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日十字路口——肖斯塔
肖斯塔  发于:2015年07月30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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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亲去世以后罗伦辞掉她在明尼阿波利斯的工作,回家陪母亲住。这本来计划只是暂时性的,两三个月,顶多半年,所以她一开始找了一份代课老师的临时工作,在柯森家所有孩子都就读过的那间初中里教语文。然而学生和老师都喜欢她,有年迈的教师退休了,校长找到她,问她是否想要留下来。于是暂时的逗留变成了长期的,往后几年罗伦一直住在家里没有离开。理查会在周末开车回家看她们,有时住一夜,有时不住。

在这之后的头一个月,理查的工作和芝加哥摩天公寓里的生活好像并没有任何形式上的改变。然而他在情绪上陷入低谷,最明显的表现就是早上没法在七点钟醒过来。他过了一辈子早起的生活,七点钟下楼晨跑,从来不是难事,但在父亲去世后的几个礼拜,他需要在手机上挂一长串的闹钟把自己叫醒,然后立即冲进浴室淋浴才能稍微打消睡意。跑步回来之后又要再冲一次澡。他醒得最早的反而是在家里的老房子里过夜的时候:清晨六点,刚有一丝丝亮光通过窗帘照到他身上,他就再也睡不着,甚至迷糊中感觉自己要到楼下泡一碗麦片匆匆吃掉、背上包和冰鞋奔赴体育馆。而他在芝加哥三十七楼高的公寓房间被一群更高的楼所包围,是没有这种晨光熹微的。

现在回想起来,他自从十八岁搬走之后就不怎么沾家,二十岁上的半大不小青年总是向往独立自由,宁可泡在训练场上,而且明明家里只需要开车一个小时就到,还是不愿意回去。好在自从父亲第一次中风之后,在那以后的几年里,他回家的次数比以前明显增多了。父亲去世时才六十四岁。在这个年代,真是太年轻了。

理查回到芝加哥以后也没有立即跟尼克联系。后来他们又见过几次,但是这葬礼就是他们关系的分水岭,在此之后不久就不再往来了。

那也是凯蒂刚搬到加州去的第一年。她有一种简单粗暴的安慰人的方式,至少理查觉得很奏效。他在电话上对她说:

“你记不记得他以前带我们去区域赛?我老觉得那才刚发生。还有他第一次中风,我们在SOI上。这太快了。我不知道为什么我现在总是在想以前的事情。”

“你别想了。你老是坐在那里思前想后,你从来就是这样。你还不如出去走走。要不然来加州怎么样?来的话住我家。”

“我没有那么多假期,凯蒂,我才开始上班……”

“好吧好吧。感恩节前我会回去的,”她说,“没几个礼拜了。我们可以见一面。”

他又挂了个电话给简,一开始还想问感恩节时简会不会也在。简在08年春天退役,据他所知她还跟以前的男朋友住在一起,这也是第四年了。她接起电话的声音虚弱,他一听她开口说话就问她是不是生病了。但简说她没事。

“我——我挺好的,理查,”她说,尽管她的声音听起来完全相反,“你有什么事?”

“你确定现在方便说话吗?”他还是问。

“真的没事。你怎么了?”

“我有不好的消息。我爸爸去世了,简。”

“噢,噢,天啊,你还好吗?”她说,“我不知道我能做点什么,你现在在芝加哥还是在哪里?这是什么时候的事?”

“上个礼拜。我现在在芝加哥,上个周末葬礼在我家那边。我就想告诉你。也没别的事了。”

“我真的很抱歉,”她说。紧接着电话那边响起另外的嘈杂声音。她一下就又安静下去了,他感觉她好像放下了手机在看别的地方。

理查不确定简还在听筒边上,但他还是说:“如果你忙的话你先忙去吧。”

