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是有个宝贝啊,我凑着热闹上前,笑问:“王爷,有收了什么奇珍异宝。”
秦王爷听着我沙哑的声音昂起脸,貌有些愠怒,“怎么还咳着,养了这许久了,你还没好全?”
我不禁心跳加速,被他挂念的眼神弄得无所适从,只得低了低头道:“来洛阳水土不服吧,等开春了,应该就能好全了,劳王爷挂念了。”
“若是来年开春,你还这么病怏怏的,本王就拿你是问。”秦王爷假嗔,他拉了拉我垂下的衣袖,将我扯到他那边,转而欣喜道:“你瞧,这宝贝疙瘩是朝里的刘大人送的,他去南疆的时候,竟得了这块价值连城的蓝田玉。”
我虽不懂这些,但也看得出如此玲珑剔透、色泽饱和的玉实为上等。我问道:“王爷,这块蓝田玉怎么个收藏法?”
“若没记错,在你进府之前,本王就收了个雕锼的行家。本王想让他从这玉中雕一块玉佩出来,你说说这上头雕什么好?”
我思忖了片刻,道:“不如雕上祥云和麒麟,寓意福泽不断,也能彰显王爷的高风亮节。”
“也好,你这提议不错。”秦王爷笑着答应下来,“本王自称旻中客,就刻一幅麒麟足踏东南而来的祥云之图吧。”
“为何祥云要从东南而来?”
“这个么……”秦王爷意味深长地拖着调子,与我四目相对,道:“本王有一至关重要的人,正是来自东南。”
42、如何同生不同死
秦王爷差芙蓉来寻我,就是为的让我做个参谋,与他一同商议得来的蓝田宝玉该如何精雕细琢。事情商议完,秦王爷一时也无了话,他见我自方才起就一直心思旁逸,不知眼里淌着的、嘴角荡着的笑意是源自何处,就打着哈哈让我先行退下了。
我晃了晃身子,大有不想离开的意思,却又不得不照办,拱袖道:“那王爷先忙着,我退下了。”
“且慢。”秦王爷似突然想起了一茬事,快步拦在我身前。他身量与我相差无几,被他这么一挡,恰好又是四目相对的时刻。那时的我早就清楚自己的心思,却又碍于这有悖伦常,不敢表露。只得静默到未免有些呆滞地看着他。我有千言万语想说,却又不知从何起头。
“没多少日子府里就要办元宵灯会了,本王要你全力以赴,因为到时候的头筹本王只想拨给你一人。”秦王爷见我一脸惊讶,不由得一笑,他伸手上前,就要碰到我冰火交加的右腮时,又莫名地止住,换做替我拢了拢衣襟,“外头天冷,你快点回去吧。”
我一时欣喜,又一时失落,复又被兴奋冲昏了头脑,总之悲悲喜喜都在一念之间而已。打从有了攀附的心思之后,我便一直就如是反复。
有了秦王爷那番“临走授命”,我本是揣着敷衍的心思赴灯会的,现在也不得不在绿漪楼里马不停蹄地忙活起来。子华期间也来看过我不少回,每每前来都向我透露些他各处打探来的消息。几个绣娘为夺第一,昼夜不分地在灯笼上绣起了鸾凤龙虎;府上酿西凤酒的先生和几个得宠侍卫合力,听说那灯笼罩子都飘着浓浓酒香……
子华不止一次地望着我案上的画布问我,颇挖苦道:“公孙宴,你究竟做什么打算呢。你这没头没脑的东西堆了一桌,你不会真想靠你几幅画就能力敌群雄吧。”
子华习惯事事都要揶揄我几分,我也不以为然,耸耸肩,不客气地回道:“其中奥秘,子华你不具慧眼,怕是参不透的。”
