他沿着55号公路往西南开,已经开出五十英里时手机响了。他看到是简的名字在闪烁,把车开到路边停下来。
“我还有半小时,”理查说。
“噢理查,我,我家里现在有点事情没做完。”
“怎么了?”
“我得在下午之前叫人来把下水道修了。我们家里在漏水。我不知道,我现在有点忙,好多事情还没做好……”
“我们还吃午饭吗?”
“我忙不过来了。”
“简,简,”他叫住她,“你还好吧?你好像总是有事。你有什么要帮忙的吗?”
“我没事,”她这下语气坚决了,“我们下回再吃饭吧。”
理查开到州际公路的下一个出口,然后折返到反方向的路上。他回到市里,在公寓楼下一间三明治店吃了午饭。他还留着简的姐姐的电话号码,小时候大家都见过面。他发了条短信问简的近况。得到的回复是她姐姐说保证会抽空去看看简怎么样了,并且谢谢他。就再没有下文了。
后来他们听说简确实是怀孕了。再后来他们听说简又恢复单身了。
理查收到短信的那天芝加哥大雨。10年夏天的一个早晨,他被淋得狼狈不堪,手机放在外套里层的口袋里,他就感觉它在震,但从雨中跋涉到办公室才有机会拿出来看。是凯蒂的短信,一大早,西海岸还要减掉两个小时时差,跟他说简订婚两年,后来还是解除婚约了。但怀孕的部分又是怎么回事呢?凯蒂说她早就生了一个孩子了。
理查到茶水间去扯了一大把纸巾,擦干他的头发和肩膀。他盯着手机,屏幕被他的手攥湿了。
“嘿——你还好吧?”他同事敲了敲茶水间的门。
“没有,”他从这消息里蓦然抽身,“是朋友的事。我过两分钟就好。”
等到10年底,简主动联系理查,说她要来市区一趟,问他有没有时间见面。她的语气跟以前完全不同了,跟她十八岁时轻声细语的模样不同,跟两年前带着哭腔的“我没事”也不一样。简听起来礼貌亲切,但客气得过分,好像他们之间从未分享过十年的形影不离一样。
他们在一个商场里的咖啡厅见面,简带着她的儿子来。她还是那么瘦,穿了一条墨蓝色长连衣裙,提着两个袋子的儿童服装。
“小孩长得太快了,”她一边说一边向理查笑。她有眼袋,但是化着淡妆,并不显得憔悴或者低落。
“他叫什么名字?”
“布莱恩。布莱恩,来妈妈这里——跟理查叔叔打个招呼吧?说哈罗?”
布莱恩有跟简一模一样的蓝眼睛,浅棕色的头发,但他大概会长成一个黑头发的小伙子。他一点不闹,非常安静,在理查和简说话时就趴在简所坐的沙发上,玩两个超级英雄模型玩具。中途简去洗手间,布莱恩很慷慨,把手里的美国队长送给他玩。
理查和简都要了咖啡,简又给布莱恩买了一小块蛋糕。回到座位时她俯下身拉儿子的手。理查看见她脖子上挂着的十字架项链,从领口掉出来,悬在空中。
“我一直想见你和布莱恩,”他说,“现在看到你们两个这么好,我也很高兴。”
“对,”她说,“布莱恩现在就是我的生活了。”
“除了他呢?你平时不太来芝加哥吧。”
她摇头。“我就在镇上。我在社区中心做点事情,很业余的工作,有一点收入。但能照顾人我很满足。你呢?你该有点好消息了吧?”
“没什么。我每天都太千篇一律了。我有时候觉得我做的事情跟以前完全不一样了,但有时候又感觉每天早出晚归,好像真的也没有区别。护照倒是不怎么用得着了。”
“你不用这么想,”她笑笑,眯起眼睛的一刻就像他们都还只有十三四岁,他觉得她像仙子或者女巫的时候,“一样不一样本身不是问题。你该有的总会有的。”
他点头同意。临走时,他把一年前买的瓷器送给她。他承认简现在生活的某些方面让他感觉很不习惯。他承认与其直面现在的变化,他更怀念以前所有人在一起的时光。但是他不会认为她只有还跟他们都在一起才会幸福。一个人绝非只有从一而终才叫幸福。如果这变化里有牺牲,那他们也都必须承受。
这之后谁也没有给谁再打过电话,除了在Facebook上看到互相的生活照片,就真的已经不再往来了。
理查上一次听说克里斯的消息,是法国队的人传言,克里斯托弗·朗格莱在写一本小说。一本小说!没有比这再奇特的新闻了。就跟克里斯本人一样突发奇想,一点谱都不沾。克里斯又能写点什么?弗朗索瓦·特吕弗的电影里说,不要把你自己的经历写成小说。不要把艺术作为手段去反省你自己的过去,因为如果这样做的话,艺术就不是艺术了。不过说到底,理查他又凭什么在乎呢?他有什么必要去想特吕弗?为什么不是希区柯克?帕索里尼?黑泽明?说到底——事到如今,又还能怎么样呢?