简又回到电话旁,这下她的声音完全在发抖了。“我好抱歉,理查,我不知道能做点什么……”她几乎带着哭腔。理查在电话另外一头听得心惊胆战。

“你确定你还好吗?你没事吧?”他问。

这时他听见有别人在说话了。“简!”有人在听筒那边叫她。

“我们以后再聊吧,你先忙,”理查说。

“我迟点再给你打电话行吗?我太抱歉了,我不该麻烦你的,我本来该安慰你的——就只是,我现在这边有点事情要解决。我太抱歉了。”

简一个劲地道歉。理查满腹狐疑地结束通话,怀疑是不是宁可不要联系她还更好。她并没有再打给他。

09年初,理查的一个同事给他介绍对象,让他去相亲,本意是想要让他找些分散注意力的事情做,对方是这个同事的某表弟的姐夫的邻居,地点在离市中心半小时车程的一个他从没去过的街区。他拿着谷歌地图开车过去,目的地并不是市区里那种高楼大厦底层的临街店面,也不是藏在楼上玻璃房子里的高级餐馆,而是一座独栋的黄色楼房。

房子里面极其宽敞,木质桌椅通通刷成红色,墙上挂着阿尔卑斯山的照片,还有一个吧台,背后是整柜的葡萄酒。屋顶上有电扇,在这个季节里全都龟速运转着。跟他见面的男人是纽约一家报纸派来芝加哥的记者,热情健谈,说话好似机关枪一样反应飞快,但那种衬衣袖口扣得紧紧的架势,不知怎么倒让他想起刚分手的前男友来。

“我听说这里有很好的酒,”他一开口,确实就像一股纽约的风吹来,“但我也是第一次来。我刚搬过来第一年。芝加哥还有好多好地方可以去。”

“我也没有来过,”理查说,“不过我以前在圣何塞演出的时候去过一间酒馆,跟这里太酷似了。”

这话就这么出口,比他所能想象得自然太多,真的有如闲谈,对方不以为意,点了点头就转向了别的话题。

跟世界上大多数相亲一样到最后就不了了之了。他们在门口道别,那以后再也没有听说过关于对方的任何消息。理查开车出去,到两个路口以外,红灯正亮,他等待十秒,二十秒,三十秒,等到黄灯过去绿灯出现,他开过路口以后向右并道,在下一个十字路口右拐,绕过一个街区折返回了原来那栋黄色房子。

门口的服务生对他说:“你忘了什么东西?”他摇摇头往里走到吧台去。吧台后面,一个大眼睛高挑姑娘正在擦玻璃杯。

“我能跟你们的老板说两句话吗?”理查问。

“我就是老板,”那个姑娘顶多三十岁,挑着眉毛看他。

他开了两次口才说下去。“这个问题有点奇怪,不过你会不会碰巧在圣何塞也有一家店?”

她突然笑了。“我是去过圣何塞。不过我那时候才五岁,我妈妈带我过去旅游。”

“噢。好的。原谅我。”

“没事,”她耸肩,看他要转身离开时则叫住他,“你要喝点什么吗?可以算在店家账上喔。”

“谢谢,但我刚才喝了不少了。”

离开前理查到洗手间去。是那种只有一个隔间和洗手池的小厕所,他把门锁上,打开水龙头的热水,低头把水撩到自己脸上。洗手间的墙壁铺着深蓝色的小方格瓷砖,这一点跟圣何塞的那间小酒馆却又不一样了。一切都只是巧合而已。他想起他还重访过简的前前前男友带他们一起去的那间卢普区的时髦餐厅。04年的夏天,简还只有二十一岁,两颊上有少女的绯红,克里斯跟那个口若悬河的芝大男生聊了一个小时的伊拉克战争。然而当理查只身再访,这一回不是假期,食客不多,他的座位在落地玻璃窗边,能看到河岸,但却没有能聊得来的同伴。食物好像也没那么好吃了。

眼下,他拧上锈得发涩的水龙头,抽一张纸蹭干两手。当他抬起头看向镜中自己的那一秒,他鼻子发酸,喉头发抖,一瞬间眼泪就下来了。父亲去世三个月,童年玩伴早已散伙,离开的人终究都封锁在记忆里不可重启。而现在这简陋洗手间房门紧闭,昏黄电灯在头顶兹兹作响,外面的世界永远在叫嚣着过去的回音,一个人该怎么孤身抵抗这一切呢?旧地重游总未必是旧梦重温的。

