嘴里提到“陈涉”二字,仙君复又笑开,他指了指还昏着的秦旻道:“公孙宴,本君犯了戒条,当不了几日神仙了,就趁这几日期限满足你些愿望吧。你若是想要变成人,同那个横躺在地上的倒霉小子相守一生,本君愿意帮你。”
“百年来我一直妄图篡改命格,却还是不得不接受生死有命的结局。秦旻他,就和齐衍文相守一生吧。”公孙宴缓缓走进秦旻,低着头静静地看着不省人事的那人。他道:“和阿旻处了这么久,我一直希望日子能长一些,更长一些,没想到这么快就到头了……”
仙君抿唇不语,目光投向许笛,眼神梭巡。
许笛想了想,把仙君拉去一处,私自商量了起来,“你是司命的徒弟,我想问你讨面观尘镜。”
“小薛子,你怎么下了凡还如此精怪,本君身上的好东西都给你刮走了。”仙君虽嘴上嘟哝着,但到底还是大方地把镜子给了许笛。
“我以前还是小薛子的时候,”许笛一面尴尬地问着,一面还偷瞄在旁窃喜的仙君,冷不防在他人腰间掐了一记,“我是不是下凡做过一个叫子华的人。”
仙君像是想起了什么好笑的事情,大笑道:“本君可记不得你那些琐碎事,只记得老君老人家和本君提起过,你给一个风流成性的王爷当跑腿的,后来还给他害死了。”
仙君这厢正说在兴头上,许笛却摆摆手不愿听了。
“那本君走了,你哪天回天庭的时候,记得要和陈涉说,本君被贬去了东海龙王那儿了,要他千万别惦记啊!”
许笛悄声走到槐花下的时候,公孙宴还端着原来的动作纹丝不动地看着秦旻。
“我其实不想叫醒他,就任他这么睡着,我就这么看着,一直看到我魂飞魄散。”公孙宴蹲下身去,仰面冲许笛笑道。
话虽如此,他还是用劲推醒了秦旻,眼中的希望在慢慢消散而去。
秦旻抱着脑袋沉沉地醒来,他第一眼就看到了公孙宴。这个场景太过熟悉,熟悉得他不禁眼眶一热。
槐花下的公孙宴落了满满一白头,牵着他的衣袖满足地笑着,就好像那天他一出狱见到的那个桃花旁的锦衣公子一样。以景衬人,美不胜收。
秦旻挪着身子,向后退了些许,“你、”
“我是来和你辞行的。”公孙宴笑着抢白,他明明很想在离别之际恣意嚎啕大哭一场,脸上却不由得带上了从前的笑意,“本来还想和你去趟王府的,但如今看来已经没有机会了。阿旻叨扰了你这么久,我也是时候该走了。”
“你把我好好的生活搅和得像打散的谷子一样,你把活生生的人都害死了,你就这么轻飘飘地走了?”秦旻晃晃悠悠地站起,指着公孙宴的脸,颤抖地质问:“谁又来告诉我,我这么久都对一只幽魂藏着掖着自己不该有的心思,我该怎么办!”
公孙宴的脸白了白,震惊难消,“阿旻,你现在回到原来的镇上,齐、齐衍文他在那里等你。”
“齐衍文又是谁?我秦旻只认得公孙宴,并且不害臊地对他存了心思,现在他又告诉我,他不是人,他杀了我的恩人……”秦旻不禁哽咽,他不停地抹着眼眶,“那个什么王爷与我何干?!与我何干!”