2011年四月,温哥华冬奥会一年之后的春天,理查凑了一个礼拜的年假,到南加州去看凯蒂和帕特里克。四月初芝加哥还下了一场雪,但橘子郡海风清爽,春暖花开。凯蒂开车到洛杉矶机场接他。她戴着一个拉风的巨型紫红色墨镜,摇下车窗朝他挥手。
“你需要多晒晒太阳,”她看他第一眼就说,“芝加哥都把你冻成一块慕斯了。你带墨镜了吗?”
他说没有。凯蒂说:“那就再买一副。以及帕特今天要出庭,今天我们两个自己吃饭。明天他说大家一起到圣地亚哥去。”
晚上他们在凯蒂家厨房里做芝士通心粉。厨房的墙壁上打着大玻璃窗,到晚上八点,落日才刚降下来,整间厨房沐浴在橙色光晕里。
凯蒂说:“我老记得芝士通心粉是你的治愈食物。”
“它就是。我现在也不怎么吃了。以前要控制体重时觉得吃一回就很稀罕,所以才觉得治愈。因为我爸不怎么会做饭,我们小时候如果我妈不在,他就做这个。”
“那正好。现在我们可以使劲吃。还有啤酒!”
他们一人抱着一个塑料大碗,拿着叉子,躺到沙发柔软的怀抱里去,又都把腿翘到茶几上。
“你喜欢这里吗?”他问她。
“很喜欢。你没想过搬到别的地方去?”
“现在还没有。我在芝加哥太久了。虽然它又冷又湿,你不知道去年冬天有多冷!比我们以前九几年冷多了,他们说是厄尔尼诺。但是我不想搬走。好像不会有别的地方让我感觉像家了。”
“那也挺好的。我本来也不是在芝加哥长大的,你知道。我没有你的情结。”
两个人随便聊些圣地亚哥的天气,芝加哥新开张的酒吧,帕特接手过的蹊跷案情,以及各种老朋友们的现状。在他们快要把啤酒喝光时,凯蒂说:
“我去年在温哥华见到克里斯了。”
他放下叉子,等她说下去。
“就是奥运会。在温哥华。”
“我在都灵之后就没见过他。他怎么样?”
“噢你能想到的。他看起来好极了,还是活蹦乱跳的。他跟我说他搬到南部去住了。”
“他不是在写小说什么的?”理查问。
“什么?”凯蒂脱口而出,“开什么玩笑?”
“好吧。有人跟我说,听说克里斯在写小说。或者一本书,之类的。他没跟你说就算了。我估计我听到的也是以讹传讹的。”
凯蒂没接话。理查想,他居然把这个消息当真了!他怎么都忘了克里斯的心血来潮了——不论它的根源何在,可能就是克里斯信口开河,或者是一时兴起,一个礼拜后就又忘干净了。而他居然当真了。他真是太认真了。
凯蒂叫了一句:“我的天啊。”
理查回过神来,睁大眼睛看她。她一直盯着他看,目光在他脸上转了一个圈。
“天啊,”她最后说,“你还爱他的,是不是?”
他半天才接下去:“怎么又说起来了。都多久以前的事了。”
“不对,不是——我一直没机会问过你这个。究竟是怎么回事?04还是05年你们在一起过?”
“没到05年。都灵之前再早两年吧。”
“为什么分手?”
“……我不知道怎么才能说清楚。”
“拜托,我就是问,你自己觉得是怎么样。又不是让你给结案陈词。”
“不是这个意思。我前两年还真觉得我把什么都想明白了,原因都是明摆着的。但现在反而想不明白了。要么是时间太久,回忆隔着一层。要么是因为人总觉得过去的自己是很蠢的。”
“那你前两年觉得是什么?”