他扶着水池边缘,等到抽噎声都被咽回喉咙深处,才又打开水龙头,把脸上痕迹洗下去。

一周以后理查给克里斯的法国号码打了一个电话。他试了几次,只有一个人工提示音,从未接通过,他猜想这个号码已经作废。那正好是MSN和AOL都逐渐消失的年代,所有人一夜之间都变成谷歌邮箱的用户。所以,他确实已经永远、完全、不可逆转地失去这个人了。手机账户注销,三年来毫无音讯,难道这还不足以证明失去吗。

当然,永远是虚幻的,就跟过去一样虚幻。他可以联系皮尔斯,问国际滑联的人,他可以再去找那个意大利人乔凡尼,诸如此类,无数线索可以让他重新找到克里斯托弗·朗格莱。可是这又有必要吗。在他最软弱的一刻,他宁肯放弃一切,只要能换回听见他的声音跟他说:“我害怕你不打算回来了。”“你想要我陪你吗?”当他想通到这一点以后,他似乎又好受一些了。这世界上没有彻底的赢家或者输家,后悔或者不后悔。他要做的决定,早在三年前就已经做过了的。

大约就是从这个时候起他开始频繁梦见克里斯,白天的生活有条不紊心无旁骛,但到夜里,每天清晨,每天早上他都从荒诞的噩梦情节中醒来。各种天马行空的时间地点的组合,即便是连克里斯也不可能说出的毫无逻辑的话,像植物蔓生的藤枝,隐秘中缠在他身上,再用收紧力气的一击将他踢出梦境,只剩下手机在床头柜上大作的摇滚音乐。

有一场梦里他们在草原上徒步旅行,简和凯蒂都在,是十五岁的模样,伊万和奥尔嘉也在,却是将近三旬的年纪。那种旅游节目一般的大草原理查从未涉足过,但在梦境中他并不觉得有任何奇怪之处。

克里斯从天而降,在草丛中突然出现。他带着像他们最要好时候的欢快,到理查身边搂他的脖子。

克里斯说:“我们要去坐热气球,这样就能看见狐狸了。”

理查说:“好的。”

两个人离得太近,互相看见五官,这梦境简直逼真得可怕。更逼真的是当他把嘴唇贴在他脸颊上时的触感。这当然逼真了,理查想,这样的事情他在现实里曾做过无数次了。然而他又感到他自己身体的不完美,他已经太久没有训练过,他不论是力量还是柔韧都比不上当时。他竟然觉得他用两只手都抱不住另一个人了。多么可笑。这明明只是一场荒诞的幻想而已。

等等。原来他已经知道这不是真实的。

这个念头让他一下子惊醒了。

只需要一瞬间他就彻底回到冰冷现实了。重新占据脑海的是懊悔,迷惘,歉疚,羞赧,和最后愈演愈烈的对自己的愤怒。这些梦境,好比一个人同潜意识交谈,自己跟自己对话,与另一个遥远的人事实上彻底无关——又有什么用处?梦醒时分因为虚幻所以失落。然而白天规律日常生活里的理智在潜意识中是不奏效的;它们轰然倒塌。他的逻辑、规劝和自我安慰只是那冰堡顶尖的十分之一而已。这些梦境像一根针戳痛一个人努力麻痹的神经,把遗忘变得徒劳。

那一天清晨理查从枕头边上摸出手机,才只有六点半。他忘拉窗帘了,这会不会是噩梦的源头。被单已经掉落,贴着他的腿,柔软冰凉。他把它又拉到胸前来。他躺平到枕头上数着天花板上的光斑,把自己的身体包裹完好,等待着姗姗来迟的愈合。

2.