“你和齐衍文有一世的缘分在,我杀了他们,只是想通过不同的人接近你,江郎中他本来就活不长了,胡大爷爷孙两个压榨你,我看不过去就……”
“你要走就走,赶不及投胎你就快滚!”秦旻发足了狠劲,一把推开挡在他面前的公孙宴。
“阿旻,你还记得勾影术吗?”公孙宴无力一笑,不舍地看着秦旻,终是狠下心来掉头就走。他不知道前路在那里,离开了他纠缠百年的人,他顿时失去了方向,他所能做的只是硬着头皮走下去,走到这世上再没有他的时候。
“此别无期。”
“从此,再无公孙宴——”
“从此,再无公孙宴——”
45、何事长向别时圆
多年后,“秦氏酒家”的名号打响了大江南北。
秦旻自那日与公孙宴、许笛二人别后,就似改头换面了一般。次日,匆匆回了出生的小镇,去安得当铺取了大笔银两出来。
他重整旗鼓,盘了间小门面下来,仍旧本分地做起了包子生意。当地人许久没尝到秦旻别致的手艺,一股脑儿涌来尝鲜。
秦旻生意愈发红火,此间不再赘述。
至于,秦旻他与齐衍文的相遇,还是要从中秋节的露水桥说起。
秦旻孤身回到了小镇,从前的欢声笑语依稀都还停留着,不禁勾起了他苦闷的心思。中秋花好月圆,家家团圆之际,他就只能来到露水桥排遣寂寞。
黄河的水滚滚而来,携红尘而走。秦旻静静地看着对岸,他还记得有那么一夜他跟着一人上了一艘小船,摆渡去了对岸的洛阳。那时的他,还傻傻地想着,要是化归成风,也是人间一件幸事。
他正出神想着,身后有人长长地唤了一声他的名字——
“秦旻——”
秦旻亟亟转身,只见到星辉之下,老榕之旁,有一个离开了他生活的人又辗转回来。
“衍文。”秦旻快步走上前去,握住了他的手。
“我做了一场梦,梦里你带着我去了洛阳,我们游山玩水,一路上笑声不断,可有一天我却把你弄丢了,只能一个人灰溜溜地回来。”秦旻说着说着,就如鲠在喉。他顿了许久,才道:“还好,那只是个梦。我和你只有过一面之缘,在临仙楼的楼下。”
齐衍文闻言轻笑,道:“那日我的小厮泼了你一身水,我一直心存愧疚,哪知道后来我又为人强出头,落了热病,等我好全了,却找不到你了。”
“我好不容易打听你的消息,哪知道你竟把生意做大了。”
秦旻伸手把齐衍文一把搂住,笑道:“是啊,我不走了,你也别再走了……”
又是一年春日。
他们二人相约要去踏春景。
秦旻正在街上亲自置备些东西时,安得当铺的田掌柜慢吞吞地跑向了他。
“秦老板,秦老板。”田掌柜上气不接下气,他累到了极致,费了许多气力才从怀里掏出方信笺来,“当年,那个小年轻把东西存我那儿的时候,还压了一张纸,我刚刚翻东西的时候,才找到了,你快看看。”
秦旻猛地从田掌柜手中抽过纸,迫不及待地打开。
纸上寥寥几字歪歪扭扭,秦旻却看了又看,不禁面朝向天,深深吸了口气。
“阿旻,若是来年春好处,替我折枝桃花放在白云山清和观的台阶前。
待我化归成风,便会来取。”
——正文完——
番外:秦绰川百年总是逢场戏
许笛掂量着手头的观尘镜,心中默念自己想要窥测的旧事,双指并行向镜面点去。
镜中逗出模糊人影,像是水面引开层层涟漪一般,前人的故事在不经意间就已经发生。
已经到了寒冬腊月的时候,青松上都挂起了冰凌。一道人影匆匆掠过,只留下仓促的句话来:“快些走吧,元宵灯会就开始了。”
许笛这才了然地一点头,方才步履匆忙的是个姑娘家,镜中一闪而过的光亮,正是她手提的两盏精致灯笼。
看来公孙宴之前说起的王府灯会应当是开始了。
景象仍徐徐走着,府上大院小落都是人声鼎沸,各处张灯结彩,喜庆红挂满了整个王府,哪还有人记得不日前有个叫公孙宴的落魄汉子亡命于此。
秦老七携着他府上几百口人在府中央热闹着,他坐在了红木椅上,看上去却没有那么神采奕奕,反倒是恹恹了不少。
他摆了摆手,示意身旁人通报下去,元宵灯会开始了。
他府上养的精英好手各个是摩拳擦掌,把自己精心准备的灯笼交了上去。
秦老七无心于此,走马观花地看着,每个都是别出心裁,可没有一个牵住了他的心。他低低叹了口气,把手中的灯笼搁下。
“王爷,您在瞧瞧这个。”
秦老七应声抬头,原来是他新宠的芙蓉送了几只新灯笼来,他勉强笑了笑,拉了拉身侧的人,道:“搁这儿吧,宿仪等等还是你来替本王选吧。”
芙蓉笑盈盈地走上前去,边走边道:“王爷可别怨芙蓉多事的好,这里是两套灯笼,前些日子我瞧见几个丫鬟正要拿去丢了,问及了才知道是原先住在绿漪楼的那人画的,我瞧着丢了可惜,就又拾回来了。”