“好吧。克里斯——你知道他的。那个时候他想找个玩伴,他需要有人陪他说话,容忍他胡闹,但他不需要爱人,更别说长期伴侣。我得不到我想要的,我也不愿意妥协。他说二十出头时谁也不愿意为谁改变,我同意,后来在都灵,眼看又要退役,一切都不合宜,果真没有人肯为一点捉摸不定的希望做那些牺牲,所以不可能就是不可能。当时我是那么想的,直到两年前我都还是那么想的。
“现在都灵离我越来越远,我有太多时间把所有事情都在心里重新过一遍,我知道我忘不了他,等到所有事情越来越发酵,你就会发现,你说到底就是没法恨另外一个人的。时间越久,你会越开始忘记对方的问题,转而责怪自己的过错。现在我每天都问我自己,我怎么就没能用别的方法让他明白。他一定恨透我了,凯蒂,是我逼他恨我的。我做过最傻的事情就是——”
理查的话断在舌尖上,他戛然而止因为感觉全身上下都已凝固,他一定一脸空白,自己的话让自己都木然了。他看着凯蒂,他意识到她的表情可能正是他的反映,像一面镜子,她的震惊、困惑和难以置信,同她一贯的早有预料完全相反,他从不知道她也有这样哑口无言的时候。
所以他也该说点别的了:“我跟简从去年底见了一面之后就再也没说过话了。现在倒是经常跟戴安娜·麦凯伊联系。以前怎么想得到?以前我们四个……我真以为以后每个夏天都会像那一样过的。现在又只有我跟你了。”
“理查。理查。我不知道为什么没有早点跟你说我见过克里斯了。不过不管怎样,”她把手放在他膝盖上,“别不开心。”
她是对的。他住在芝加哥市区设施良好的公寓里,卧室的窗户能看见运河,他身体健康,经济宽裕,没从任何意义上感到过弱小无力。从各种方面来看他都是一个幸福的人,他不应该对此还有缺憾。这国家里还有成千上万的人都比他有理由难过。倒不是人与人的缺憾之间有必要去比较谁还更缺憾一些,而是说,不论是谁,都不必自不量力到跟时间较劲。
我们永远回不去了。那样的生活,行李箱,旅行大巴,客房服务,耳机里的配乐,等分区镜头下的亲吻和眼泪,假如人生真有来世,那就是前世的生活。他曾经迷上过一个人,然后又伤了自己的心——又或者,这真的发生过吗?他真的迷上过那个人吗?而结局,最后的,难道不是他自己主动走开的吗?
第二天清晨理查的时差顽固,五点就醒了。他干脆换上一身衣服,六点钟出门跑步。街道上一派清净,四周都是绿树掩映中的低层住宅,只有地平线尽头有高楼大厦的剪影。他沿着马路向下,也不知道自己该去往何处。
二十分钟之后道路转弯,路的尽头是一片耀眼的白光,他明白是海滩到了。街道两侧的海鲜食肆有的正在开门,老板在门口晒太阳,等来一车横行霸道的新鲜螃蟹。柏油马路终止在沙滩的边缘,米黄色的细腻砂砾溅到水泥地面上,让跑鞋的鞋底发滑。
他在那沙滩边缘站了一会儿。有一条木板铺成的小路往海边上去。抱着冲浪板的年轻女孩和大叔都从他身边经过,向他打招呼。
“早上好!今天的水好极了。”一个穿着紧身冲浪服的矫健中年人说。
于是理查脱掉鞋和袜子拎在手里,沿着木板路向下走,最后把鞋丢到沙滩上,直奔海浪。水还是有点冷,不过海上的晨日照在身上足够暖和了。细沙钻进脚趾的缝隙,但当水没过半个身体,两脚所踏的地面就消失了。水面波纹在阳光下反映出斑斑驳驳的金黄色,翻滚出雪白的泡沫,上面是鸟鸣和喘气声,下面是汩汩的暗涌。他耳中的澎湃浪潮不是他的想象,而是真实的。
八点钟,理查光着脚湿淋淋地回到凯蒂家的院子里。他从房子背后一面的小路到厨房外,透过厨房的落地窗看见两夫妻在煎早餐。凯蒂手舞足蹈地说了些什么;帕特里克仰头大笑。她披着一件青色晨衣,他穿着同样颜色的睡衣睡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