两人拌嘴到此也就心照不宣地草草收尾,再斗嘴斗下去,斗不出个好歹来,反而伤了和气。子华每每这时都拎起他的破铜烂铁剑,和我招呼了一声,也就继续巡逻探听消息去了。
以后的几回,他问的问题也终能有所不同,譬如问我灯罩上为何要画上人,再譬如左侧的留白是不是要用来题诗等等。
我俱是抬眼瞧着他,伴之以高深莫测的笑容,再操上句文绉绉的话来:“画中神韵,只可意会,不可言传。”
子华平日来时动静极大,不消绿漪楼的侍婢通传,我在房里就能听到老远的他正快奔而来。当然,离过年还有三五天的这日也毫不例外。
“公孙宴,公孙宴!”子华将门撞开,这火急火燎中又显得略有些不同寻常。
我花了大笔心思的灯笼总算赶到了最后阶段,只缺手头这幅“白云绛桃”还有些细活没处理好。见子华又是莽莽撞撞地进来,我也没从中抬起头来,仍是稳稳地运着笔,随口敷衍道:“我一直都盼着哪回你能轻声些来。”
“别废话了!”子华夺步上前,一把抽走了我胳膊底下压着的画稿。我正要发作,只得他吼道:“你快跟我走吧!只要逃出这个王府,逃出洛阳,逃到……”
他声音愈说愈弱,“可,可能逃到哪里去呢。”
我因他近似疯狂的行径怔了有一会儿,直到腿上感受到墨水渗透,我才颤颤巍巍地回了神。我哆嗦着搁下笔,手里指间难受控制,好不容易才扶稳了侧翻的砚台。
子华要我逃,又说我无路可逃。我没做什么伤天害理的事,只是埋头于献于秦王爷的元宵灯笼,我何罪之有?
“你把话说清楚,我为什么要逃!”我猛地捉住了子华的衣袖,紧紧地不肯放开。
子华脸上凄怆难掩,他深深看了我几眼,结果还是不忍地别开头,凝噎道:“何大人提前回洛阳了,还有一刻就到王府门前了。”
“嗳,我还当做什么了不得的事儿了,不就何宿仪回来了,我犯得着逃吗。”我提着心吊着胆地强吐了口气,我赶紧安抚自己只不过虚惊一场,又摸索起了手头的活儿来。
可子华下一句话偏偏就是当头的一棒,震得我久久不能动。
“何大人奉命来拿你的,罪名就是你有谋逆之心。”
我唇齿战栗,几次拍桌子想要站起来都没能成功。我昂着脸,捏紧拳头,就为的不让自己打颤打得厉害,“我公孙宴何时有过此等祸心!”
“出尘妙笔刻红妆,洛阳牡丹失国色。”子华踱步走到窗前,一举推开锁窗。屋外步履一致的声音让我不禁胆寒,他重合悄声合上,道:“来不及了……王爷题给你的诗就是证据,何为失国色,国色当如何?”
“可这句诗、”
“没错,与你无关。”子华亟亟打断我,“朝堂上有人拿这句诗向皇上大做文章,皇上对王爷这个七弟本来就有所顾忌,王爷也正是因此只关注些百姓中的能人,之后又搬离洛阳。皇上也好不容易去了一半戒心,如今阴风又起,他想借此来痛打王爷,甚至、甚至除了王爷……”
“公孙宴,我问你,你如果是王爷你会怎么办?”
这一问倒把我问倒了,可我嘴皮子永远动的比脑子快,只听我艰涩道:“当然、当然是找个人顶替了。”
理所当然,这句诗是王爷赐给我的,若是顺势推到我头上来,自然能关系撇的一干二净。
我舔了舔发干的嘴唇,问了个极其愚蠢的问题,“子华,我这回要是被抓住,是不是就非死不可了?”