“绿漪楼,你说绿漪楼……”秦老七震惊得不能自已,他捧起桌上的灯笼,两两相顾无言。
一套灯笼画的是“京城景”,一套未来得及完工的,画的是似乎是几个故事场景。秦老七细细瞧着,双手不禁在灯罩字上婆娑,另一套上的景象,他只一眼就看明白了,公孙宴画的是他们二人之间的故事。
“这只‘白云观桃’,还有几笔就要成了啊。”他叹息了一声。
秦老七很快就讷讷无言,他抱着几盏灯笼欲哭却又无泪的模样惊到了在场所有人。几乎没有人知道,王爷好端端地怎么就期期艾艾起来了,那样子像是心中大恸一般,又像是有一根竹签深深插进了心头肉里,让人无计可施。
底下众人哗然,芙蓉更是急得花容失色,亟亟请罪。
唯独何宿仪一人,同秦老七一样一脸失魂落魄。仔细一瞧,两人的哀伤还各有不同。秦老七为着心中伤疤被揭而悔恨不已,何宿仪却更是为了秦老七的难过而难过。
“他竟是这样地懂本王。”秦老七用着袖子揩了揩眼角,沉重道:“今年的元宵灯会不必比了,这套京城景是本王唯一一套看中的。”
“本王从小在皇城底下长着,那里是本王长大成人的地方,无论去到何处,京城就像根长线一样牵着本王这只飞远的风筝。本王来洛阳许久,今日看见了这套灯笼上的图景,仿佛儿时的情景都重现了一般……”
秦老七从红木椅上坐起,一身华服在他身上显得宽大无比。寒风吹过,才隐隐勾勒出他衣下羸弱的身材。他遥遥招了招手,“本王有些累了,你们在这儿玩着,本王一人去静静,谁也别来跟着。”
芙蓉还想出声阻拦,却被何宿仪拦下,“且让阿七去难受吧,让他心里多添些苦水,也比如今这么一直空着的好……”
秦老七裹着件裘衣,在府中徜徉了许久。
兜兜转转,他竟挪步到了假山池前。王府里的假山池不大,堆叠得好似螺蛳一般,若是只身躲藏在里头,怕是也很难寻得到。
许笛牢牢盯着镜面,眼睛都盯得颇有些酸疼。景象一切,这秦老七已经走到了假山之中。
他不知何时取了只火盆来,火光烈焰,比起天中明月明星都要亮上许久。秦老七那苍白的脸色,在火光之下,憔悴更甚。
“公孙宴,我来看看你。”
秦老七说着就往火盆丢了些纸钱进去,痴痴笑了笑,又道:“你还活着的时候,我就听子华说了,你喜欢和别人争口舌之快,可见你也是个傲性子的人。我就多给你烧些纸钱,以防你啊——到了地府里没钱又嘴硬,过得苦不堪言。”
“对了。”秦老七又送了几只元宝进去,他一个人对着火盆竟有说不完的话来,“没了你在府里,我还有不习惯。今天是元宵灯会,我答应要把头奖给你的,你瞧我都给你带来了。”
秦老七在胸前探了许久,颤颤地摸出一块红巾来。他徐徐打开红巾,道:“你还记着这个吗?这个蓝田玉佩你喜不喜欢?我送你,你在地下收到了没?”
连连三问,秦老七都无从得到应答。他自嘲地咕哝了几句“糊涂了”,又道:“你若是收到了,就托个梦告诉我听,顺带再告诉我你过得如何。”
“许久没和你说过话了,我还真是有些怀念当初的日子,你来陪我说说话吧。”秦老七干脆坐在了阴冷的地上,他弓着背垂着头,唏嘘道:“你就算是听着我说,我都很开心。”
“我前些日子去常州看过你娘了,她和我说了许多你从前的事。我先前一直不明白你每幅画里必提的那句诗是什么意思,南朝四百八十寺,原来你的生辰在四月初八,怪不得你说你因为出生的日子里没了桃花,所以才喜欢桃花……”
说到这里,秦老七竟潸然泪下。
“再挺挺,本王就能给你过个生辰了……”
那夜里,秦老七什么事也没多做,只是一个人在假山池中对着一个不会言语的火盆说了一晚上的话。他哭哭笑笑,仿佛那个能说会道的公孙宴还在他眼前。
许笛也跟着长叹了一声,他这才明白公孙宴和他说的话是什么意思。
“我在戾气最重的时候,看到他孤零零地在给我烧供奉,那时候再多的怨恨都化为乌有。王爷还是那个王爷,我对他的那份攀附的心思,从来都没有减少过。”
许笛出神了不过一会儿,镜中景象就又变化得翻天覆地。
突然出现了一个小镇,小镇的郊外有几家散落的住户。
许笛看见个熟悉的身影,高高瘦瘦,永远垂着一条左臂。
那人轻轻推开一间住户的木门,门内婴孩扯嗓子大哭的声音霎时就传了出来。这人不禁伸手碰了碰婴孩粉嫩的小脸,点点头逗乐他。
“你是?”屋子的夫妻俩见到这个谪仙似的人,也不由得跟着放下了戒备,只是好奇地略带一询问。
那人扬起了头,他脸带笑容,宛若冬阳再临人间,又好似吹破湖面的那缕春风。
只听他拖长调子道:“你家孩儿日后必能成大器,唯有秦旻这一美名才能相衬,我保他日后定是荣华富贵享受不尽——”
番外完