后都灵时代里最出人意料的一件事情,倒是关于戴安娜·麦凯伊的——理查现在改称她为短小精悍的“戴”了。转捩点发生在08年秋天,戴安娜来理查的学校演讲,主办方把他也叫去,于是事后两人到咖啡厅聊了两句。戴安娜在退役以后搬到纽约去,原来她是提着香奈儿手包的冰上公主,现在她是名正言顺的时尚公主了。她频繁出现在时装周的发布会上,还给女性杂志写点小短文,一篇文章里一半字数都是奢侈品品牌名称。

两年不见,戴安娜还是那副一惊一乍的样子,化一脸浓妆,眼睫毛刷得浓黑骇人,而且她老爱眨眼,每一眨眼都让理查联想起负重训练。她坐在小圆咖啡桌的一头,左手捏着杯子,右手随着说话挥舞,每个手指头都向上翘着。

但她把指甲剪得很干净,他突然发现,也没有一丁点的指甲油,跟她的浓妆简直不相配了。

他们聊天的内容乏善可陈,大部分时间是戴安娜在娇声赞美纽约的种种,如果不是她半途接的那个电话,他们两个可能真的再也不会见面了。

“哈罗这是戴,唔,唔,”她飞快地说,“哦我的天,我的天啊,我知道了,本尼和我老早就说要谢谢你了!真的太棒了——不好意思,我其实现在正有点事情。我晚上一定再打给你好吧?Muuuua!谢谢拜!”

那个拖长音的“拜——”之后她放下手机,朝他笑了笑。“不好意思,”她说,“是我和我的伴侣在找房子的事情。”

“你说的是本尼?本尼·阿默德?”本尼·阿默德是他们以前的队友。理查从没听说戴安娜跟本尼在一起了——

“噢,噢,不是的,”她瞪大眼睛,把一只手放到胸口上去,“不是本尼·阿默德。她叫伯妮塔·莫斯利,但是她一般用本尼这个名字。我们打算在长岛买房子。”

戴安娜用的代词是“她”,这足以说明一切了。在那时理查唯一能说的话是:“是我误会了。恭喜你们!”戴安娜笑得像一朵花。理查反复回忆,他很确定在03年前后戴安娜跟NBC的一个男记者约会过,是个男记者,他绝对没有弄错。所以戴安娜·麦凯伊是双性恋!或者不说双性恋,而说泛性恋或者无论什么时下流行的抽象概念。他怎么就从来没有想明白过?那她以前那些《体育画报》封面照,那些跟什么男模特的狗仔队照片又是怎么回事?但是她——无论她喜欢男人女人还是一棵树都好——谁说她不能给《体育画报》拍照片,不能勾搭男模特?还是他们把所有时间都花在讨厌她上了,以至于从来没能了解过她真正是一个什么样的人?

于是结论更像是,理查·柯森太不关心他队友们的生活了。并不是说性取向本身就足以改变他对她的看法。而是在你二十岁上,好像总有一个阶段,对与自己无关的人的生活是彻底不感兴趣的。

“说起这个,”戴安娜说,“你认识乔凡尼·克莱蒙蒂吗?”

“我认识的,不过好几年没见过了。”

她点头。“他现在在搞一个LGBT组织。他老是一副要从政的样子,但我不确定他是要加入他们那里的某一个党还是怎么回事。我跟他有通邮件,如果你感兴趣的话,我回去转发给你。”

“上次我见到他还是都灵。他说他要结婚了。”

“哦我的天,我的天啊,”他误入谈话的雷区,她失去刚才的冷静,突然杏眼圆睁,又挥舞起兰花指来,“你知道吗?他们在博洛尼亚登记的。你没看见他俩穿的是什么衣服!我的头顶都要长出香蕉来了!他们还是意大利人吗?有那么不讲究的意大利人吗?还是在离米兰那么近的地方!我就跟他说他们为什么不提前跟我说?我一定带他们到米兰去把他们整个衣柜都换了……”

理查到最后简直觉得自己已经神志不清了。他在自家沙发上吃晚饭时没忍住,给凯蒂发了条短信,说:“戴安娜·麦凯伊是双性恋。她跟一个女人要在长岛买房子!我疯了。”显然在这个问题上他不是一个人。凯蒂秒回三个字母:WTF???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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