我眼巴巴地看着子华,希望从我分毫不移的注视里得到我所期望的那个近乎不可能的答案。子华他别过了脸,他一味逃避着,我就自欺欺人,“若是这回大难不死,我就向王爷请辞之余再狠狠敲一笔,好让我把我老娘从常州接到洛阳来,我看中了洛阳一间不大的老宅子,准备盘下来供我老娘养老。我再娶几房娇妻,养他个儿孙满堂。就算这样,敲来的钱加上我近些年靠卖卖字画的钱应当还剩了一点,这点钱我就拿去接济穷人。”
“别傻了你,别说傻话了。”子华终于看了看我,残忍道:“皇帝老子一声令下啊,你这脑袋保不住了……”
“肯定是我在常州的时候帮人画了幅作假的《步辇图》,得了一笔不义之财,现在报应来了。”我撑着桌沿,好不容易站起,双腿里无力,全屏我两条长臂死死箍在桌边上。我似被惊雷劈中,早失去了思考的能力,只能拖着身子走到窗边,嘴里念念有词道:“不行,我不想死,我要逃我要逃出去……”
“公孙宴!”
子华眼疾手快,一把抓住我后襟,把我从窗口扯了下来,“你干什么寻死!”
“等何宿仪他们上来,我不一样也得死吗?我为什么还要被他抓去蒙受羞辱!”
“你要现在寻死觅活了,下一个死的就会是王爷!”子华一掌推开我,我毫无防备直接撞上了床架子,他使出的力道之大让我头脑嗡鸣。
我抱着脑袋,冷笑道:“子华啊子华,我当你是兄弟是挚友,没想到你只是秦老七一条忠心耿耿的狗。”
来缉拿的人已经近在门口,我慌忙从地上爬起,一边正好凌乱不堪的衣冠,一边走向大敞着的木门旁。
“公孙宴……”
“公孙宴……”
“子华,我其实和你半斤八两,也是一条痴心妄想的狗啊……”
子华本想伸手拉住我,听到我这句才作罢。
绿漪楼二楼很快涌上一队人马,速度之迅捷,几乎眨眼就整齐划一地操兵刃在我眼前。我蓦地有一种濒死之感。眼前是未知深湖,退后是万丈悬崖,我身处在一线之间,只可进退。
“公孙宴,本官奉旨捉拿你这个逆贼,还不束手就擒!”
何宿仪长久未见,还是一份盛气凌人的模样。他抬着下巴,居高临下地睨着我。
“何大人,你这种时候应该对我客气些。”我无视何宿仪身边的几个挥长剑的侍卫,径直擦过他们的刺来的冷兵器,走到离何宿仪只有一拳的距离。我没有刻意压低自己的声音,道:“何大人,你应该清楚我今时今日是替谁顶的罪。”
“你!”
何宿仪恼羞成怒,他难得凑到我耳朵跟前,轻声道:“你敢说你没有一丝情愿吗?你待阿七的情分我多少还是知道些的。你每幅画上必提一句诗,阿七他心大得很,不去细想,可我从始至终都知道你揣着什么心思。”
他直起背,替我拂去肩头沾上的薄尘,“本官纵容你到今日,已是忍无可忍。物尽其用,总要你死的应当才是。”
“带走!”
我呆滞之中又被人一掌推向前去,脚下一个趔趄,还不及站稳,背上肩上就架上了重刀重剑,跌跌撞撞地栽下楼去。
耳边嘈杂声不断,我竖起耳朵仔细听着,生怕错过任何一个让事情尚有转圜的声音。
出绿漪楼的时候,秦老七带着一群身子精壮的侍卫在外候着。我被官兵押在最前,自然少不了与他碰面。
他穿了身水绿的衣裳,和这将来的春日真是遥相呼应。他斥了斥袖子,让周遭几个碍眼的官兵退了两步,只留几个人看押我。我被刀剑压弯了腰,奋力抬起脸也只能勉强看到他新衣的下摆。
秦老七像那日在梅萼厢里一样,与我近乎无物相隔。他仍是这样一言不发地看着我,只可惜如今将成阶下囚的公孙宴,已经不能与他含情对视了。他躬下身子,伸出手摸了摸我冰冷的脸膛。
他的手分外热乎,让我有了短时的温暖。
“又给你做了次替罪羔羊,这回我是真要赴死了。”
秦老七手一僵,不得不从我脸上拿下手来。
“你们先松开他,本王有话要和他说。”
在身后的几个侍卫似有些犹豫不决,却只得硬着头皮照办。不多时,我后背就浑然轻松。
我耸耸肩,活络筋骨,嗤道:“不知王爷还有什么吩咐。”
“本王,本王对不住你。”
“王爷还是想想好法子怎么安抚府里其他人的好,不然人家怎么肯为你而死。”我双目含霜,恨不得吐出来的一字一句都是利刃,可以把他剖得鲜血淋漓。
可我心里清楚,何宿仪平日里说话我一句都不愿多听,可在我大限将至的这时,他说了句像模像样的话。
事到如今,我在百般不情愿中,却是甘愿替秦老七去死的。
只因我那点点攀附的心,让我不忍心看着他去赴黄泉。
“七王爷。”何宿仪蓦地横在我们两人之中,例行公事道:“皇上说了,此事不必张扬,闹得人尽皆知。趁逆贼尚未起祸端,就将他等党徒消灭干净。下官查询多日,得知公孙宴还与一个人谋逆,此人尚在常州,下官已派人去追捕。至于公孙宴,皇上说了,就地论处。”
“宿仪,宿仪,你……手下留情……”
我当时那还听得到秦老七的求情之词,满脑只有与我同谋的叛党。
“常州、常州……”我喃喃地念着。
脑中闪过一丝清明,我怒骂道:“秦绰川!你杀我还不够!你连我老母亲你都不肯放过!”
“你不得好死!”
“秦绰川!你等着!我死也不会放过你!”
那群何宿仪身边跟着的彪悍官兵将我拖到了雪地里,一人补了一脚在我胸口,又一人一句骂娘地守在四周静待命令。
我浸没在雪地里,血气直冲喉间,我没有多余的气力,勉强在弥留之际间咳了几咳。这时候的我,已经平静下来,生死大权已不掌握在自己手中,可怜我还要赔了我老娘一条性命。在绿漪楼里被割开的伤口正汩汩淌着血,这血是发烫的,像是要把我仅剩的热度一并带走,身下的土地却是冰冷的,在消磨我的性命的。一冷一热,似催着我上路。我静静地躺着,感受着体内的鲜血腰间的窟窿里不断涌出,又不停地冲撞着我的喉咙,想要破体而出,如何也止不住。
我低低笑了一声,不知当初方叙是不是临死前也这么无计可施过。
我眯着眼望着苍天,好端端的日子里,又飘满了雪花。不多时,我的脸上就覆上了薄薄一层冰霜。饶是如此,我还是拼着全力眯开一条眼缝,执迷不悟地巴望着,我这模糊朦胧的眼前,能再出现那个熟悉的人影,而后告诉一切不过是虚惊一场。
他还是他,在那样烟雾缭绕的环境里,而我也只是个好捏鼻子做梦的痴人。
我等了许久,终于等到自己仿佛与冰天雪地融为一体,四肢百骸成了雪中世界的草莽,定格的双眼只是土地上龟裂的一道深口子。
罢了罢了,等不到了,该走了。我混沌着规劝自己,不是早就料到进了王府就不得善终的。
我累极了,不由得合了合眼,这一合眼,周身都像是得到了释放,体会到了从未有过的轻松。好似漂浮在云层之巅,像是坐在了松软的云船中,优哉游哉中,我想起了子华也曾来劝过我。
那日的他像是往常一样佩着他舍不得丢弃的铁剑而来,我在大老远就能听到那阵兵器相击的“哐哐”声,甚至都能闭眼想象出纷乱刀光剑影的场面。他依旧循着老规矩带了壶桂花酿给我这个滴酒不能沾的人,而我也一如既往地备了三两碟小菜等他来拉拉长短。
那一天是如此的寻常,寻常到我直到临死,才记起了它。
子华径直走进了绿漪楼前的小院落,一言不发地解下了佩剑,把手头的桂花酿丢进了我怀里,而后仍是一言不发地在我身旁坐下。
我赶紧护住了他丢来的酒壶,险些叫他洒了出来。我拍拍胸脯,以示虚惊一场。见子华难得的不言不语,我结结实实撞了他一下,笑称:“你今日来晚了,小菜已经被我打发时间时吃了不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